周三，梁可味特地邀請被她冷待了幾天的陳識，問他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飯。

陳識告訴她說他今天晚上有約，不能跟她一起吃飯，但是晚飯之後可以帶她一起去餵貓。

從醒時記憶下班之後，兩人各自回家。沒多久，就一前一後分別從家裏出門。

梁可味出門在前，有專人過來接她去高級餐廳試菜，這是梁聿早就給她安排好的工作內容，只不過，在工作完成之後，她會“順便”在那吃一頓飯。

陳識出門在後，他難得穿了正裝，自駕出門。而他並不知道，他即將與梁可味去往同一目的地。

陳識抵達餐廳包廂的時候，梁可味正坐在裏面翻看菜單。

她今天打扮得非常奢華。長發綰成一個發髻，被一圈色彩斑斕的珍珠發帶固定，精致輕盈的珍珠同樣也掛在她的耳垂和脖頸之間。陳識從來沒見過這麽漂亮的珍珠，每一顆在光下都流光溢彩。就連那條吊帶的灰黑色紗裙，領口也是珍珠鑲邊的。

她整個人在這一片流光之中晶瑩透亮，美到令人窒息。

陳識看了一會兒，把自己外套脫下來，蓋住她那輕薄的肩膀和蓮藕一般的手臂。靠著她的椅背，這才想起來拿出手機，確定自己是不是走錯了包廂。

確定無誤之後，再低頭看她，她正笑得一臉狡黠。

“你……小味，你是【食之味】的主理人？”陳識還是不敢確定。

“對呀，我親愛的後援會會長，驚喜嗎？”梁可味笑起來跟她的珍珠首飾一樣閃亮。

他猜到了她是美食評論家，也懷疑過她跟【食之味】有關系，但是，始終不肯去設想她就是【食之味】背後的主理人。

陳識盯著梁可味，那個表情與其是說驚喜，不如是說震撼，他喉頭上下滑動了幾次，欲言又止了好幾次，抓她椅背的手，骨節已經泛白。

他震撼的究竟是什麽？

不過，陳識的震撼很快就被梁可味那一臉天真無邪的笑驅散了，最後他只是輕輕刮了一下她的鼻尖，“你的才能都被你的可愛蓋過了，真是想不到。”

說完，陳識回到梁可味對面的椅子上坐下。

梁可味裹緊一下肩上的衣服，把菜單遞到陳識面前，告訴他她已點的菜，讓他再選幾樣。他平和地接過菜單，開始翻看。

陳識在看菜單，梁可味在看陳識。

那句陳識用來緩和氣氛的話、那個動作，根本掩飾不了他過於介意的神情，就跟他第一次被梁可味邀請去酒店套房一模一樣的神情，這個神情同樣也出現在他收到梁可味送他那輛車的時候。

梁可味以為，只要陳識接受了【食之味】的邀請，就說明他不會討厭她的食評家身份。但她從來沒想過，陳識更在意的，可能是另一些東西，比如這些身外物。在她看來，這些身外之物根本就不足以成為他們之間的阻礙，因為她可以跟陳識共享。

不過，如果他會介意，那麽……梁可味摘下自己的耳環和項鏈，她不介意更加樸素一些。

陳識被那些珍珠擱置在大理石桌面的聲響吸引，擡起頭去看梁可味。

她微微一笑說，“這些戴著不舒服。但是工作的時候得戴上，顯得更權威一些。”她觀察一會兒陳識的表情，接下去說，“你來見偶像都不帶見面禮的嗎？”

陳識楞了一下，他確實帶了禮物，“本來是想先過來確認一下場地，剛才太驚訝忘記了。東西在車上，我去拿一下？”

梁可味點點頭，看著陳識跟服務員點單結束之後離席。等陳識走遠，再把服務員叫回來，讓他們把這個包廂的帳都從她的卡裏結掉，但是如果陳識過來付款，假裝給他結賬，別告訴他這些。

服務員聽笑了，但是欣然答應了她。

陳識來到地下車庫，看了一眼車後座上面那個紮著漂亮絲帶的餅幹鐵盒，但是並沒有把它取走，而是發動車子，開出車庫。

就是在這個無人知曉的角落，陳識下了一個決心，有一件事情，今晚無論發生什麽都一定要做。

再回到餐廳包廂的時候，陳識手裏捧著一大束玫瑰花，桌上的菜已經上了一半。

太明顯了，去這麽久，一看就是剛買的。

但是梁可味還是含笑問他，“這就是你的見面禮？萬一來的是個老頭，你也打算送玫瑰嗎？”

陳識把玫瑰花放在梁可味旁邊的椅子上，“之前準備的是醒時記憶的幾個小甜品，你都已經吃過了。這花是特地給你買的。”

“謝啦，趕緊開始吃吧，我快餓死了。”

梁可味看陳識入座，就開始埋頭幹飯。並不知道，陳識盯著她空曠的脖子和耳垂看了好一會兒，眼裏泛起隱隱的心疼。

“據我所知，【食之味】這個食評賬號已經運營很久了，應該四五年了吧，大家都猜測賬號背後有好幾個寫手，或者是某個業內大佬的匿名帳號……”

“這個賬號的運營團隊很強大，工作室規模幾百人吧，不過寫手只有我一個。我從16歲就開始寫食評了，就是那時候創建的【食之味】。”

兩個人一邊吃晚餐，一邊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食之味】的事情。

這樣的場景，早就已經在梁可味腦海裏設想過無數遍，從來沒有哪一遍是像現在這樣，如此平靜自然地進行。她已經很滿足了，剩下的，只需要徹底斬斷陳識跟【食之味】的聯系就好了。

陳識能成為【食之味】的粉絲，她真的很開心，但是她馬上要跟【食之味】切割關系了，她希望不要波及陳識。

“其實，即使我沒有喪失味覺，【食之味】也馬上要永久關停了。”梁可味這麽告訴陳識，她不希望他真的開始期待賬號重啟。

“為什麽？”陳識這麽問，但他能猜到一二，或許跟梁聿有關。

“你之前跟我講圖恩斯的故事，你用來評價那些食評家的話，說到了我心裏。【食之味】已經背離了我想做食評的初心，它不是一個足夠良心的賬號。很感謝有像你這樣的人喜歡和支持它，但它已經背離正途太遠，我沒辦法把它拉回來了。”

“沒能把它的惡扼殺在搖籃裏，還讓它結出惡果，是我的錯。把它斬草除根，是我的責任。”

梁可味邊說邊搖頭，語氣裏盡是遺憾和歉意。

陳識眼裏的歉意比她還要濃厚，原來那天她哭成那樣子，不僅僅是為了圖恩斯的故事，更是因為她自己的內疚，“我當時說的那些話……不是針對你，你千萬別放在心上。如果有什麽可以幫你的，盡管跟我開口。”

等到這句話，梁可味“乘勝追擊”、進一步展現自己的真實意圖，“陳識，別再做這個後援會會長了，別再做【食之味】的粉絲，別再跟它沾上聯系。”

聽上去還蠻奇怪的，本來以為喜歡的人討厭食評家而擔驚受怕，後來因為他誤打誤撞成為自己的粉頭而欣喜若狂，現在又要想方設法勸人家脫粉。

陳識聽著梁可味的話，第一個請求合情合理，第二個聽上去也不過分，第三個讓他產生懷疑，直覺告訴他除了她的食評家身份，她還有事情瞞著他。

“好。我會退出的。你剛才提到的，【食之味】是因為資本註入才徹底脫軌的，這個資本是來自梁聿嗎？”

陳識直截了當地戳穿了梁可味費盡心思的隱藏。

見梁可味的表情凝滯，瞬間陷入沈默。陳識更加肯定自己的想法，於是繼續說到，“你想撇清跟梁聿的關系？……不對，可能還要再大膽一些。”

順著這個思路，他開始反芻梁可味今晚的話，試圖從中提取更有價值的信息。“良心”“我的錯”“斬草除根”……她恐怕是想徹底了結。

陳識沒有再說下去，他光是想象，就本能地覺察到這件事情的危險性。而她如此煞費苦心地隱瞞，到了最後，為了徹底把他排除出去，萬不得已才告訴他這些。

想到這裏，他胸口的鈍痛變得愈發明顯，氧氣進入胸腔，都猶如刀片淩遲氣管。

“陳識，你別再問了，照我說的做就好了。剩下的跟你沒有關系。”梁可味還在做最後的努力，為了保全陳識尊嚴的努力。

但她不知道，她的努力正在成為劃開陳識內心裂口的最後一道推力。

陳識從來沒有告訴過她。他努力了很久，去打破已有的認知，去重建自己的觀念。為了買下她喜歡的車，為了帶她去她想去的地方度假，為了有一天能堂堂正正地站在她身邊。

因為這些努力，就像能夠被她輕而易舉摘下的珍珠項鏈和鉆石耳環一樣，無足輕重。

他看得出來她在遷就他，住普通的房子、不過問被退回的車、見面就摘掉的首飾、向他隱瞞身份和家世——和他在一起她就不得不委屈自己，他不想她這樣。

如果，相愛就會讓他成為她的委曲求全，那麽，分開或許真的是更好的選擇。

這是陳識內心的缺口，同樣也是他自己選擇的、那個“今晚一定要做的事情”的開口。

就是這句“跟你沒有關系”，在他縫縫補補的傷口上劃爛所有的補丁線，讓他之前所有的努力功虧一簣。然後，他埋藏太久的負面情緒從那道開口裏流出，不知不覺已經積累這麽久，忽然爆破竟然也有決堤之勢。

難以控制了。

“為什麽一定要把我排除在外呢？”

陳識緊擰著眉頭，眼瞼都是緊繃的狀態。

“因為你認為，我根本沒有跟他抗衡的能力，也沒有進入你們世界的資格，所以你決定和你的環境切割，從而低就我，對嗎？”

他那雙泛紅的眼睛，直勾勾盯著梁可味，比行刑官手裏未落下的刑具還要可怖。

梁可味不禁戰栗，頭不住地搖，“不是的，不是這樣的，我只是想保護你。”她想站起來走到陳識身邊，但她的腿已經軟了。

情緒一旦釋放，就像一頭洪水猛獸，覆水難收。

“你的保護，就是讓我在你的閉口不言和忽冷忽熱中間，費勁地去找我們相愛的證據嗎？”

“你究竟有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

“梁可味，你究竟有沒有愛過我？”

下一秒，梁可味的眼圈就紅了。或許她真的不夠愛他，不然怎麽連站起來去抱一抱他的勇氣都沒有。

陳識看著對面的女孩，她不住地顫抖、淚水像珍珠一樣落下來，他才意識到自己失控了。胸口的鈍痛並沒有緩和，反而更加劇烈，但他需要控制自己無比想要擁她入懷的沖動。

他非常清楚地知道，他能為她做的事情只有，就像她說的，跟她“脫離幹系”、切割幹凈。他並沒有為此感到委屈。

他早就看出了她的意圖。在“三天戀人”結束的時候，不，在奧克蘭分店坦白心意的時候，又或許更早，在嘗到糖心檸苦味的時候，他就已經預感到，這段關系正在給她造成不必要的壓力。

她想讓他“退出”，想讓他“跟她的事情脫離幹系”。她自己做不到，那麽，就由他來幫她做到。

“如果你一點都不希望我插手你的事情，那麽，你所有的事情，我都不會參與了。”這是他用來斬斷的最後一刀。

他都不敢去看那張梨花帶雨的臉。因為他知道自己只要多看一眼，就會心軟；只要她向他邁一步，他就再也邁不出離開她的哪怕一步；只要她說出一個挽留的詞，他就會立刻收回今晚說過的所有話。

幸好沒有，她只是靜靜坐在那裏，不停地掉眼淚。

陳識離開了餐廳，他甚至沒有想去結賬，因為他猜得到，在他離開的那段時間裏，帳早就已經被結掉了。從他帶著梁可味出門玩了三天，但是銀行卡裏沒少一分錢，他就知道了。

他站在餐廳門口，吹了一會兒冷風，原先還有所期待，但是現在他可以篤定，這真的是她想要的結果。

她煎熬了這麽久、始終於心不忍的事情，他替她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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