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七十章 怒江(下)

關燈
陳懷遠讓部隊把日軍趕離江邊不讓跳江,在彭立坤的理解看來,主要是怕日軍逃走。惠通橋附近的江水流勢較緩,入水後萬一讓小日本通過江流在附近別處登岸突圍就不好了。當然,也可能有點貪功的意味在裏面。可眼看這樣硬碰硬下來,彭立坤卻有點受不了了。

再這麽下去,自己的部隊非得都折進去不可。

要不,你說為什麽老蔣不給陳懷遠好部隊帶?還不是陳懷遠的作風歷來是戰果大戰損也大,一個師帶上去一個連退下來。雖然打仗很厲害,但人蔣介石正算盤著以戰養兵呢,誰經得起陳懷遠這等拼了命的耗啊?也難怪蔣只有在打不得不打的硬仗苦仗的時候,才會想起要用陳懷遠。

日軍已經被預五師的官兵們沖散,分割成了難以相互支援的多個小團體。彭立坤見沖鋒奏效,小股日軍不成氣候,便讓一個營的人趕著墜在尾巴上的一小部分日軍下江。人數少,給人當靶子收拾了不容易落下,也就很難通過江流在別處登岸突圍。

事實上,陳懷遠貪功不假,但他不可能拿預五師當炮灰。這支部隊是他一手帶出來的,他也深知長官的每一步計劃,都是用士兵的性命執行。他從一開始就打定了註意要去“擒王”,這樣我方不用損耗太多兵力,敵方就會投降。只不過,這次雙方都沒什麽火力,戰鬥過早地進入了慘烈的白刃戰階段。

梁冬哥警覺地側過身,堪堪躲過一把還掛著鮮血的刺刀。他猛的矮身過去,揪住日本兵的腰帶橫著一扯,就將日本兵丟往一邊。不等那日本兵站穩,陳懷遠隨後跟到,一刀封喉。

陳懷遠拎著日本兵的屍體當肉盾大著膽子直沖目標地跑。

梁冬哥為了不過分引起註意,撲倒在地匍匐了一段路,扭頭看到陳懷遠身後有日本兵要偷襲,忙擡手餵了一槍。

陳懷遠聽到背後的響動,趕緊臥倒。回頭看到身後不遠處倒下的日本兵,扭頭朝梁冬哥比了拇指,又指指手槍,讓他註意子彈。

梁冬哥不以為意。他快速掠過陣地,停在一個低矮的臨時掩體下略喘了兩口氣。然後趁著掩體後的一個日本兵換槍匣的空隙,撲上前去把人摁倒在地上,拿起嘴上咬著的匕首,狠狠地捅了兩刀。

梁冬哥掄著搶來三八大蓋,立即給旁邊前來支援撲圍日軍補了幾下子彈和刺刀。臥倒前朝陳懷遠丟了一個得意的笑臉。這灰頭土臉的也不知道陳懷遠看出得意來沒有,不過他肯定看到梁冬哥手裏的槍了。

兩人交替著掩護對方,快速地朝日軍的指揮官所在靠近。

等三八式步槍裏的子彈被梁冬哥大手大腳地揮霍得差不多的時候,兩人離那個中佐只有不到五十米的距離了。

陳懷遠趴在屍體堆旁邊,喘著氣,朝一邊的梁冬哥調侃道:“你小子,這幾個月在家休養,身手不僅沒落下,反而變好了。”

梁冬哥不回答,轉而問陳懷遠:“師座,這小日本不會還有埋伏吧?你看他身邊就跟著十……十四個護衛。”

“那地形沒法設埋伏。”陳懷遠伸手揉著梁冬哥的腦袋,“人少正常,都被沖散了。否則你以為我之前叫李驛發起沖鋒是幹嘛的?”

梁冬哥拍開陳懷遠的手:“那為什麽那些人呆著不動?他們照理應該嘗試突圍啊,難道被我們包圍了外加人少就在那裏等死不成?”

梁冬哥的話讓陳懷遠一驚。

“肯定不是等死……不對,是等死,他們要自殺!”陳懷遠見那個中佐拿出一堆紙在燒,也不顧得許多,直接從地上蹦了起來,“快!我敢肯定這人身上有重要資料!”

“趴下!”梁冬哥見勢不對,忙拉住陳懷遠,但太遲了。

陳懷遠驟然倒了下來,鮮血直沿著褲管往下淌。

“娘老逼的狙擊我!還好老子命大沒被爆頭。”陳懷遠摔在地上,扶著腿,齜牙咧嘴的,“冬哥,搶來的槍裏有幾發,數過沒?”

“數過,還剩五發。”

陳懷遠盤算了一下:“五發,加上我們手槍上的七發……”

“六。”

“……六發,一共十一發,大約夠了。”陳懷遠終於被剛剛那一槍逼得拋棄了個人英雄主義的想法,改走速戰速決路線。

梁冬哥明白陳懷遠的意思:“不夠,但搜一下死鬼子槍裏的子彈,應該能夠。”

“我幫你搜子彈。”陳懷遠這會兒不逞能了,“你要當心,別讓發現了狙擊點被反制。”

“明白,打一槍就挪騰下地。”

陳懷遠又伸手揉了揉梁冬哥的腦袋:“註意風向。”

第十集團軍參謀處。

“從這份我們得來的日軍作戰計劃上看,日軍第四十七師團全部集結在騰沖、龍陵地區,他們準備分6個守備區。”彭立坤對著地圖上六個畫出來的紅圈指指點點,朝在座的眾參謀和長官做著報告,“這6地方分別是騰北、騰沖、龍陵、臘猛、芒市、新濃。其中,師團指揮部及直屬部隊駐在芒市。根據其陣地布置,我們大致能判斷日軍的兵力,應該2萬左右,我們……”

彭立坤見梁冬哥進門,不自覺地停了一下。弄得眾人都扭頭朝門邊看去。

“梁秘書,陳副軍長的情況怎麽樣?”卻是集團軍司令宋穎全先開的口。

梁冬哥敬了個禮:“報告宋司令,師座已經沒事了。”

宋穎全挑眉。

這還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陳懷遠這秘書,比陳懷遠還刺兒頭!

一邊的黃達見勢不妙,咳了一聲把話拉走:“梁秘書,你也坐下來聽聽,回去跟你的長官回報。”

“遵命!”梁冬哥敬禮。

翌日,第十集團軍小會客室的門板差點讓陳懷遠給拆了。

“開什麽玩笑?”陳懷遠聽了宋穎全的解釋,差點把手裏的拐杖扔了,他提高嗓門:“日軍企圖東渡怒江,占領昆明,然後直撲重慶?我沒聽錯吧?!你也太自以為是了!”

宋穎全聞言怒愕:“我自以為是?!”

“穎全,在峰……”黃達試圖勸架。

“陳懷遠你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家夥!消滅了一個大隊就了不起嗎?啊?!你倒跟我說說這個大隊過了江是想幹嘛?幫助你建設江防的嗎?!”

“你懂什麽!”陳懷遠右手拄著拐杖挪了兩步,左手朝墻上的地圖重重得拍了好幾下,“看到沒有,越南緬甸現在全被日軍占領!我要是日軍的指揮長官,我才不會這麽傻缺地把發起進攻的地點放在最西邊,後勤補給線最長,還他媽又是高山峽谷又是江流險灘的滇西!”

“那作戰計劃總不是我編出來哄你的吧?這總是你自己搜獲的吧?”宋穎全氣得漲紅了臉,“文件和地圖的分析也是你手下的人做的。參謀團只不過對你們的分析做了肯定而已!”

“不是你編出來哄我的,難道就不可能是小日本編出來哄你的?!”陳懷遠越說越氣,“我那幫手下怎麽了?那只是照搬章程的死套路。參謀團怎麽就不明白!”

“你陳在峰敢說你最牛,林參謀團長也不如你正確?!”宋穎全覺得陳懷遠這麽在自己手下帶著,自己遲早有一天會被他氣死。

陳懷遠雖然恃才傲物誰都看不上,但也不至於傻到胡亂得罪人,他見宋穎全和黃達都不理解,便幹脆搬個小凳子坐下,拿了教鞭指著地圖,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起自己的分析:“不信你們看,那,這邊,還有這邊,看出來了沒?日軍發動占領越緬的戰役,出發點不外乎兩個。一個,我們都知道,是為了在這裏,切斷滇緬公路,給我們施壓,停了我們的物資供給,削弱我們的戰鬥力和士氣,讓我們在遠東戰場無以為繼。還有一個,就是為進攻印度打好基礎,這裏,以緬甸為跳板,企圖占領印度後實現和納粹德國在中東會師……”

宋穎全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出來,算是接受陳懷遠的分析。

只聽陳懷遠繼續道:“所以什麽‘占領昆明直撲重慶’,不是沒有可能,但不是日軍的戰略重點。要達到這個目的,根本上要看日軍的能力。否則為什麽不幹脆從廣西登陸而非要繞這麽大一個彎?”

“你覺得日軍的能力不行?”黃達顯然有些不能理解。

陳懷遠斬釘截鐵:“不行!”

宋穎全又“哼”了一聲,這次是表示不以為然。

陳懷遠急了:“日本國內的戰爭資源已經消耗殆盡,他們不可能又天降奇兵多出一大堆兵力來。現在日軍在滇西的兵力根本不足以支持他們打過怒江。否則這次過江偷襲的不可能只有一個大隊。我這次冒險,等放他們過江後才炸橋圍剿,不過是想證實我對滇西局勢一直以來的猜測,而事實證明我的想法沒錯!他們根本沒有足夠的兵力過江!這個大隊只是試探性質,他們並沒有後續的一系列過江計劃。正所謂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現在看來,哪怕真有那兩萬人,也可以說是他們在滇西所有的兵力了,不可能撲過江來!”

宋穎全被陳懷遠說得不吭聲了,黃達卻道:“所以,軍部下令撤回部隊,隔江對峙,有什麽難以接受的嗎?”

這下輪到宋穎全給黃達說了:“如果分析得沒錯,那我們最好派更多的部隊過江占據主動,爭取更多的緩沖空間,減少東岸的壓力。”

黃達顯然聽進去了,但他想了一下,皺起了眉頭:“問題是,這個說法怎麽能說服老頭子。”

“黃司令長官!”陳懷遠催了一聲,暗示這種命令你完全能自己下。

黃達搖頭:“不行,這種事不能自作主張。”

陳懷遠心中不由罵娘,但他也知道黃達那“一切聽從校長安排”的風格,只好心不甘情不願道,“好吧,報告我會去寫,但黃司令長官得幫我上報。”

“後來呢?”梁冬哥頭也不回地問。

油燈昏黃,只見他正坐在桌前組裝一只美式步槍,低著頭,手上不停地將擺在桌布上的零部件一樣一樣組裝起來。

陳懷遠靠在床頭,撓著下巴,一臉苦瓜相:“後來就這樣了,這不是在熬報告嘛!”

梁冬哥裝好最後一個部件,拿起槍朝著油燈比了比,嘴角不自禁地噙著一絲笑意,又重新開始拆卸:“剛不是挺口若懸河的麽,還用熬?”

陳懷遠郁悶:“我跟他們那樣講是沒問題,跟老頭子可不能這麽來。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委座,一開始美國參戰了,就熱情高漲樂觀到我都替他捏把汗。回頭小日本節節勝利,而老孫卻在野人山折了大半,出師不利,他就縮卵了。一聽說對岸有兩萬日軍,說什麽都要回撤。”

梁冬哥似乎對陳懷遠的話沒存什麽心思,仍是低著頭坐著,興奮地擺弄手裏再次組裝好的美式步槍,愛不釋手。昏黃的燈光下,修長的手指泛著柔潤的光澤,雪白的腕子在袖子裏若隱若現。陳懷遠在他身後,看著油燈給他整個人都勾勒出了一個金色的輪廓,怔怔出神。

“喜歡嗎?”陳懷遠撐坐起來,朝著梁冬哥把脖子伸得跟鴨子似的,“我在印度就覺得這門功課有意思,整天摸著那些武器裝卸試驗的,心情都好了,美國人的武器可當真是厲害。”

“當然喜歡!要不怎麽大家都眼饞呢?比起西北那些整個部隊都沒幾桿輕機槍的來,遠征軍真的是下了血本。”

戰爭年代愛槍,和平年代愛車,沒有一個男人等抵禦機械的美和誘惑,梁冬哥也不例外。

“嘿嘿,你要喜歡就送你了,等回頭美援來的時候我給咱師爭取一些來。”

梁冬哥終於放下槍,扭頭朝陳懷遠道:“不管八十五軍?”

“嗐,八十五軍還要我去爭?陳賜休早顛兒顛兒地給他外甥準備好了。”

梁冬哥嗤的笑了聲,起身把槍在墻上架好。扭頭見陳懷遠把筆記本放一邊,正掙紮著要下地,忙上前去摁住他:“師座別,你要拿什麽我去。”

陳懷遠不讓,他拉了梁冬哥的袖子,不滿道:“整天坐著身上一股子黴氣,都能養蘑菇了。”

“黴氣?才擦過身,哪兒又不舒服了?”梁冬哥順勢在床邊坐下,小心地把他的右腿放回床上,又替他捏好被角。

“就是閑得發慌。”

“不寫報告?”

陳懷遠盯著梁冬哥,抓著他手不放:“寫不出。”

梁冬哥感覺手被陳懷遠揉捏得身上雞皮疙瘩起了個來回,只得岔開話題:“師座,要是說動了委座,有沒有想過誰先過江?”

“當然是預五師了,這可是建功立業的好機會!”陳懷遠露出躍躍欲試的神情。

建功立業?確定不是被丟在對岸當炮灰麽?梁冬哥對蔣沒什麽好感,但這話也沒敢說。兩人就這麽相對著沈默下來。

陳懷遠拽著梁冬哥的手,直起上身往前湊:“冬哥……”

陳懷遠越湊越近,梁冬哥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急中生智道:“拿主意的不是還有個美國人?”

陳懷遠一頓,隨即松開手,朝梁冬哥笑道:“你看我,怎麽把那個史迪威給忘了!”

梁冬哥見陳懷遠重新拿起筆記本塗塗寫寫,長舒了口。他起來整理了一下房間,把消炎藥和水在床頭放好,然後起身離開。

陳懷遠哼哼地應了兩聲,只管埋頭狂寫,直到聽見關門聲才停下筆。他擡頭看著門板,神情有些失落。

報告遞上去沒多久,軍令部來電說讓預五師和二十二師渡江。

但是,陳懷遠此時對戰局的熱衷多過於對蔣個人性格的把握,他顯然忘記了蔣介石那朝令夕改沒有恒策的毛病。

果不其然,就在預五師渡江後不久,蔣介石就反悔了。他下令封鎖怒江與日軍對峙,讓還在對岸的部隊游擊日軍,自行戰鬥。

陳懷遠在八十五軍得到消息,氣得把手上的瓷杯朝地上摔了個粉碎。

梁冬哥在他身後,憤憤地說:“不謀萬世者,不足以謀一時。不謀全局者,不足以謀一域。”

陳懷遠猛地回頭看向梁冬哥。

“你說什麽?!”

梁冬哥低頭不語。

陳懷遠盯著梁冬哥看了好一會兒,才嘆口氣:“以後這話放肚子裏。”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