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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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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時毅從旁轉了出來,邁步向殿內而行。

擡頭看見皇帝以及他面前跪著的闌珊,楊大人的目光落在闌珊的身上,眼神微微一變,透出幾分煞氣。

他目不斜視地走到闌珊身旁,卻並沒有先向皇帝行禮,只望著闌珊道:“舒司正。”

闌珊微微一震。

楊時毅道:“你擡起頭來。”

闌珊略一遲疑,終於緩緩起身,擡頭看向楊時毅。

這是一張淚痕滿布的臉,雙眼泛紅。

她有些愧疚,又有些無地自容地看向楊時毅:“楊……”

還未出聲,楊時毅擡手,一巴掌向著闌珊的臉上打了過來!

闌珊猝不及防,加上楊時毅的手勁又很大,整個人側身往後倒了過去。

她摔在地上,耳畔嗡嗡作響,眼冒金星,一時無法起身。

楊時毅冷冷地瞥過她,這才回身向著皇帝跪倒:“罪臣禦前失儀,請皇上降罪!”

首輔大人這般舉止,皇帝也很意外。

一時竟沒有出聲。

眼睜睜地看著闌珊掙紮了一會兒,才艱難地重新跪坐起來。

她的半邊臉頰已經腫了,巴掌印明顯地浮了起來,嘴角一抹鮮明的血痕,從唇邊蔓延到了下頜。

皇帝收回目光,才淡淡的說道:“楊愛卿這是做什麽?”

楊時毅道:“皇上容稟,微臣身為工部正堂,又是本朝首輔,卻在眼皮底下出現這種駭人聽聞的醜事,是微臣監管不力,微臣的失職!”

皇帝揚了揚眉。

楊時毅繼續說道:“只是這個人……實在是太過膽大包天,目無王法,堂堂的朝廷官制,對她而言竟像是兒戲一樣。一個女子隨意出入工部,經手監管之事,實乃工部乃至整個朝堂的奇恥大辱!”

皇帝看楊大人陳詞激烈,不由咂了咂嘴。

在喚楊時毅進來的時候皇帝已經想好了要說什麽。

那當然得先興師問罪。

畢竟在楊大人的工部出現這種特例,實在是千載難逢,皇帝倒想看看他是什麽態度。

也很想趁機申飭一番。

卻沒想到一現身就先動了手,又說了這番話……卻把皇帝要問責的那一句給堵了回去,沒有機會說出口了。

皇帝心裏不太爽快,便道:“是啊,朕也奇著呢,以你楊愛卿的精明,也會出這種事?她可是整天在工部進進出出,你竟一點兒異樣都沒發覺?”

楊時毅濃眉緊鎖:“微臣所怒的正是如此,一來因為之前是微臣的‘師弟’,所以先入為主的不疑有他,二來也著實想不到世間有這樣膽大妄為的女子,另外還有一點是……算了!不提也罷!所以竟一葉障目不見泰山,犯下了大錯。”

皇帝卻註意到了那句給他忽略的:“還有一點是什麽?”

“回皇上,”楊時毅冷冷地看了闌珊一眼,才又說道:“還有一點是微臣所不願意提及的,那就是她的能力倒是不錯,微臣自然想不到一個女子有這份才能……這許多原因糅雜在一起,所以微臣才疏忽大意了。”

皇帝思忖似的看著他:“哦……”

楊時毅卻又道:“但此事畢竟出於工部,加上、這個人上京也是微臣的主意,如果不是微臣愛才心切不由分說地傳她進京,自然不至於生出這種震驚朝野的醜事,竟也鬧於禦前,引的皇上也龍顏大怒,將來若傳出去,卻把朝廷的王法官制置於何地?只怕不知引多少人恥笑!微臣身為本朝首輔,於情於理都無法推卸責任……”

楊時毅長長地嘆息了聲,擡手把頭頂上那頂一品大員的忠靖冠摘了下來:“罪臣罪該萬死,沒有臉面再統轄內閣,統轄工部,自請皇上重罰!”

闌珊起先給楊時毅一巴掌打的差點昏死過去,卻仍是咬牙撐著起身跪在旁邊。

聽楊時毅果然勃然大怒,義正詞嚴地怒斥自己,她的臉上越發火辣辣的,淚劃過臉頰,竟也有些刺痛,好像臉皮都給他打破了。

突然間聽到最後,楊時毅居然要辭去官制,不當首輔……闌珊簡直無法相信自己聽見了什麽:“楊大人不可……”

“你閉嘴!”楊時毅不看她,只是冷然地說道。

闌珊差點再度淚落,只忙向皇帝說道:“皇上,楊大人是無辜的,一切都是我自作主張,求皇上不要降罪楊大人。”

楊時毅卻喝道:“你是什麽身份,有什麽資格求皇上!何況是我有眼無珠,錯用匪類。按照朝廷規制我自然難逃重罪,且你自身難保,竟還敢在這兒替我求情,你還不住嘴!可知我恨不得把你……”

他似乎對闌珊無限憎恨,臉上是從未有過的疾言厲色。

闌珊無言以對,只能重又伏身在地,淚水流個不住。

皇帝在上頭看著,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他覺著楊時毅說的都對,可隱隱地又像是有些不太對的地方,

比如“有眼無珠”,有眼無珠的確是表示自己看錯了人或者錯信了人,但通常說的是看不出對方的好……

又比如“錯用匪類”,她計姍雖然的確肆意妄為犯了律法,但卻實在稱得上什麽“匪類”,相反,如果論功績她在工部做的卻很好,若說“錯用”,也不太恰當。

終於皇帝說道:“楊愛卿,你卻好像比朕更生氣。”

“微臣慚愧之極,出了這種事,也算是微臣辜負了皇上的信任。”楊時毅嘆息,也跟著伏身道:“求皇上責罰。”

皇帝看著兩個人跪伏在自己跟前,突然有些口渴。

便先叫了雨霽進來,又送了茶。

吃了兩口潤了喉嚨,皇帝才說道:“這件事情自然是要責罰的,論罪處置,可也要一個一個來,舒闌珊首當其沖,難辭其咎,楊愛卿,你覺著朕該怎麽發落她?”

楊時毅似乎早就想好了,立刻幹脆利落地說道:“自古以來,沒有女子當官的先例,且又罪犯欺君,當然是論罪當誅!”

雨霽顫了顫,皺眉看向楊時毅:這楊大人果然好狠啊,翻臉無情,沒有人比他更果斷的了。

連他這個只跟闌珊見過兩三回的,還有些舍不得呢,楊大人倒是毫不猶豫。

皇帝也沒想到楊時毅回答的這樣利落,於是又低頭喝了一口茶。

然後道:“說的是,這才是秉公處置的正理。來人……”

雨霽面露苦色:“皇上?”

皇帝道:“把舒闌珊帶下去,就先押在司禮監吧。”

雨霽心頭一動,臉上的苦澀稍微退了些:“是。奴婢遵旨。”

當下便叫了心腹進來,帶了闌珊下去。

闌珊擡頭看向皇帝,兀自擔心地含淚求道:“皇上,我怎麽樣都行,就是求您千萬不要連累無辜之人。”

等到闌珊給帶了下去,皇帝才看著地上的楊時毅道:“楊大人,起來吧。別跪著了。”

見楊時毅不動,雨霽親自上前扶他起身:“楊大人,皇上都說了,您也不要太自責了。”

楊時毅這才隨他起身,卻又搖頭道:“微臣實在是臉上無光,難辭其咎。”

雨霽又從地上幫他把帽子撿了起來,正要為他戴上,卻見皇帝正看著。

當下便只拿在手中,並沒有送過去。

皇帝捧著那碗參茶,慢慢道:“楊愛卿來了有段時間了吧。”

楊時毅道:“是。”

皇帝說道:“她說的那些話,想必你也聽見了?”

楊時毅道:“聽見了大概。”

皇帝道:“你覺著她說的怎麽樣?朕指的,是她在工部。”

楊時毅皺眉,然後說道:“微臣自然是有一說一的,禦前不言說謊。若論起她所作所為,竟是比工部絕大多數人還要好。但是……誰叫她是個女子!名不正則言不順,她犯了這樣的忌諱,就算做出天大的功績,也不能算是好了。”

皇帝道:“嗯,真不愧是楊大人能說出來的話。”

楊時毅道:“不過……”

“怎麽?”

“微臣不解,舒闌珊當真是計成春之女嗎?”

皇帝說道:“不錯,她就是計姍。”

楊時毅的臉上露出類似惆悵的表情,卻沒開口。

皇帝道:“怎麽,楊大人有什麽想法?”

“微臣只是……覺著可惜。”

“可惜?”

“可惜她生為女子。”楊時毅冷笑著,嘆息著道,“計主事曾是難得一見的天才人物,就如皇上曾經感嘆的,微臣常也想著若是工部再出一個半個類似計主事一樣的人才就好了,所以在知道老師收了舒闌珊為徒後,大為驚喜,覺著她可能是獨當一面的人物,因而才不顧老師反對也要調到京內。起初相見看她生得那樣,還不信是有真才實學的,誰知道後來……皇上自然也知道,她的所做所為當真令人刮目相看……咳,微臣失言了!可正因為她這份能耐,才更加的讓微臣遺憾之餘更是怒不可遏,無法原諒!”

“你怒什麽?”

“大概是……卿本佳人,奈何做賊吧。”

皇帝忍不住嘖了聲,然後笑了起來。

“好一個卿本佳人,奈何做賊,”皇帝思忖著,笑卻又慢慢地收斂了,“其實朕跟你想的不同。”

楊時毅不解:“皇上是什麽意思?微臣駑鈍。”

皇帝慢慢說道:“朕是唯才是用的人,你明白的。假如舒闌珊只是女扮男裝在工部做事,朕念在她是計成春之女,且又如此能耐的份上,自然可以網開一面,最不能饒恕的是,她居然……聯合太子妃跟榮王,貪求榮王妃之位!”

楊時毅聽到最後,皺眉說道:“皇上相信她的話嗎?”

“嗯?”

“微臣雖然痛恨她的行徑。不過卻也知道此人的品性,她並不是那種妖嬌虛榮不擇手段之人。”

皇帝不語。

楊時毅道:“或者……皇上生氣的不是這個。”

皇帝道:“你又想說什麽?”

楊時毅一笑:“早先並沒有鄭衍出現的時候,就有些關於舒闌珊跟榮王的風言風語,皇上卻並不以為意。或許皇上真正在意的,是太子妃跟榮王吧。”

皇帝哼了聲。

楊時毅道:“榮王殿下未必是被女色所迷之人,但是毋庸置疑,他自然是對舒闌珊動了真心,才會用那種偷梁換柱的法子。皇上氣的大概就是如此,覺著榮王不該為了一個女子,做到欺國欺家的地步。”

皇帝聽見自己牙齒暗中磨過的聲音:可不正是這樣嗎。

“不愧是楊愛卿,”手中的參茶早涼了,皇帝把茶杯放在旁邊的小茶幾上,淡淡地說道:“朕的確是恨鐵不成鋼。”

皇帝跟前的兩個皇子,一個對太子妃言聽計從,一個又對舒闌珊神魂顛倒,成什麽體統!

楊時毅打量著皇帝諱莫如深的臉色,道:“皇上,微臣有一句話不知當不當講。”

“楊愛卿只管說就是了。”

楊時毅道:“計家……似乎沒有什麽人了,只有計姍一個女兒了吧。”

皇帝不是很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這不是人盡皆知的嗎?”

楊時毅道:“那皇上覺著,計姍可是那種呂雉武媚一樣的女子?”

皇帝一怔,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麽:“你是說……”

楊時毅笑道:“微臣只知道,當初舒闌珊在工部裏人緣最好,因為她幾乎沒什麽脾氣,是個很和軟的沒什麽鋒芒的人……這個皇上當然也是清楚的。”

皇帝想到方才闌珊垂淚陳詞的模樣,微微一哼:“是啊。縱然再能幹……不過是個小女子。”

楊時毅道:“皇上畢竟是關心情切,擔心榮王給人所迷,但是據臣看來,榮王很是精明強幹,縱然是同舒闌珊之間,難道皇上覺著,榮王拿捏不住一個小女子嗎?”

這個皇帝如何能夠承認?

但同時皇帝也終於明白了楊時毅的意思。

楊時毅道:“臣只是覺著,舒闌珊此人並不構成任何威脅。當然,臣仍是無法原諒她禍亂工部,臣的罪也是百口莫辯的。”

他說到這裏,便又躬身行禮下去:“求皇上降罪。”

皇帝卻笑了。

然後他看一眼雨霽。

雨霽心領神會,忙上前躬身把手中的官帽呈給皇帝。

皇帝接了過來,起身走到楊時毅身旁,作勢撣了撣官帽上的灰塵,輕輕地給楊時毅戴在頭上。

楊首輔擡頭:“皇上……”

皇帝笑看著他道:“朕有時候雖然也很想摘了你楊大人的帽子,但如果說也是為了一個女人……那就太不值當的了。”

楊時毅退出乾清宮後,問隨行小太監:“舒闌珊給關押在何處?”

那小太監道:“回大人,在司禮監的囚室。”又小聲說道:“雨霽公公似乎格外交代過,叫不許為難了。”

楊時毅擡頭看向司禮監的方向,正要邁步往前,卻見一行人從對面匆匆而來。

他眼神微變,故意的停下了腳步。

等那人到跟前的時候才行禮道:“太子妃娘娘。”

鄭適汝止步,將他上下一掃:“楊大人。”

楊時毅道:“娘娘是要去面聖嗎?”

鄭適汝道:“不錯,楊大人才見過皇上?……不知談的如何?”

她當然知道皇帝這會兒傳楊時毅進宮是為何事。眼神中充滿了警惕。

楊時毅道:“娘娘要問的是舒闌珊的事情?”

鄭適汝眉頭一皺,對後面眾人做了個手勢,自己往前幾步:“皇上可有了處置?”

楊時毅道:“尚未,但微臣覺著娘娘此刻不宜前去。不管是攬罪也好,求情也罷。”

鄭適汝雙眸微睜:“你……”

“娘娘莫非忘了皇上的脾氣?‘世人皆欲殺,吾獨憐其才’,這才是皇上的心性。”楊時毅淡淡道:“娘娘,這會兒不是關心則亂的時候,請三思。”

楊時毅說了這句,微微低頭行了禮,轉身去了。

鄭適汝回頭看著他大紅色官袍的背影,雙手握的緊緊的。

她一直有些看不透楊時毅這人。

直到現在才突然明白,原來楊大人不是敵人。

皇帝多疑,卻也有些剛愎自用,他認定了的事情,就算世人都反對,他依舊不為所動,相反,有時候對一些眾人皆以為毫無疑問“必當如此”的事上,卻反而會出人意料唱反調,似乎是想以此顯示自己的英明睿智,與眾不同。

楊時毅那句話,是杜甫所寫李白的詩——

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

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匡山讀書處,頭白好歸來。

鄭適汝立刻就明白了楊時毅的意思,他在把皇帝比做杜甫,把闌珊比做李白:

在所有人都覺著舒闌珊行為驚世駭俗該千刀萬剮的時候,皇帝恐怕就是那個獨憐其才的杜工部。

鄭適汝心中轟雷掣電想的明白,同時也捏了一把汗。

她已經醒悟過來:如果自己貿然去了,不管如何言辭懇切,有理有據,只怕仍舊會觸怒皇帝。

太子妃看著前方不遠處的乾清宮,終於長長地深吸一口氣,轉身往回。

先前她跪在殿外,暈厥之後經過太醫診治才漸漸醒來。

那會兒已經聽說闌珊給送到司禮監看押去了。

她心急如焚,一時失了方寸,立刻起身帶人前來。

楊時毅說的對,她的確是關心則亂了。但是回想起來這件事上是自己害了闌珊,叫她又如何能坐得住?自然要不顧一切也要救她於無恙。

鄭適汝且走且想,想到闌珊之前在禦前恐怕少不了受些驚恐,她的雙眼早就紅了。

才走不多會兒,忽然前方有宮女急匆匆地來到,說:“娘娘,皇後娘娘命您快過去。”

鄭適汝慢慢地擡起頭來,原本有一層薄淚含著擔憂的雙眼慢慢地又恢覆了往日的淡然寧靜。

只不過跟往日不同的是,此刻的眸色中隱隱地泛起一絲怒意。

“好啊,”鄭適汝唇角一動,“我也正想去給母後請安呢!”

作者有話要說:楊師兄:小朋友惹禍,還得給他們收拾~

小舒:嚶嚶嚶打的好疼

楊師兄:給你帶了藥了!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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