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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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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這話時,廖謙眼裏含淚,聲音沙啞得唯有氣聲,近乎央求的語氣,“你能否去見見他。”

父親的身體已經很不好了,全靠湯藥撐著,害怕考試家裏生出變故他有心放棄這次殿試,父親不讓,叮囑他好好考,先考取功名,接下來幾年好好修身養性,他日入仕做個像曾祖父那樣的父母官,或許官職不高,但心有所往,教有所得,得百姓愛戴就算光宗耀祖了,父親耳提面命的叮囑他不能做個算計鉆營玩弄權術的政客。

世道好就出來做官,造福百姓,世道不好就隱居起來不和旁人同流合汙,父親說眼下世道說好也好,說不好也不好,養精蓄銳,為日後做準備。

不知從何時起,父親把後事都交代得差不多了,廖謙低眉,重重吸氣緩解喉嚨哽咽,不好意思道,“譚老爺,唐突了……”

父親自昨日暈厥就不曾醒過,來請譚盛禮是他自己的意思,小廝說父親精神一直不錯,直至殿試放榜,聽聞譚家父子摘得狀元和榜眼,父親心情大好,饒有興致的翻出以前的書看,哪曉得看著看著突然暈厥沒了知覺,太醫把脈後也束手無策,小廝大驚失色,以為自己害死了父親……

其實和小廝有什麽關系?父親眼下離開,是覺得時日到了吧。父親畢生致力於教書育人,為朝廷培養正直善良的官員,奈何國子監出了學生作弊的醜事,父親作為祭酒將其過錯歸咎於自己品行不佳沒有以身作則,所謂上梁不正下梁歪,學生們做錯事做老師的難辭其咎……在發現學生作弊苗頭時父親早就萌生了引咎辭官的念頭,苦於找不著正直溫厚,明辨是非的人選,只能打起精神熬。

譚盛禮入京,讓父親看到了他心裏真正祭酒該有的品行仁德智慧,這就有了拜訪譚盛禮邀其入國子監的事兒,天下讀書人為天下人表率,而譚盛禮是天下讀書人的表率,想要改善學風,修養讀書人的德行,那就讓飽讀詩書品德高尚的譚盛禮站在高處,讀書人以其為老師學其品質,學風自然而然就好了。

父親非常仰慕譚盛禮,廖謙想父親真到最後時刻,想見的恐怕就是譚盛禮了罷。

他恭恭敬敬地向譚盛禮拱手作揖表達歉意,譚盛禮動容,“哪兒的話,令尊通達明哲,剛勇堅毅,我心甚是敬重。”學生志向高遠且義無反顧,子孫後人受其影響,品行端莊,做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他沒辦法不敬重他們,想到廖遜身體狀況,譚盛禮鼻尖酸澀,“走吧。”

趕得及的話,他想守著廖遜,讓他走得安心些。

陽光明媚,照在身上卻感覺不到暖意,起初他以為廖遜服藥是怕耽誤廖謙科舉,可經過他不顧國子監名聲嚴懲作弊學生後,他就知曉廖遜為何撐著身體不願離去,不是畏懼死亡,而是畏懼自己死後無人照看的學生們,尤其察覺學生作弊敗壞國子監風氣,學生德行有損,他作為祭酒怎麽能袖手旁觀,別說死,連生病都不敢吧……

“廖謙……”譚盛禮喚他名字,“你說來得及嗎?”

廖謙喉嚨滾熱,看向頭頂湛藍的天,不知是在回答譚盛禮還是在喃喃自語,“父親心裏還有未完成的遺憾,他不會就那麽走了的。”

廖遜病重,府裏死氣沈沈的,譚盛禮隨廖謙徑直去了廖遜住的屋,雕花窗戶邊的書桌上還放著廖遜沒翻完的書,書頁隨風輕晃著,他這會醒了,睜著眼,和床前的兒子說話,聲氣不足,說的話含糊不清,看到譚盛禮,大喜過望,“譚老爺?”

有些時日沒見,廖遜消瘦得厲害,眼窩凹陷,顴骨突兀,嘴唇幹裂得起了血絲,唯有那雙渾濁的眼落在譚盛禮身上時泛起了亮光,譚盛禮輕輕頷首,“還記得我應你的事兒嗎?”

他答應廖遜,會試後入國子監。

廖遜笑著點頭,枯瘦如柴的手掀開被子欲下地,譚盛禮疾步上前阻止,“躺著吧。”

聽他的話,廖遜躺著沒動,目光既炙熱又不舍的看著譚盛禮,隨即又看向旁側的兒子,欣慰地揚起抹笑來,“謙兒,謝謝你。”

廖謙明白此話何意,拱手,聲音啞得不像話,“比起父親為兒子做的,此事不值一提。”

要不是清楚廖遜的情形,譚盛禮無法將眼前的人看成病入膏肓藥石罔顧的人,上輩子死過,他太明白廖遜此時的精氣神是為何了,回光返照啊……譚盛禮心下哀痛,面上卻沒顯露多少,稱讚廖謙行事穩重,廖遜看了眼兒子,面露欣慰,“是譚家那位祖宗的功勞啊……”

譚家那位祖宗仁德無窮,堪稱百世之師,廖謙雖得他教導,可國子監事情多,日日早出晚歸的,極少親自督促他們讀書寫功課,倒是譚家祖宗和祖父留下的書籍手稿對廖謙他們影響更甚,說來慚愧,兒子不曾悉心教導,學生也沒教好,生命到盡頭時他才知道自己不是做老師的料,幾十年光陰錯付了啊。

他向譚盛禮感慨,譚盛禮搖頭,“你做得很好,作弊之事非你能控也……”

“他們幾歲就入國子監求學,與我相處的時間遠比和父母相處的時間要多,不是我的錯又是誰的錯呢?”廖遜說,“生不教,師之過也,我作為國子監祭酒,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

君子行事多反省而嚴格要求自我,受罰的學生們或許只看到廖遜的不近人情,怕是不知他心底的愧疚與自責,如果不把此事說開,恐怕廖遜死後都不能釋懷,譚盛禮想了想,說道,“此事你確實有錯,卻非言傳身教不好之過,而是在學生作弊之初就該嚴厲懲治以儆效尤,杜絕作弊現象……”

“然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在作弊之事上,你做得很好,國子監的名聲非但沒有受損,反倒愈發讓天下讀書人向往了。”來京途中,經過幾個州府,風氣並不算好,做老師的清高自傲,做學生的阿諛奉承,明明是讀聖賢書的地方但烏煙瘴氣的,委實讓人心寒,廖遜能正視學生作弊的問題難能可貴,他沒有說假話,國子監在讀書人心裏的地位比以前更崇高了,都是廖遜做得好的緣故。

“是嗎?”廖遜臉上爬起笑來,“那就好,那就好。”

廖遜醒來差不多兩刻鐘,身體怎麽樣他比誰都明白,知道自己沒多少時間了,廖遜給譚盛禮介紹國子監的情況,從監丞到各門授課先生,以及學生的大體情況,介紹得很認真,廖謙站在床前,時不時為其補充幾句,就這樣又過了差不多一刻鐘時間,廖遜已經發不出聲來,卻張著嘴啞聲道,“譚老爺,國子監就勞煩你了,多謝!”

他以為祭酒後繼無人,自己會死不瞑目,這刻真正到來時,心底反倒極為平靜,“譚老爺,謝謝你。”

國子監交到譚盛禮手上,他瞑目了。

腦袋慢慢垂下,譚盛禮握著他的手,嘴角含笑的看著他闔上眼,呢喃道,“不用謝。”

語聲落下,只感覺掌心的手慢慢往下滑落,譚盛禮揉了揉他的手,嗓音幹得難受,“廖謙,令尊去了。”

噗通聲,廖謙幾兄弟跪下磕頭,臉上悲容難忍,哽咽出聲,“父親啊……”

離開廖府時,廖府門前已掛上了白布,府裏的人嚎啕大哭著,哭聲悲戚,聽得譚盛禮濕了眼眶,廖遜的靈堂已經布置好了,聞訊來吊唁的人陸陸續續上門,多是同街鄰裏,年歲和廖遜相仿,入門時無不露出悲慟之色,廖謙讓車夫送他回府,譚盛禮拒絕了,自己慢慢順著街往回走,經過譚家以前的宅子外面,心情不像上次覆雜,伸出墻的樹長出了綠葉紅花,甚是好看,他走得很慢,到拐角時,他回眸瞅了眼自己走過的路,青色石板路上延伸到盡頭,清幽雅靜,不顯任何走過的足跡,就像墻上迎風飄揚的枝葉,哪兒記得去年的風呢?

廖遜的死傳得很快,街上的讀書人都在聊此事,除了感慨廖遜的死,更多在聊下任祭酒大人,國子監祭酒大人要麽有博覽群書的學識,要麽有深遠遼闊的仁德,縱觀國子監幾位先生,前者不難,難的是後者,幾位先生德才皆有,名聲亦是不錯,可做祭酒的話貌似資歷不足。

搜刮了遍自己所認識的人都找不到合適的人物,有讀書人道,“你們說會不會從文武百官裏挑啊?”

國子監祭酒關乎著天下讀書人的行事準則,若不能讓讀書人信服,將來恐怕會出事,眼下廖遜去世,除非從文官裏挑個大人接替廖遜的職位,否則國子監會出亂子。

“不會吧。”旁邊讀書人道,“祭酒大人雖有官職,卻是個閑職,沒有文官喜歡領這門差事吧。”桃李滿天下又怎麽樣,不如手握實權來得重要,他們走科舉自然盼著做個有實權的官員,國子監這樣的清水地方沒幾個人想去。

祭酒大人的人選,真是不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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