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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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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須見禮。”廖遜單手杵著拐杖,另外只手顫抖地托住譚盛禮,渾濁而深邃的眼深深註視著他,說道,“我看過幾位公子的文章詩詞,風格迥異但志向遠大,你教得很好。”

兄弟自幼相處,文風卻截然不同,世間少見,而且那些文章沒有閱歷是寫不出來的,他感慨,“從綿州到京城不容易吧。”

廖遜祖父曾入帝師門下,甚是敬重其品行,帝師過世時他祖父外放出京,後聽聞帝師子孫變賣書籍搬離出京就再未回來過,直至重病過世……

祖父說,老師對他有恩,他卻任其子孫糟蹋其書籍,愧對其厚愛,臨死時都耿耿於懷放心不下。

不僅放不下,還寫信斥罵了老師其他學生,罵他們忘恩負義,眼睜睜看譚家沒落而冷眼旁觀,冷漠無情,枉為讀書人,祖父性情剛直,為此事和昔日同窗好友斷了往來,也因為此事,到死都不曾去帝師墳前祭拜,譚家衰敗,他無力回天,自覺無顏面對老師。

“祖父知道你們來京也會為你們高興的。”祖父生平唯念兩件事,南境百姓,老師子孫,他死在南境也算為南境百姓鞠躬盡瘁,但老師子孫,他愛莫能助成為他此生遺憾。

若知老師後人憑著步步科舉踏入京城,遺憾會少很多吧。

提及舊人,譚盛禮垂眸不語,半晌,落寞地頷首,扶著廖遜進屋道,“我知道。”

自己教出來的學生如何會不知呢,他嘆氣,“你很像你祖父。”

初見的剎那,他以為學生像他一樣死而覆生了呢。

學生志存高遠,憂國憂民,少年就白了頭,科舉入仕後,最想去邊境為官教化那兒的百姓,他說皇上是明君,朝局穩定天下太平,讀書人該去往未開化的地方教百姓忠孝仁義,他說‘老師,你品德高尚,心懷仁德,能教皇上卻無法教天下人,你去不到的地方學生替你去’,然後,他上奏皇上自請出京去了南邊。

死不瞑目的那些年裏,聽長子說他到過梁州,曾門口破口大罵,談吐粗鄙,完全沒有以往的謙和儒雅,長子說他去蠻地太久沾染了不好的風氣。

他怎麽會是那樣輕易動搖心志的人,拋開讀書人的文雅也要罵人,是真被子孫給氣著了罷。

那次後,就再沒聽到過他的消息了。

廖遜很像他,尤其那雙眼,既有明亮的光,又有無盡的黑暗,譚盛禮扶著他坐下,轉身給他倒茶,茶味苦澀,苦味蔓延整間屋,不知是受其影響還是被譚盛禮那句‘你很像你祖父’勾起了往事,他回憶起很多事兒來。

胸口劇烈地震了下,他問,“你聽說過我祖父?”

譚盛禮目光微滯,頓道,“聽說過,廖大人憂國憂民,在南境為官的十幾年裏很受當地百姓愛戴,據說百姓們還為其立了碑。”

說到祖父,廖遜心情覆雜,“享朝廷俸祿,受帝師教誨,祖父做了他該做的事而已。”

廖遜不記得祖父的模樣了,幾歲時常聽祖母抱怨祖父不顧身體,自己死得灑脫留下她們孤兒寡母被人欺負……有段時間,他認為祖父薄情寡義不配為人,直至祖母過世那年留給他一個箱子,裏邊裝的是祖父寫的家書,有寫給祖母的,有寫給父親的。

信不長,除了報平安多是講南境的風土人情,看得出來,字裏行間常提到那位帝師,說多虧得他教誨有生之年能到南境為百姓做事,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有朝一日南境民風能如京都開化,何愁民心不向呢。

看完那些信,他才知道祖父多年不回家的原因。

“譚……”

“喚我辰清吧。”譚盛禮把茶杯放到他面前,沒忘記自己如今的身份。

廖遜楞了下,他比他長幾歲,但看著老很多,喚名沒什麽不妥,他卻沒有,“讀書人都喚你為譚老爺,是欽佩你為人,我亦如此。”

“譚老爺,我此來是為公事,要說的話已經在信裏言明,還望你再考慮考慮吧。”國子監為天下最高學府,齊聚了京城大官子弟,若能教他們懂仁義知恥辱,京城能太平許多,再者,他隱隱感覺國子監過於追求科舉功名而有違朝廷建學初衷,他想糾正其學風也力不從心了。

但譚盛禮年輕,他有的是機會。

“國子監為讀書人向往,風氣不正,有失其風範。”他直白地說出自己憂慮,希望譚盛禮能肅清國子監不良風氣,讀書人為天下人表率,如果讀書只為名利未免太過膚淺。

“紙上得來終覺淺,我雖為國子監祭酒,卻有心無力,你跋山涉水而來,受你教化的人數不勝數,在教書育人方面,我自認比不上你,還望你再考慮考慮。”廖遜語速很慢,如墨的眼落在譚盛禮臉上舍不得挪開,像在看譚盛禮,又像透過他在看其他人。

譚盛禮沒有像上次出言拒絕,低眉思索,輕聲道,“我想想吧。”

廖遜的身體比他的年紀要差,看到熟人的影子,譚盛禮無法無動於衷,尤其在身體羸弱的老人面前,他道,“等會試後吧。”

國子監不像普通書院,受邀就能進,學生聰慧過人,要做他們的先生總得有幾分能耐,會試是關鍵。

“好。”即使是會試後,廖遜仍松了口氣,他知道譚盛禮無心教書,綿州書院的山長親自上門邀請他幾次譚盛禮都沒答應,兒子沒教好沒臉教別人是他的理由,眼下廖遜不知他是為自己破了例,還是譚家幾位公子穩重不需他操心了,無論如何,他都感激譚盛禮能答應。

“你……”心情放松,廖遜眉間的溝壑淺了許多,他心裏還有所惦記,問道,,“你說我像我祖父,可是有聽說過什麽?”

記憶裏的祖父是模糊的,倒是祖母的委屈抱怨記憶猶新,在家裏,父親也對祖父三緘其口,無話可說,父子感情很不好。

但後來,祖父死後,父親守孝三年,起覆後義無反顧去了南境,說是想瞧瞧祖父為之堅持的目的在何,沒幾年父親也過世了,母親害怕自己走他們的老路,要自己發誓說這輩子不離開京城。

他為寬母親的心,進國子監做了監丞,母親看他安分,把父親留給他的東西給了他,不是家書,而是字跡泛黃的手劄,從手紮裏他才知父親去南境是受祖父影響……

他不禁好奇祖父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能讓父親毅然決然的奔赴南境,也好奇那位帝師到底有何本事能讓祖父拋妻棄子離開京城。

帝師門生無數,要了解他輕而易舉,但祖父和許多人交惡,了解他就難多了,此時聽,譚盛禮說他像祖父,定是從譚家長輩那聽了些什麽,只言片語也足以勾起他的興趣。

“你祖父……”譚盛禮道,“他剛正無私,值得人敬重。”

看得出廖遜很想知道,譚盛禮努力回憶學生的點點滴滴,抿了口茶,細細說了起來……

廖遜肅然敬畏,聽得津津有味。

兩人不知要聊到什麽時候。

國子監祭酒大人學問廣博,樓裏的讀書人聽聞他到訪,欣喜若狂的拿出自己寫的文章詩詞想請他指點,雖說譚盛禮滿腹經綸,然而同為會試考生,避免發生剽竊之事,謹慎起見,私底下不敢把文章給譚盛禮看,祭酒大人就不同了,他聲名赫赫,身正學高,請他看文章是莫大的榮幸。

誰知左等右等不見人出來,又不好直接敲門詢問,不由得急躁,去隔壁屋請譚振興過去瞧瞧吧,譚振興說課業繁忙沒空,高冷得很,完全不肯幫忙,他們無法,只得老老實實在外邊候著。

譚家人在京城也算小有名氣了,不是譚振興端著架子不肯跑腿,而是害怕挨打,方舉人的那件事還沒徹底過去,這時候去找譚盛禮難保不會引起他疑心,俗話是反常即為妖,頻頻往譚盛禮跟前跑更是有貓膩。

以譚盛禮的敏銳,很容易就察覺到的。

他不敢冒險。

屋裏,兩人聊到月上柳梢,直至外間有人敲門說廖遜該回府吃藥了譚盛禮才收住聲,“祭酒大人身體抱恙?”

“陳年舊疾了,不值得一提。”廖遜輕描淡寫,朝外說了句等會,和譚盛禮道,“多謝告知祖父生平。”

帝師應該很滿足有祖父這樣剛正不阿的學生罷,否則不會說給子孫後人聽,他真心感激譚盛禮告訴他這些事。

一葉障目,祖母眼裏的祖父千般不好,但他為官清廉,無愧於心,他們該以其為榮的。

世間事兩難全,祖父怕祖母她們跟著去南境吃苦不得已留她們在京裏的罷。

離開時,他臉上帶著多年來疑惑解開的愉悅,送其出門,譚盛禮看到了樓道裏等候的讀書人,約莫顧及祭酒大人身體不好,眾人拱手相送,卻不提文章的事兒。

觀眾人表現,譚盛禮為學生高興,品行好的人走到哪兒都會受到尊敬,學生雖未陪在子孫身邊,但他們沒有長歪。

不像譚家子孫…譚盛禮嘆氣,轉身欲去隔壁看看譚振興他們,被道低沈的聲音叫住。

“譚老爺,方某有事想請教。”

譚盛禮轉身,看到了過道邊抱著文章的方舉人,據說他的文章大放異彩,得好幾個國子監先生稱讚,譚盛禮納悶,“不知所為何事?”

過道安安靜靜的,方舉人的聲音不大,隔壁的譚振興聽得清清楚楚,顧不得會不會挨打,他擱下筆就沖了出去。

生怕慢了被方舉人惡人先告狀。

動作太急,以致於沒剎住腳,直直沖出門撞在了墻上。咚的聲,疼得他齜牙。

“祭酒大人飽讀詩書,能駕馭各種類型的文章,不知譚老爺能否為在下引薦,有兩篇文章想請他指點。”

譚振興:“……”竟不是告黑狀?高估方舉人了啊。

等等,要父親為他引薦祭酒大人,虧他有臉說,怎麽不讓父親引薦老祖宗給他呢,老祖宗比祭酒大人更淵博。

說話也不過過腦子,祭酒大人是說引薦就能引薦的?

擔心譚盛禮不好意思拒絕而答應下來,忙給譚盛禮擠眼色,在他擠得眼睛幹燥難忍時,譚盛禮總算拒絕了方舉人。

“譚某和祭酒大人並無多少交情,引薦怕是不妥。”廖遜身體不好,如果因他引薦人給他而撐著身體應酬,譚盛禮良心難安。

他少有義正言辭的拒絕人,方舉人臉白了瞬,拱手道,“是方某沒思慮周全,還望譚老爺別往心裏去,也是看祭酒大人和譚老爺相談甚歡,心生私念而已。”

在場的人誰沒有私念啊,能得祭酒大人指點,會試能走很多彎路,只是譚盛禮推辭,他們不好強求,離去時,面上都帶了絲惋惜。

依依不舍的,像是有什麽話要說,欲言又止。

譚盛禮斜眼,清淡地掃過幾步遠外的譚振興,後者身軀一凜,臉色灰白地扯了扯嘴角,惶惶地喊,“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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