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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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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丫頭眼睛瞪得大大的,黑漆漆的眼神直勾勾望著譚振興,然後迅速的縮回手,背過身就跑了。

堂屋亮著光,光線不甚明亮,大丫頭跑得特別快,好幾次差點絆倒。

譚振興:“……”

害怕他吃了還想吃?不管怎麽說,閨女還是向著他的,幾個人,就問了譚盛禮和他要不要吃糖,不枉費自己早起陪他們玩躲貓貓了。

兩顆糖,撐得譚振興腮幫子鼓鼓的,譚盛禮沈沈看他兩眼,長長嘆息了聲,“去書房吧。”

大清早出門,天黑歸家,連進士老爺的面都不曾看到,想想未免覺得掃興,譚振興興致並不高。

他吃掉顆糖,嘴裏還含著顆,舍不得吃,太甜了。

“可知我為何不讓你們遞上文章?”落座後,譚盛禮突然問了句,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譚振興囫圇不清地回答,“不知。”

窗戶沒關,燭火被風吹得東搖西晃。

譚盛禮斜眼,眼神鋒利,嚇得譚振興喉結滾動,差點把糖整顆咽了下去,忙無聲無息的張嘴,輕輕地咬破糖,盡量憋著不發出聲響,連山楂帶核的吞入腹中。

譚盛禮:“……”

他嫌丟臉,起身關上了窗戶。

風隔在窗外,燈罩裏的火啪啪啪的,在寂靜的夜裏尤為清晰,沈默時,譚振學展開自己前兩日寫的文章,字跡端秀,卷面整潔,他特意謄抄過的,就怕個別字筆力輕重不均給進士老爺造成不好的觀感,如今卻是用不著了,他遞給譚盛禮,說道,“和乞兒讀的那兩句話差不多吧。”

君子尊敬賢人,鼓勵好人,能憐憫那些能力不足的人,進士老爺名聲顯赫,受人追捧,理應謙虛寬容待人,而他卻讓眾學子苦等不露面,自恃身份,高高在上,縱使學問高深,仁德略顯不足。

而譚盛禮常說立身於世,做人比做學問更重要,進士老爺此舉違背了譚盛禮的準則,譚盛禮自是不會結交他的。

“好學而不好仁,雖為進士,亦不能為天下讀書人表率。”譚盛禮緩緩落座,目光灼灼地掃過他們,“禮貌謙讓,寬容待人,雖未及第,卻以榮焉。”

四人異口同聲,“父親說的是。”

“辰清叔說的是。”

進士老爺這番行徑確有不妥之處,授課忙碌,早早差書童說明情況,收了文章詩文讓讀書人自行離去即可,他不作為,任由讀書人等到傍晚,多少有炫耀之嫌,低微時不卑不亢,顯赫時不驕不躁,兩榜進士,行事過於浮躁了。

“溫習功課吧。”譚盛禮略有些失望地說。他極少評價旁人不好的地方,還想說點什麽,但看四人拿出功課各做各的,又止住了。他還有話沒說,觀今日眾讀書人表現,進士這番行為乃是常態,若天下讀書人皆如此,又有誰能正風氣,風氣不正,百姓們又該如何?

更深的道理,他希望四個孩子好好思考,讀書人,不該是這樣的。

譚振學的這篇文章寫得不錯,不知是否緊張所致,立意過去淺顯了,不是平時的水準,譚盛禮眉頭緊皺,雖不曾說話,譚振學卻心生慚愧,若在進士面前就失了水準,他日金鑾殿上,他不得表現得更差勁,他虛心道,“父親,兒子錯了。”

“重新寫。”這篇文章,除去文采和流暢度,童生隨便能寫得出來。

他又翻了翻譚振興他們的文章和詩文,指出不足處讓他們修改,講了兩道算學題就回屋了,乞兒坐在桌邊練字,乞兒喜歡寫大字,筆畫歪歪扭扭的,但長進很大,尤其是自己的名字,寫得很圓潤飽滿,和其他的字截然不同,他把寫好的字給譚盛禮看,以前每日五個字,現在每日二十個字了,今天的還沒教。

譚盛禮接著上次的往下教,他先看乞兒寫,不好的地方給他指出來。

乞兒寫字很認真,不多時就寫好了,他翻出《論語》書上的文章,問譚盛禮那個字怎麽念。

“譬如為山,未成一簣……”譚盛禮念給他聽,他自己跟著念了兩遍,問譚盛禮,“譚老爺不教我讀書嗎?”

暈黃的光下,乞兒臉蒙上了紅暈,他小聲說,“老夫子都教我讀書。”

“乞兒想讀書嗎?”譚盛禮握著他的手,教他寫譬字的筆畫,乞兒垂眸,修長的睫毛在眼瞼投下圈黑影,誠實道,“我不知道。”以前他偷偷去私塾,感覺讀書很好玩,老夫子授課很有趣,他天天都想去,跟著譚老爺後,他覺得讀書比他想象的要覆雜,很悶,很無聊,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堅持下去。

“沒關系,以後就知道了。”譚盛禮語氣很輕,慢慢教他寫了兩個字,停筆後,乞兒乖乖收拾紙筆去旁邊寫字,譚盛禮則開始做自己的事:抄書。

年後就鄉試,這次進士來是最後次機會,慕名而來的人很多,書院周圍人滿為患,讀書人不論老幼,早晚在外邊候著,就怕自己的文章得到進士老爺親睞錯過面見的機會,滿懷著期待和激動,每過兩刻鐘,會有書童出門喊名,喊到名字的欣喜若狂往裏走,沒喊到名字的繼續在原地等候。

那些人裏,年紀最大的已逾四十,年小的不過十四五歲,和譚振業他們差不多大。

譚振興他們挑著水來時,書院前的讀書人不遜昨天,茶鋪的生意更是紅火,他們沒有進巷子水就被茶鋪要了,水價升至七文,茶鋪要了兩桶,譚振興挑著水過去,就看到了鋪前坐著的幾個人,不是上次奚落他們的又是誰?幾個人換了身裝束,素凈許多,腳邊放著書箱,裏邊有筆墨紙硯,似在討論這什麽,臉上表情變幻莫定,像茶樓唱戲的,譚振興不欲和他們多聊,把水倒進老板備的水桶,拿了錢就欲走人。

結果,上次被他擠兌得拂袖走人的讀書人發現了他。

“這位兄臺……”讀書人穿著身月白色的長衫,氣質溫和,說話亦客客氣氣的,譚振興不好冷臉走人,嘴角噙笑,微微頷首道,“不知所謂何事?”

“在場的多為學子,鄉試在即,無不想進士老爺指點兩句,我觀你眉目端正,並無焦慮,可是文章入了進士老爺的眼?”

譚振興看向兀自挑著水走向其他茶鋪的弟弟們,搖頭否認。文章都沒遞給進士老爺,何來入眼的說法。

“可是看茶鋪生意好,水價升了,心中歡喜?”

譚振興不否認是這個原因。

他們來時碰到推著板車賣水的父子,兩人說這幾日書院街熱鬧,水要比平日貴兩文錢,果不其然,遠遠的就看到書鋪老板沖他們招手,給錢亦是特別爽快,譚振興覺得再回去挑兩桶水來,趁著生意好做就多跑兩趟,家裏人多開銷大,好怕突然有天連飯都吃不起。

譚振興沒說話,卻看他們面面相覷,然後扯著嘴角笑了起來,笑容莫名礙眼,他歪了歪嘴角,明白他們為何笑,士農工商,商人地位低下,認為他是低賤的商人罷了,他深吸兩口氣,沒有說話,兀自往前走了,走出去兩步,就聽他們在竊竊私語,雖聽不清他們說了什麽,心裏不太痛快就是了。

又往前走了兩步,實在憋得慌,他轉過身,直直走到桌邊,居高臨下地望著他們,自認語氣還算平和,“請問幾位在嘀咕什麽?”

有什麽光明正大的說出來,背後道人長短算什麽君子啊,得虧他們父親不是譚盛禮,若是譚盛禮,回家就等著家法伺候吧……

“沒什麽,好笑而已。”穿長衫的讀書人嘴角揚起弧度,“上回你問‘唯有讀書高高在那兒’,事後想想,與你這賣水的人說了貌似也聽不懂,堂堂讀書人,竟淪落成了商人,哪兒有臉與我們探討學問啊……嘖嘖……”

譚振興:“……”

想不到世間還有如此尖酸刻薄的讀書人,劉明章心腸歹毒,卻也知躲在背後慫恿旁人出面鬧騰,眼前這個讀書人看著挺聰明的,大庭廣眾竟不顧名聲挖苦自己,自己要是置之不理還真以為是怕了他,他朝不遠處的譚振學揮手。

待譚振學走近,他指著右手邊的人,“他諷刺我是商人,回家你要為我作證,不是我先招惹他的啊。”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是被逼無奈。

以為發生什麽事匆匆走來的譚振學:“……”

來不及勸,譚振興已經開口了,“兄臺,你說跟我這賣水的講道理我聽不懂,這事我們稍後再說,先來說說你那句‘竟淪為成了商人’,我憑苦力養家我甘之如飴,我有力氣我能挑水賣了掙錢,換父母妻兒生活輕松點,同為讀書人,你或許能漠視我,不該嘲笑,文人相輕,這是你讀聖賢書讀出來的嗎?”譚振興從不以賣水為恥,能為家裏做點事是件很榮耀的事。

作為譚家長子,開枝散葉不能,如果再不能養家,就真的是一無是處了。

要知道,父親生了他們三個兒子都在日日抄書維持生計,為人子,他有什麽理由懶惰。

以防回家挨打,譚振興態度和善,語氣也好,說完就問譚振學,“我這不算找茬吧,回家父親問起,你要為我作證啊。”

他算了算日子,隱隱感覺挨打就在這幾天了,必須謹慎小心,寧肯在家犯點小錯挨打也不能在外犯大錯回家被打得痛哭流涕,他正了正色,再朝讀書人拱手,“至於你前邊說的那句說了我也不懂,不妨你說說,看看我能不能懂。”拐著彎賣他蠢以為他聽不出來呢,他學識或許不如對方,還有譚振學在呢,譚振學還能不如人?

讀書人不知譚振興是這個想法,註意到周圍有人看過來,他忿忿地咬著牙,眼神犀利,卻不肯說話了。

許久,都不曾見他開口,譚振興頓覺無趣,吵架又吵不贏,講道理也講不贏,技不如人還招惹他幹什麽呢,他和譚振學說,“咱們走吧。”

約莫連續來了幾天的緣故,很多人看他們臉熟,他們走過經過人前就有人交頭接耳,聲音細細碎碎的,不知是好話還是壞話,總之心裏不舒服,譚振興和譚振學說,“我不喜歡綿州。”

人和人太難相處了,還是郡城好,讀書人間多相互扶持幫助,沒有這麽多彎彎繞繞……

“不喜歡就不喜歡罷,咱們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譚振學走在旁側,逡巡了眼周圍人,他知道譚盛禮為什麽要他們來這邊賣水了,風氣浮躁,沒什麽人情味,住在這樣的地方,人心早晚會跟著變得市儈,不像平安街,人不多,鄰裏極為和睦,人與人相處得融洽。

想到平安街的氛圍多和鐵匠有關,譚振學不由得更佩服鐵匠了。

再在巷子裏遇到,譚振學慎重地拱手,態度謙卑許多,世間風氣,或寧靜祥和,或爾虞我詐,離不開能力出眾的人,學問能通過老師授課而廣泛地為人吸收,但仁德必須要有人在高處,正其己身,感他人,小者漸廣,風氣才能慢慢變好。

鐵匠才是真正德才兼備的人,值得人欽佩。

或許,這也是譚盛禮要他們來這邊賣水的原因,唯有比較,靜心思考,方能領會得更深刻,防微杜漸,避免自己成為進士那樣的人。

其實,其餘三人都有感覺,雖說綿州書院遠近聞名,學生眾多,但周圍的風氣並不好,人們精於算計,無所不用其極,不像住在書院附近,更像住在商人堆裏的,凡事只看利益得失。

好的書院能帶好風氣,而綿州書院並非如此。

他們和譚盛禮說了自己感受,譚盛禮讓他們不用再去書院街了,四人心裏松了口氣,暗暗琢磨這算不算是譚盛禮布置的另類功課吧。

天更冷了,兩場小雪過後,水價又漲了些,但譚盛禮不讓他們外出賣水了,清晨起床後圍巷子跑,跑得滿頭大汗回家寫功課,前段時間燒著炭爐,這段時間連炭爐都沒得燒了,寫功課若是凍著就自己想法子暖手。

於是,譚振興就養成了抖腿的習慣,只要坐著,雙腿就不停地抖,寫功課在抖,吃飯在抖,抖得他自己都懷疑是不是生病了,央求譚盛禮去醫館問問。

他怕死。

還沒為譚家開枝散葉,死後無顏愧對列祖列宗,因此只能好好活著。

不知看他可憐還是怎樣,譚盛禮竟然應了,臘月初九這天,等他們沿著巷子跑得滿頭大汗回來,譚盛禮帶著大丫頭和乞兒出門了,閑庭信步,隨性自在,譚振興擦了擦臉上的汗,揉了揉發燙的臉,學譚盛禮口氣道,“回屋寫功課吧。”

風大,大丫頭緊緊牽著譚盛禮的手,“祖父,會買糖葫蘆嗎?”

“買。”

大丫頭笑了,冷風往脖子裏灌也不怕,伸著脖子,到處看,巷子裏沒人,到街上時,有哭聲傳來,前幾天街上新開了兩家棺材鋪,這時候裏邊有人在說話,大丫頭往譚盛禮身旁靠了靠,看認識的老板走過來,大丫頭往譚盛禮身後躲。

冬山攙扶著位老人,老人白發蒼蒼,年紀老邁,臉上布滿了老年斑,杵著拐杖的手不受控制的顫抖著。

見到譚盛禮,老人顫抖地舉起手,譚盛禮松開大丫頭,雙手拱手作揖,“老人家折煞晚輩了。”

“譚老爺。”老人說話吐字不清,譚盛禮上前半步,微微屈著膝蓋,聽清了老人家的意思,自己年事已高,擔心熬不過這個冬天,若是去了,希望他幫忙寫篇祭文,譚盛禮點頭應下,老人家頓時咧著嘴笑了,笑容像極了無牙時期的嬰兒,鐵匠頷首,扶著老人家往巷子裏去了。

大丫頭仰頭問譚盛禮,“他是老板的父親嗎?”

譚盛禮搖頭,“不是。”

鐵匠的父親已經去世多年,這位是以前的鄰居,因著兒子不在身旁,多是鐵匠照顧他的,據旁人說,以前這條街極為熱鬧,年輕人覺得風水不好就搬走去其他地方謀生了,逢年過節才回來探望老人,品行善良的人在,風水怎會不好呢?

譚盛禮伸手牽起大丫頭,“走吧。”

他們先去了醫館,詢問了譚振興‘病情’,然後給大丫頭買了糖葫蘆,問乞兒要不要,乞兒忙不疊搖頭,家裏連炭爐都燒不起了,哪敢吃糖葫蘆,哪怕譚盛禮絲毫不擔憂,他不得不憂心著,哪日如果窮了,全家老小吃什麽哪。

街上熱鬧,譚盛禮害怕兩人走丟,左右手緊緊牽著,不曾註意乞兒的神色,臨近年關,人人喜氣洋洋的,尤其是讀書人,臉上笑容更甚,進士老爺已經離開,但關於進士老爺的話題仍然在,無不誇獎進士老爺學問淵博,風骨清奇,讀書人當為如此,語調誇張,堪比茶館說書的,乞兒問譚盛禮,“譚老爺見過那位進士老爺嗎?”在他眼裏,譚老爺是書裏的聖人,無人能及,納悶他們嘴裏的進士老爺是怎樣的人,會比譚盛禮還厲害嗎?

譚盛禮看向說話的讀書人,“不曾。”

“譚老爺會遺憾嗎?”他看好多沒見到進士老爺面的讀書人都很遺憾。

“不會。”

乞兒心裏有了數,進士老爺不如譚老爺厲害,人們愛追捧比自己厲害的,卻不會推崇不如自己的,譚盛禮不遺憾說明沒把進士老爺當回事,他不再多言,跟著譚盛禮,沿街往前走,路上碰到幾個行乞的乞丐,又想起自己的問題來,“譚老爺,我問的問題很難嗎?”

“是啊。”順著他的目光望去,譚盛禮落在光著腳丫互相依偎的母子身上,他給乞兒兩個銅板,乞兒搖搖頭,不肯要,待走出去有些遠了,他才說,“她們穿得薄些,眼下還算過得不錯,用不著咱們接濟的。”

最近他經常聽譚振興唉聲嘆氣,像是為錢發愁得很,譚盛禮心地善良,有接濟他人的心是好,但……他回眸望了眼,小聲說,“街上乞丐多,譚老爺如果給了她們錢,其他人會蜂擁跑出來,會惹麻煩的。”他和譚佩玉出過幾次門,偷偷觀察過街邊的乞兒,有些看著蓬頭垢面,實則為了故意裝扮博取同情的,拿了賞錢他們換身衣衫就買酒喝去了。

行為令人匪夷所思。

在郡城,手裏有錢多是買糧食囤著,哪兒舍得買酒啊。

譚盛禮垂眸看他,“你看得很仔細。”

“同樣出身,走到哪兒總會忍不住多看幾眼,譚老爺,好幾條街的乞丐都不是真乞丐,我和佩玉姐說了,別給他們銅板。”乞兒道,“你也別給。”

譚盛禮道,“好,記下了。”

他們漫無目的的閑逛,經過私塾時,譚盛禮突然停下,走近大門,認真聽裏邊的讀書聲,看他聽得入神,乞兒和大丫頭俱側著耳朵,街上熱鬧,學生們讀的什麽書聽不清楚,譚盛禮牽著他們繼續往前走,順便和乞兒聊起雞籠的事兒。

乞兒做的雞籠和其他不同,雞籠擡高了些,底部鏤空,清掃時分外省心,他問乞兒怎麽想到的。

“突然想到的。”乞兒回答得誠懇,“不好嗎?”

“很好,你佩珠姐說比以前省事多了。”

乞兒不好意思地笑了,他給大丫頭的兔籠也做了個類似的底板,方便清掃的,大丫頭也誇他好來著,又走了沒多久,又有間私塾,城裏的私塾好像很多,半日下來,他們都經過好幾間私塾了。

天邊露出明晃晃的光,雲層亮得刺眼,譚盛禮問乞兒,“乞兒想去私塾讀書嗎?”

乞兒有些困惑,“跟著譚老爺不好嗎?”譚老爺飽讀詩書,私塾夫子能教他都能教。

“你年紀小,和同齡人相處更好。”經過新開的棺材鋪前,譚盛禮望了眼,裏邊有兩個婦人捂著嘴哭,鐵匠穿著身素衣站在旁邊,神色難過,看到他,鐵匠拱手,臉上的情緒告訴譚盛禮,早上的那位老人走了。

乞兒沒註意旁側,思考譚盛禮的問題,答道,“振業哥和生隱哥比我大不了多少,我跟他們學不行嗎?”進私塾要束脩,譚老爺手頭拮據,並沒多少錢了,他知道的,要不然譚振興不會嘆氣。

“他們功課重,性子悶。”譚盛禮壓低了聲音,“私塾有很多有趣的人,在那你會認識到朋友,你不想嗎?”

“想。”乞兒很想和他們做朋友,在郡城的時候就想了,但是那些人嫌他穿得臟,離得遠遠的,乞兒問,“他們會願意嗎?”

“不試試怎麽知道呢?”譚盛禮鼓勵他。

“我去,束脩我以後會還譚老爺的。”

“好。”

年前入學是來不及了,譚盛禮打算年後去,本想下午再出門看看,想到要寫祭文走不開,又給乞兒布置了幾篇字,他把祭文寫好,出門找鐵匠,他不知老人姓名,有些地方留白沒有填,他不知老人住處,交去給鐵匠,而鐵匠住在這條巷子裏邊,他沿著往裏走。

快到盡頭時,聽到邊傳來打鐵的聲音。

再往裏,有痛哭聲響起,老人的子女們都回來了。

鐵匠家外邊站著好幾位老人,老人去世,都聚在門口感慨,不知什麽時候就輪到他們了,年紀半百,真的是過一天少一天,見到譚盛禮,幾人露出笑顏,他們年紀比譚盛禮大,譚盛禮拱手作揖,把祭文遞過去。

鐵匠停下動作,朝巷子裏邊瞅了眼,“勞煩譚老爺了。”擦了擦手,雙手隆重地接過。

他身體好,即使大冷的天,身上就穿了件衣衫,旁邊人不識字,亦沒多問,倒是有老太太問起譚盛禮的子女來,譚盛禮粗略的提了提,得知譚佩玉被休回家,老太太看得明白,“大姑娘那麽好的人,誰這麽不懂珍惜啊。”

這話譚盛禮是頭次聽到外人這般評價此事,感激的拱手行禮,老太太虛扶了下,“你這麽見外作甚,大姑娘天天進出買菜,品行如何我們看在眼裏,定是男方不懂珍惜。”

活到老太太這把年紀,什麽看不出來啊。

譚家是讀書人,懂規矩,大姑娘品行敦厚,什麽時候瞧見她們都笑瞇瞇地打招呼,真要是個不好的,怎麽會安分守己的天天待在家,想到什麽,老太太看了眼低頭整理紙張的冬山,冬山這孩子哪兒都好,就是過於憨厚了,大姑娘若是不嫌棄,兩人倒是合適。

等譚盛禮走後,老太太和鐵匠提了兩句。

鐵匠瞬間臉紅,“你莫操心了罷。”譚家那樣的人家我怎麽配得上?

“我就問問,我看譚老爺不是迂腐之人,只要你真心待大姑娘好,譚老爺會答應的,況且你條件也不差。”

鐵匠哭笑不得,轉身望了眼空蕩蕩的院子,“你看我哪兒就不差了?”

“你人好,這麽多年守在平安街不走我就知道。”鐵匠爹娘死得早,沒人給他張羅親事,前幾年有人好心,誰知那姑娘心思多,差點害了冬山,老太太覺得譚家大姑娘就很好,不行,她得想法子幫忙問問。

於是,這天午後,譚家迎來了空前多的客人,且都是六七十的老太太,老太爺,書房裏的譚振興看到這番景象,心頭突突直跳,不住的反省,自己這幾日沒招惹這些老太太老太爺,上門告狀應該和他無關吧,他瞅了眼譚振業,“你沒惹事吧?”

整個譚家,惹是生非的除了他就是譚振業。

他確認自己沒犯錯,就是譚振業了。

最近,譚振業格外註重練字,還問譚盛禮要了幾張字帖臨摹,乞兒每天練多少篇他就多少篇,好像紙不要錢似的,看譚振業練字不搭理他,譚振興湊過去,“咱家來了很多客人,這次如果挨打,怕會很慘喲。”譚盛禮重禮數,惹上長輩兩字無論對錯,都得挨打。

“身正不怕影子斜。”譚振業極有自信。

見狀,譚振興心裏又沒底了,懷疑自己是不是口無遮攔得罪了人。是了,年紀越大的人心眼越小,定是上門找譚盛禮告狀的,他呲了聲,天氣冷後,後背的傷好了,原來是等在這的啊,“你說我現在要不要出去認錯啊。”

趁他們告狀前,跪地磕頭求得他們原諒,這樣應該能少挨幾棍吧。

“認錯有用嗎?”譚振業反問。

譚振興答不上來,因為有沒有用要譚盛禮說了話,就譚盛禮那清不容物的性格,估計難。

擡頭望去,譚盛禮正把人迎進了堂屋,老人們動作慢,許久才進了屋,譚振興心思動了動,趁人不註意,悄悄溜了出去。

桌邊給譚生隱講算學題的譚振學搖頭:“我看大哥是久了沒挨打皮又癢了……”剛說完,就看譚振興嗖的沖了進來,一副死裏逃生的激動模樣,“不是我,不是我,我聽到了,長姐,他們和父親說的是長姐。”

譚振學;“……”

“大哥,長姐挨打你很開心?”

譚振興:“……”是哦,他頓時耷拉著耳,嘆氣,“怎麽辦啊。”

“大哥聽清楚什麽事沒有?”譚振學停筆,望了眼窗外,譚佩玉天天外出買菜,汪氏洗衣服,譚佩珠掃地做家務,她們不像會得罪人的,會不會有什麽誤會?

譚振興甩頭,“我聽到‘大姑娘’三個字就跑回來了,哪兒敢細聽啊。”得知不是他挨打,他不跑快點,被譚盛禮看到就得說他偷聽,不挨打都不行,所以他傻啊,聽到不是自己名字還站在那兒。

譚振學站起身,“長姐呢?”

“去街上沒回來呢,怎麽辦啊。”雖說不是自己,譚振興半點高興不起來,譚佩玉善良柔弱,那麽粗的棍子,她哪兒承受得住,譚振興猶豫,“要不我們替長姐受著吧。”

四個人,能分擔不少呢。

堂屋有說話聲傳出,但都是些老人,吐字不清,再如何屏氣凝神都聽不清楚。

沒多久,她們杵著拐杖出來了,譚振興如坐針氈,待她們走到門口,他憋不住了,嗖的又跑了出去。

看他跑出去,譚振學拿起筆,繼續給譚生隱講,譚生隱擔憂地望了眼外邊,“佩玉姐不會有事吧?”

“待會就知道了。”

這次,譚振興去的時間有點長,回來時滿臉是淚,譚振學納悶,“父親揍你了?”沒聽到哭聲啊。

“嗚嗚嗚,二弟,出大事了啊。”

那幫老太太老太爺比高黑狀還可惡,竟要譚盛禮把譚佩玉嫁給鐵匠,鐵匠是什麽人哪,哪兒配得上譚佩玉,他掏出手帕拭淚,“怎麽辦啊。”

譚振學和譚振業俱擡起頭來,見狀,譚振興哭得愈發傷心,“怎麽辦啊。”

鐵匠姓徐,名冬山,祖上幾輩人都是鐵匠,家境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譚家祖上好歹出過帝師,徐家就鐵匠,哪兒配得上譚佩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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