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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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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帝說一萬將士是用以保全性命,這絕非虛言。

十二月初四,他已經接到其他四路的行軍隊受到襲擊的消息。而十二月初七,在排除了大穆皇帝身在別的軍隊後,刺殺者專門針對了解般率領的兩千人隊伍。

與此同時,其他四路兩千人軍隊接到穆帝調令,火速開始往中靠攏,時刻預備救駕。

十二月十八,鋪天蓋地的火石砸在以解般率領的行軍路上,這條道路本就沙土松軟,隊伍被拉成細細的一條,幾乎三十幾個火石重重砸下,隊伍就首尾無法相接,亂作一片。

解般抽出伯濁,運力橫掃,周圍十尺之內的火石被拋飛,隨後看了一眼旁邊的旗號兵,旗號兵立刻立於馬鞍上,高舉手中旗幟,下達指令。

虞授衣身邊的近衛瞬間拉響了煙火信號,正處於下午的烈陽當空,煙火在空中並不明顯,但在山脈間回蕩的聲浪久久不絕。

做完這一切後,解般只覺得下面沙土不穩,下馬後走到虞授衣馬前,拍了拍馬脖子。

虞授衣會意,握了她的手下來,向上看去:“火石的裝填還要一會兒,撤退來不及,前進也來不及,你能做什麽?”

解般用力跺了跺腳下:“火石是第一撥,刺客會是第二撥,這地方對我們不利,不如趁火石來之前,把這地方弄塌了——來各位聽本將軍號令,一二三,跺!”

虞授衣還來不及說什麽,解大將軍之令大於天,除了首尾部分沒聽見的,穿著重甲的士兵都狠狠跺了一下,一時間山崩地裂,沙土內陷,接近千人的隊伍全人仰馬翻地栽了下去。

穆帝原本還想勸勸解大將軍,畢竟信號已經發出去了,等援軍來了找不到他們在那個旮旯角落裏,那可怎麽辦?

但是沿著沙土滑落跌下去的那一刻,解般忽然伸手攬住了他的腰,防止在沙土中失散。

穆帝感受著環在腰上的手臂,沈默了一下。

算了,讓他們找去吧!

刺客來得永遠比援軍要快,沙土塌陷後,下方是堅硬的巖石組建的山體,那些流沙除了堆砌在山巖連接的地面上,剩下的都流入空隙處的深淵。

幸存的士兵都圍繞著大旗,只有幾息的功夫,穿著黑軟甲的刺客們就蜂擁而至,從山坡上直墜而下,與士兵們廝殺在一起,血與戰的氣息瞬間升起。

此時還沒有一個刺客可以近到解般的身邊,解般拉住虞授衣一只手臂,就把他帶到一處天然山洞邊:“我們有援軍,但是不知道什麽時候來。第一撥刺客不足為懼,但是我不知道第二撥第三撥什麽時候來——你就在這裏,守著旗子行嗎?”

虞授衣沈默了一會,說:“好。”

第一撥刺客幾乎被全殲,然而還能守衛在大旗旁邊的士兵,還剩十二人。

解般拔劍,在第二撥刺客來的時候加入戰局,她的劍法淩厲精妙,然而架不住人多,除了她,剩下大穆的士兵也都與他們同歸於盡。

離第三撥刺客過來還有些時間,解般走向山洞,拿了帕子擦劍,虞授衣看著她,忽然說:“休衷,你先去找援軍吧。”

解般擡頭看向他:“你找死啊?”

虞授衣笑了一下:“因為你是解休衷啊,你不能留在這裏死去,那麽這種話我來說就可以了。”

… …

穆帝有他自己考慮。

他做決定最基本的考慮,就是能保證自己不死,他的內力可以完全壓制解般,由此可以看出他用生命作籌碼的內力有多麽強大。但是這一點,他還不想暴露。

一旦休衷知道他身上不為人知之處,必然會有心去調查他,那麽一旦知道他是穆帝,她對他,還會不會有此刻這一份安然相處?

這樣脆薄如冰的關系,究竟能不能承受得住,她君臣之禮的思想?

他不敢賭。

休衷不是他能賭得起的。

於是虞授衣走進了山洞,靠坐在最深的地方,跟解般說:“你找到援軍就帶過來,我覺得你這麽一倒騰,他們走岔了沒發現這裏,也有可能。”

解般絲毫不能理解他的想法,她只覺得一個人留在這裏就是找死的事情。一把將伯濁刺入地下,然後她走進山洞:“虞兄你……你知道這場刺殺會持續多長時間嗎?這個山洞就這麽點大,你不會以為……躲在這裏沒人發現?”

虞授衣低聲道:“一炷香,也許一個時辰。總會……有個結果的。”

“結果就是你死了?”

虞授衣忽然意識到有什麽不對勁,這時候他終於明白了哪裏不對——以解休衷的心性,有一條對她最有利的道路,居然沒有轉身就走,還跟他在這裏磨蹭!

巨大的狂喜突然在穆帝心中爆開,這代表了什麽?這代表了什麽?她不肯扔下他一個人,解大將軍的人生中有過麽?曾經最寵愛的戰馬獵都,都因為缺糧而被她一劍劈死。

她真的會有舍不得?

不,還不能確定,還要確認一下!穆帝幾乎立刻壓抑住自己要跳出來的心,用上了百分百的韜光養晦之策,他擡眼看著解休衷,聲音放得很輕很涼,像是清泉。

“我們都不知道還有多少刺客,所以沒關系的,你可以選擇我剛才說的話,為此付出的代價……僅僅是你的未來……再沒有我而已。”

解般怔住了,她看著他,沒有動。

就是這個瞬間,天下第一名將解休衷,身上背負的傳說之名,岌岌可危。

這世上的傳說很多,囊括百相,但是說起名將,解休衷絕對算一個。

作為傳說的解休衷是無懈可擊的,也許她麾下百萬大軍覆滅,她不會;她身邊無數親友身死,她不會;就算她某一天真的血染疆場,但再聽到她的名字,沒有人會不心驚肉跳——就像一座永遠無法摧毀的豐碑,無論有多少人想殺了她,只要她自己不想死,就算你將她踐踏成泥,她也會一直一直活下去。

她有一顆不死心,就算將火種埋入萬丈深淵,也將有熔漿從山巔噴湧而出。

解休衷不曾沈溺於風花雪月,然而這一剎那,她有些迷怔。

也許她已經忘記了,或許從來就不曾記得過,世上也會有這樣一雙眼眸。

胸納百川的解大將軍沒有仔細研究他人眼睛的習慣,只是這一刻這個重傷的男人靜靜靠在一邊,沒有說話,沒有表情,凝視著她,眼瞳中是純粹的鴉色,剛才的戰火硝煙骨血淋漓,在他的眼中毫無痕跡。

他的眼睛裏像是藏著一個故事,然而結局卻是那麽心安。

她似乎想起,有一個聲音,輕輕的,穿梭時空之中,蔓延在她的心底,叩擊著她不死的心臟:“花會盛開,海有漲潮,日有初升,人也會擁有一生中最好的事。”

“那麽,你想感受人之本欲麽?”

她問道:“本欲是什麽?”

“愛。”

她自此沈默,上一世長達二十四年直至死去。

這一世二十五年的冬日,薄冰裂開,初蕊綻放,春暖花開。

“花會盛開,海有漲潮,日有初升,人也會擁有一生中最好的事。”這聲音縈繞了天地風雲,“你想要感受麽?”

“你想感受麽?”

“你想感受愛麽?”

“你想感受人之本欲麽?”

無數個拷問蜂擁而至,像是狂風暴雨,飛蛾撲火般湮滅在她佇立如山巖般的身上,她擡頭望著萬丈蒼穹,眼瞳中空茫淡漠,像是蒙上了一層霧。

黃天厚土都在躁動著,仿佛都在等著那一個答案。

“想要。”

她最終說。

山河死寂。

這兩個字輕描淡寫的,卻驟然使這恢弘的風卷殘雲凝固了。

… …

山洞狹窄陰暗,解般在裏面都站不直,只能微低著頭,不然就會磕到上面的山巖。

外面傳來一聲罕見鳥啼,解般知道這是刺客們常見的傳訊方式,也許外面的刺客已經陸陸續續到了,而他們大穆的援軍還沒有消息。

解般想了很久,覺得此時說什麽都覺得不太合適,最後忽然靈光一閃,說道:“奪嫡之戰的故事還剩了九十九回大結局,你醞釀一下,等我收拾完外面的,回來聽。”

然後不等回答,她轉身就出去了。

解般出去的時候,只看見了一個刺客。

這個刺客看見她,突然楞了一下,鎖著眉:“解休衷,你居然沒有走?”

解般拔出了刺入地面的伯濁,卻問了另外的問題:“你為什麽來殺我?”

刺客卻猛地出擊,解般冷冷橫劍擋住了三次暗標,隨後反手一斬,刺客猝不及防被逼的後退數十步,嘴中湧出血汙。

這個刺客搖搖晃晃站直了,咳嗽了幾聲,忽然自嘲的笑笑,咬牙切齒地回答了解般的問題:“我不是殺你的,我是來殺穆帝的。不殺他,西域就要像黎槐一樣,被你們滅了,我們就得像他們一樣寄人籬下!沒有君王再管我們的死活,因為我們的君王已經被你們殺死了!我們在你們穆帝陛下的眼中就是待宰的牛羊,什麽時候宰完全取決你們想不想吃肉!我們不想這樣——所以我們要先殺死他!”

解般平靜地看著他,像是沒聽見他口口聲聲的穆帝,只是眼神卻像是透過了他看見了天際:“所有人都有想殺死別人的理由,所有人都想活下去。”她舉劍指天,“兩句可以說明白的事,你為什麽廢那麽多話?”

刺客慘笑著抹了下嘴角的血:“因為我知道打不過你,我以為你會先走的,這樣我就可以殺了穆帝,你沒有走,我留在這裏,除了等我的刺客兄弟們,也只能跟你說話了。”

“聽起來好像是我錯了?”

刺客幾近癲狂地怒吼:“那你為什麽現在不殺我?你怕我臨死反擊嗎?”

“我在保護我身後的人,你若是想殺他,我就會殺你,你在那裏跟我說話,我也不會多此一舉。”

刺客卻大笑:“哈哈哈哈解大將軍,果然是一只好鷹犬!那你為什麽不殺了我,帶你的穆帝陛下逃出去呢?殺了我並不難吧?你還想等其他刺客都到來嗎?難道你以為,殺了外面趕來的那麽多刺客也不難嗎?”

“會傷到他。”解般扣緊了劍柄,伯濁劍光如雪,“我就在這裏守著,有多少我殺多少,我聽不懂你說的對錯,但我想他活下去。所以你就算砍斷我的右手,我也會用左手拿劍;你砍去我的雙手,我會用手肘;你劈去我的雙臂,我還有腿彎;你剁碎我的四肢,我還可以爬;你斬去我的身軀,我還有頭顱,我發誓,我會咬死任何一個想越過我的人!”

刺客忽然顫了一下,後退了半步:“那……若是你的牙齒全部都崩斷了呢?”

“我還有一顆不死心。”

刺客啼笑皆非:“心能做什麽?”

“下一世,下下一世,下下下一世,只要我的心不死,我還記得這一切,我就會永遠地追殺你,滄海桑田,我必將你攪成碎泥,將你的血,淋滿我大穆的牌位!”

解休衷並不是一個正常的女孩子,她不懂愛,不會愛,然而卻無師自通的知道怎麽去保護它。

所以,一切想殺死我愛的東西,那來吧,我們至死方休。

這一刻,胡葛山脈風沙沈寂,所有埋伏或是正在趕來的刺客都猶豫了,他們眼中那個舉劍矗立的身影堅不可摧。

這一刻,大穆始皇帝在這個逼仄的山洞深處,閉上眼睛,淚流滿面。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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