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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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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遠古有史冊記載的歷史中,驚才艷絕者不知幾多,當然女中豪傑雖不多,也不少。在這些有記載的女豪傑裏,以野史中她們的情感之篇幅最為吸引人。

剔除意外身亡和歸隱的女豪傑,嫁與皇室的眾豪傑中,若是皇帝是個直白人,問了一句:“你願不願意嫁與寡人,共享榮華富貴,一世江山?”

女豪傑一般不可能立刻妥協,總要擺個譜兒,畢竟皇帝的數量與女豪傑的數量反差還是挺大的,有江山必有皇帝,然幾代江山也不一定會出個女豪傑。

於是就有玩心重的史官曾經收集了眾多野史,隨後作出了一個女豪傑式官方回答:“皇上請容微臣考慮一番,當然在考慮之前,有三個條件不知皇上是否能遵守。一是不納妾,二是臣還可以暢行於後宮和朝堂,三是若皇上違反了前兩條的任意一條,請容臣離開。”

穆帝專門召見了這位玩心重的史官,認真聽取了他的經驗,做足了功課,甚至排練了幾種回答。那位玩心重的史官看陛下追媳婦追得如此鄭重其事,也不免掏心掏肺:“陛下,這要記住,萬變不離其宗,就是要順著說話,她說什麽就答應什麽,別猶豫,一口答應!”

若是解大將軍曉得史官之言,百分百冷笑一聲。

天下第一名將的解休衷生來就是要刷新女豪傑的新篇章。

解般說自己老臣所言非虛,她二十餘歲了,若她不是征澤大將軍,這個年紀也許孩子都比聶小塘的崽子大了——聶小塘才芳齡十六七呢。

她說自己的面貌比不過穆帝也不假,穆帝有位冰神容顏的母親,而解大將軍……美麗瀟灑的遠仲王還不是她親娘,孤兒一個,父母許是貧農,就算天生麗質還能漂亮過皇室?

但陛下隆恩,竟然看上了她,還沒怎麽嫌棄,解大人很感動。

感動之餘,解大人就想到必須要報答陛下的知遇之恩——帝後這個事實在是件國家大事,要替他細細謀劃一下。

於是解般還沒答應就先給穆帝潑冷水:“老臣何德何能位列開國帝後,就算老臣同意,文武百官也不會同意的。況且還身為半個前朝餘孽,這事就更加艱難,加上一直見不得老臣舒坦的薛太傅……陛下,這個事容臣想個法子先……”

虞授衣沒說話,他被解般一口一個老臣搞得頭很暈。

思其至,解般突然來了靈感,細細又想了想,甚覺得此靈感一石二鳥,舉世無雙。

然後解般就說了:“陛下,老臣有一法子。若您先松了口,納了一幫女姬,再擇幾位男妃。這之後,您再要老臣的話,想必就沒有多少阻力了。嗯,您看呢?”

虞授衣:“……”

還看什麽看……穆帝陛下默默擡頭看天。

他都快被氣哭了。

在兵法上,聲東擊西的對的,圍魏救趙也是對的,甚至此法還鍛煉了大穆臣子們的承受能力。但是穆帝對於如此精通兵法的解大將軍感到非常絕望,若自己的生平是母後手中的話本子,她老人家一定會從頭笑到尾!

他垂下眼眸,都不知如何說話,這是一生都沒聽過這麽奇葩建議。他想過若是有朝一日向休衷坦白,以解休衷的驕傲,一定會要求一生一世一雙人,那他空虛的後宮就是他一個籌碼,一個機會,甚至一個證明。

可是他壓根就沒搞清楚休衷的道德底線!

虞授衣閉上眼睛,心想這一步果然還是走得太慢又太快了,也許真的由休衷所說,若他不是穆帝,她待他就會如她斬於手下的百萬芻狗。她以臣子之禮、鷹犬之態,不過是因為他是大穆的始皇帝。

這一點,他改變不了,她也不能。

虞授衣怒從心來,恨不得命禦藥房炮制一個藥方,封住休衷她所有的記憶,然後混亂這些皇室朝臣恩怨情仇,自小青梅竹馬,重新來過!

他暗暗發狠半晌,忽然一怔,對呀,反正事態已經發展到這個地步了,不如……就讓休衷她失憶一回?

虞授衣忽然冷靜,仔細推測了一下這樣的可能,然後深以為……為什麽早沒想過這麽幹!

找到了目標,穆帝迅速控制住了情緒,平靜地笑了笑,凝視著面前仿佛濃墨染洗而就的容顏,仿佛受到蠱惑,慢慢伸了手,覆在她的鬢發上,緩緩順著那一線烏絲滑下。

解般瞧著穆帝的微涼手指近在咫尺,本能往後頓了一下。

穆帝收了手,垂下眼眸,沈默了一下後,似乎恢覆了往常的模樣:“先退下吧,早些歇息。”

解般退後一步行禮:“那老臣告退,請陛下保重身體。”

虞授衣忽然低聲道:“那今夜的事……”

解般領會道:“陛下放心,今夜的事,老臣出了個這個門,就什麽都不記得!”

虞授衣:“……”

誰叫你不要記?孤要你牢牢記住!

內侍監進殿時,解般已走得很遠,穆帝低著眼睛,手指勾著床榻上的帷幔,輕聲道:“召禦藥房與禦醫府,都給孤過來。”

內侍監小心問道:“可是陛下身體又不適?”

穆帝沈默不語。

… …

連夜回到都統府後,解般灌了一壺酒,憂思半晌,還是將這個事跟聶小塘說了。

聶小塘聽了,非常感動道:“是不是有種帝王眼中無江山,卻只有你一個人的滿足感?”

解般沈默了一下,拿起旁邊一面銅鏡照了照自己,又打量了一下聶小塘,如實相告:“我一直在懷疑,陛下他是不是眼神不大好啊……”

聶小塘拿過鏡子,一把扣在了桌子上,鄭重道:“小解,你說,要是你成了帝後,你最想幹的一件事是什麽?”

解般不假思索:“先把薛儒砍了再說!”

聶小塘:“……”

薛大人,保重。

… …

在穆帝追妻之路上,能給穆帝添堵的也只有解大人一個,禦藥房與禦醫府根本不敢在任務上給陛下再添堵。否則有可能陛下在解大人那兒憋的怒氣,就要禍水東流了。

幾個月來,經過精益求精的煉制與試驗,首席禦醫趙大人獻上了一瓶藥。

對於解般,穆帝不敢有絲毫大意,轉動著藥瓶,低聲問:“確認可行?”

趙禦醫肯定道:“陛下放心,奉陛下令,給三皇子殿下先試過了。”

“有何反應?”

趙禦醫有些猶豫道:“看樣子……三殿下很滿意。”

穆帝冷冷放下藥瓶:“什麽叫看樣子?他有說過什麽話?”

趙禦醫咳了一聲:“回陛下,三殿下只是發出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

穆帝:“……”

這什麽糟爛的比喻……

趙禦醫立刻補救道:“不是,微臣是說,三殿下的表情看起來非常天真爛漫,看樣子是忘記了奪嫡之戰,回到了兒時時光。”

穆帝蹙眉,不放心:“此藥對心智可有損壞?”

趙禦醫搖頭:“並無,字都識得,也能作錦繡文章。”他隨即俯身長拜,“陛下,微臣以性命擔保,此藥除了洗掉記憶之外,是無害的。”

下藥這個事很好辦,以穆帝對解副都統的恩寵,常伴禦書房,賜個吃食是經常的事情。

穆帝為確保萬無一失,還命禦醫多煉制了幾回,找來宮人試驗了幾次,確保的確沒事,才安穩了一顆心,磨成粉混在兩個驢打滾的餡兒裏。

這事做得隱秘,連皇太後都沒註意到。當然要是皇太後知道,也許史書上記載的“兩個驢打滾引發的血案”就不會出現了,這無害的藥給有害的解大將軍吃了,就是血的教訓。

解大人毫無戒心吃了倆,還沒來得及讚賞一下禦膳房的手藝,藥效發作太快,連眩暈的時間都沒有,她直接失去了意識。

穆帝立刻扶住她,感受到懷裏的充實,他終於忍受不住心中久久的癡纏,垂下頭,輕輕用嘴唇碰了碰休衷的耳廓。當碰到那溫暖的柔軟,他簡直壓抑不住心中的竊喜,將下頜抵在她的發上,緊抱著一動不動。

“忘了吧,忘了吧,將這君臣忠禮都忘了吧。”穆帝合上眼睛,低聲道,“只記得我名字就好。”

這昏睡最少持續三個時辰,最多要一天。消息還沒放出去,皇太後就趕來了,神色非常慎重,少見的嚴肅:“陛下,清楚自己在做什麽?”

在解般的沈睡的榻前,穆帝握著她的一只手:“清楚。母後是擔心休衷醒來六親不認?”

“她本來就六親不認。”皇太後雙手交疊,眉頭緊鎖,“本宮擔心的是陛下,務必請陛下不要出現在她清醒的那一刻,非常危險。”

穆帝驟然回頭:“什麽意思?難道因為……藥?”

皇太後冷冷一笑:“不因為藥,只因為——她是解休衷。”

… …

解般覺得很痛。

她覺得自己深陷百馬群中,馬蹄聲馬嘶聲,風雷聲,她曾經聽說過一個萬古流芳的將軍死法,就是寧願站著死不願跪著生,可想起來又怎樣?又怎樣?她的腿骨早就被踩斷,腰骨被血肉擠出了身體,甚至左眼能看見右眼,她站不起來舉不起來手也揚不起頭顱。

“休衷……”

為什麽要叫我?你是誰?沙漠之外是沙漠,海洋之外是海洋,這個聲音之外,是誰?

“休衷……休衷啊……”

休衷是誰?我兩手空空,佇立天地,身後浮雲萬千,愛恨全擲在腦後,這世間怎又會有我的名字?

轟隆!天仿佛裂開了,如冰如雪的光,鋪灑一片。

人影晃晃,解般恍惚坐起來,擡手摸到什麽,用力一捏,瓷器破碎的聲音,她摸到了一片碎瓷,忽然看向了一邊,摩挲著尖銳碎瓷,眼中如冰冷荒漠。

“解大人您醒……大人住手啊!奴婢只是來送吃食而已!啊……啊大人別殺我!!”

空中一線鮮血抽在屏風上。

為什麽要停?為什麽我要住手?

停止就意味放棄,放棄就意味失敗,那人生在世,不論何人生來必死,即便人人失敗。這偌大的一個世間,竟是個失敗之作,那失敗之中的分秒必爭,蟲蟻般可笑,有何意義?

嗯?那我為何要爭?身上背負的名利上不能劈裂碧落,下不能撞碎黃泉,史書幾筆留行,紛紛擾擾,何其可悲,何其可惡!

為何生我?退不去黑夜,迎不來晝日!為何有我?屠盡數萬人,不換一人生!為何存我?書中一芥子,怎撼大須彌!

當啷一聲,那沾血的瓷片從手中摔在了地上。

解般忽然擡起頭,仰天長笑。

“休衷!”聽見狂笑聲,穆帝立刻要從偏殿起身。

皇太後一把按住他的手:“陛下,不是本宮妄言,解休衷現在是個完完全全的瘋子。”

“那又如何?”

皇太後溫和笑道:“不懂瘋子是怎麽想的,就別去了。”

解般眼前是一片紅色,只有漫山遍野的尖叫,直到一個淡漠的聲音問道:

“你為什麽要殺人?”

解般冷笑:“花開了會枯萎,潮水漲了會退,日頭升了會落,人生了會死,既然世間本就荒蕪,為何我不能助它荒蕪?”

皇太後微微一笑:“花枯了又開,潮水退了又漲,日頭落了又升,人死了還有千千萬萬的子孫,既然世間如此興盛,為何我不能阻止它荒蕪?”

解般一怔,覆而道:“你是誰?”

“我們認識的,不久之前。”

解般雙手抱住了頭:“可我不記得你……我忘記了一切麽?”

“不,你沒有忘記,你只是卸掉了一副眾生都有的枷鎖。”

“卸掉了會如何?”

“會死。”

“為什麽?”

“因為這是眾生都有的,你沒有,別人就會殺死你。”

“我可以走得很遠,遠到所有人都找不到我。”

“你做不到。”皇太後拿起一方硯臺,將水慢慢註入其中,“你看,原先只是周圍有水,但是慢慢的,它們會漫上去,就算你臨於巔峰,也無法逃脫。”她將水磨黑,又取了一片白紗,手腕翻過,將墨水從上而下浸透,“再看,原先只是一點黑色,然而漸漸的,它們會浸染開來,就算你委於低谷,也無法躲避。”

“那究竟為何生我?我誓要破這枷鎖,然不能改變這世間,我想活著,卻又要死,我不想孤獨,卻終究孑然一身!”

“你的枷鎖已碎,心不死,便無人殺得了你。”

“何謂心不死?”

“我不知道,但這麽多年,我再沒有見過一顆不死心。”

“你究竟是誰?”

“一個生來心死之人。”皇太後一語擊破迷怔天地,“解休衷,我還幫你記著名字呢,你也敢不認?”

作者有話要說: 哲學家與瘋子只有一墻之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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