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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千山獨行,不必相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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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卷書面色一沈,腳下微錯,立時就要繞過他往衛雪卿處躍去。但衛飛卿是何人?若說萬卷書身手比衛飛卿高出十倍,那衛飛卿心眼兒就要比他多出十倍。他就那樣大喇喇擋在萬卷書所有前進路上,在說出那個“念”字以後便噗地吐出一大口鮮血,神色狠厲,一張臉卻白得近乎透明,直教人以為他下一刻就要不支倒地。

萬卷書固然有一百種可以繞過他的方法,但他卻不敢保證其中有一種能夠不傷到此時的衛飛卿。衛飛卿如此明顯以自身性命脅迫他,他當然明白衛飛卿絕不是會舍棄自身性命之人,可他不敢冒險,一絲一毫也不敢。

萬卷書一生之中,只覺從未有任何一刻有此時憤怒:“你、你竟敢……”

他真是怒到一把聲中全是顫抖,抖得多一個字都再說不下去。

而衛雪卿聽了衛飛卿的話,此時已翻開那書冊,一字字高聲念出來。

“天啟九年,殺聖池冥、音賢傅八音、梅君封禪、武聖段芳蹤於鳳辭關外義結金蘭。至天啟十九年,四人機遇不同,相聚無多,然結義之情始存。

“池冥其人,身世、來歷未知,天啟十年辭別傅封段,孤身入中原。初以揭榜拿人為生,屢被欺瞞,耗時半載,身無二兩,三餐不繼,遂反其道而行,以賞金殺人為生,獨來獨往,絕世武功得以震驚天下,被冠以‘殺聖’之名。成名之始,即落入初入江湖的長生殿少主衛盡傾及其姊衛君歆計劃之中……”

萬卷書聽見“衛君歆”三字就變了顏色,手中扣起一物,迅疾如風朝衛雪卿打過去。

但如論暗器,衛雪卿又豈在當世任何人之下?手中同樣彈出一物,二者在半空之中相撞,卻直直飛到衛雪卿面門之前才堪堪落下。

衛雪卿悚然一驚,不由自主收了口。他登樓初見萬卷書固然驚訝,但他雖說早聽聞書賢大名,卻終究並未太將這個胸無大志的頹唐之人放在心上。兩人正面迎擊這一招,雖說他有傷在身,卻也立時明白到這人內力之高遠遠在他預計之上。

衛飛卿卻再一次合身擋在萬卷書身前去,揮刀喝道:“您不必喝令他住口!衛氏兄妹……不、是衛氏姐弟當年有意接近池冥,借池冥之力創建關雎,更傾關雎之力去刺殺賀春秋之事您以為我不知道麽?賀春秋真實身份您以為我不知道麽?衛氏姐弟以色引誘賀氏兄妹您以為我不知道麽?!”

他最後一句反問落在萬卷書耳中猶如石破天驚,直炸得他魂都幾乎要飛走:“你……你怎會……”

衛飛卿冷笑道:“衛尊主不妨告知我家這位老爺子,適才所念這一部分是由誰書寫而成?”

衛雪卿聞言翻了翻後頁,道:“落筆人,賀蘭春。”

與賀夫人衛君歆有關之事,即便胸懷大度如賀春秋,即便謝殷比他親兄弟還要更親,但他又豈會讓除他以外的任何人來書寫衛君歆?

只是對照這冷淡無奇的言辭,再聯想當日在天宮舊址所見如今就放在衛飛卿懷裏的那封亦由賀蘭春親筆所書的信件敘述中對衛君歆的情深似海,衛飛卿只覺這人何止有兩個名字雙重身份,他簡直就是有兩重人格:“我怎會知道?當然是我那光明磊落最愛留書的爹親筆所錄。得虧了他這好習慣,否則又哪來我這些日子的當頭棒喝!”

萬卷書看著眼前這滿臉冷厲猶如陌生之人,只覺心裏一陣陣發冷,又是一陣接一陣止不住的難過:“卿兒,你怎會……你不該是如此啊。”他說到此,語聲之中甚至帶上些許哽咽,“你既什麽都知道了,你又為何還要如此固執奪此書冊,甚至不惜傷害自己?你停手吧,我……”他想說無論他想知道什麽,無論他想做什麽,他不再阻攔他也就是了。可他的心裏頭卻總還是茫然的,只因他已全然不能分辨到底怎麽做才是對眼前這孩子最好的。

衛飛卿聽了他的話,卻同樣有過一刻楞怔。

他不該是如此?

是啊,衛飛卿回想這一路的自己,他是如何變成今日這急功近利不擇手段的模樣呢?當他得知賀春秋真實身份之時,得知賀春秋極有可能對他隱瞞了極大秘密之時,他分明都是平靜的。從前賀春秋想要隱瞞的,他順從也就是了。如今賀春秋想要隱瞞的,他不願再順從他自行查探也就是了。他為何要為之憤怒呢?他的安之若素呢?他何時開始丟掉了他最重要最能倚仗的東西?

是了,是從長生殿之行開始。

因為、因為……

衛飛卿沈默良久,終於淡淡說道:“因為我很想知道,我究竟是誰的孩子?是賀蘭春衛君歆的兒子?是衛盡傾賀蘭雪的兒子?又或者……我根本就與以上這幾個人毫無關系?從頭到尾,我不過是任他們利用的棋子罷了。”

他最後這句話語聲平靜一個字一個字說出,卻不啻在萬卷書耳邊引炸了一連串響雷,牙關打顫問道:“你怎麽如此想……這怎麽會……”

“這怎麽不會呢?”衛飛卿輕聲道,“仔細想一想,從另外一個角度去想,賀春秋認定衛盡傾未死,但他卻不得不替他撫養兒子,因為那個人的兒子同樣也是他的親侄子。他們不可能將衛盡傾的兒子養在九重天宮,也不敢叫衛盡傾得知他還有個兒子就長在他們的身邊。為了掩飾這件事,他會做出什麽事來?他又有什麽事做不出來?”

萬卷書瞪著他,驚駭得眼珠子都幾乎要從他眼眶裏蹦出來。

衛飛卿輕聲笑了笑:“老頭,衛尊主,以及舒先生,三位不覺得,以我身份之中透露出的信息,任誰都有可能將我視作衛盡傾的兒子麽?甚至……若非突然蹦出個衛莊之主,我自己也險些真個將我自己當做了他的兒子呢。”

他口中“舒先生”三字落地,便見舒無顏正一步步踏著階梯行上七層來,他渾身都被濃郁的血腥味道包裹在其中,每走一步,衣襟下方便滴滴答答滴著血,整個人仿佛從地獄歸來。

舒無顏從鳳凰樓出來之時,在下方與衛飛卿幾人閑話之時,都表現得十分溫和無害模樣。他容貌身形一點也不顯眼,渾身更不曾流露半分高深的修為。即便所有人都知道他就是舒無顏,是在鳳凰樓中蟄伏八年、是一手毀了謝殷全盤局勢之人,卻仍然很難從這個人本身看出什麽特別之處來。

但如若是在這個時候,如果看到此時形同地獄使者渾身彌漫著可怖殺氣的舒無顏,或許所有人都能明白謝殷為何會招來萬卷書在此坐鎮。

謝殷當然不會事先料到舒無顏會突破鳳凰樓來到此地。

他只是很明白,光明塔七層以下的守塔人並不能擋住如他這等級別的高手。

萬卷書能。

只可惜萬卷書見到舒無顏之前,先見到了衛飛卿。

他甚至沒有多看舒無顏一眼。

他整個心神都放在衛飛卿所說的每一個字上。

衛飛卿說,就連他自己,也險些以為他就是衛盡傾的兒子。

萬卷書面上閃過一絲慘然。

他費盡心思的擋在此處,想要攔著衛飛卿不讓他得知那些會讓他變得不堪、變得卑微、變得痛苦的秘密又有何用呢?他險些忘了他的飛卿是如何聰明絕頂的一個人,他怎會不知道呢?他分明什麽都已經了然於心了。他不過……或許他根本不是想要證實,他真正抱有一絲希望的是借由那書冊之上的記載來否定他所猜測的一切。

他終究還是低估了飛卿。無論是他的智慧,還是他的胸懷。

萬卷書不知何時,臉上已經沾滿了眼淚。

“您適才說,您始終堅信衛盡傾早在二十年前就死了,那是因為什麽呢?您沒有說完,不如讓我替您補充完整。”衛飛卿仍是用他那輕柔的語調慢慢聲道,“那是因為從您的觀念出發,一個人但凡活著,他怎麽會明知他還有個孩子卻整整二十年都放任不管呢?那可不是人能做出來的事情。可又有什麽不可能呢?這世上經歷許多苦難折磨還能如您這般保持赤子之心的人又有幾個?您覺得我娘善良嗎?她成為日行一善的賀夫人之前可是殺人不眨眼的峨眉雪啊,她曾經將不可一世的殺聖玩弄於鼓掌之間,也曾經三番兩次都險些至我爹於死地。您覺得我爹善良嗎?他兼濟天下,人人敬仰?可他對我呢?他將我安在那個位置上,稍微有心的人都知道我不是他的親生兒子,再與他親近一些的就知道我是‘賀夫人兄長遺孤’。衛盡傾這麽多年來躲在暗處,您說他知道有我這個人嗎?他會怎麽想呢?……不管他怎麽想,從頭到尾他對於我這個人的存在都無動於衷,可見不但賀春秋的處心積慮是個笑話,我這個人本身更是這笑話之中最可笑的一環。”

“其實有一瞬我甚至暗暗嫉妒過您。”衛飛卿忽然沖呆呆看著他的萬卷書笑了笑,“您也好,師父也好,我都為之生出過嫉妒之情。您二位也跟在我爹娘身邊二十多年了,你們都得到了他們的善良,而我卻……”從他在長生殿由關成碧口中得知衛莊之主的真實身份,再由他從長生殿到登樓的這一路,再多的事、再多的隱秘他也該想明白了。賀春秋當之無愧是個好人,他把一切能給的善意都竭盡全力給了身邊之人,只是恰巧他這個所謂的養子就是那唯一一個得到在他那善意之外的不得不為的全部惡意的人而已。

衛飛卿轉向衛雪卿問道:“從頭到尾,你從未誤認過我是衛盡傾之子,是麽?”

衛雪卿頷首。

“是因為你早就知道衛莊之主的存在,你也知道他才是衛盡傾親子。”衛飛卿道,“你從什麽時候知道他呢?”

衛雪卿道:“六年前。”

“六年前……”衛飛卿喃喃輕笑一聲,“這或許就是賀春秋最大的失誤了吧。本來若是按照他原本的計劃,我猜他在二十年前就暗中放出過賀蘭雪根本沒有生下衛盡傾的孩子、又或者生下了就死了這類消息,無疑是講給當初他們根本無法判定其生死的衛盡傾聽。但賀春秋委實太過提防衛盡傾了,是以他又在這一層消息下再設了一個局。只因他不但提防衛盡傾,還要提防那個身為他親侄子、衛盡傾親兒子的人將來有可能登上九重天宮宮主位,無論他會不會與衛盡傾沆瀣一氣,這在賀春秋、謝殷等人看來都絕不可能忍受。但他們也不能真的殺了那孩子,只因孩子的親娘想必不允許。九重天宮宮主不讓做的事,就算是賀春秋、謝殷,他們又如何能違背呢?是以最終一人各退一步,那孩子由賀春秋帶走,但賀春秋卻從頭都未打算讓那孩子知曉自己的身份。為了掩蓋那孩子的身份,他甚至另外弄來了一個孩子,讓一切知曉當年內情的人都理所當然的認為,如若賀蘭雪當真為衛盡傾產子,必定就只能是這個孩子。這計劃原本沒什麽缺陷,唯一的缺陷……便是他做夢也未料到那個真正的衛盡傾之子不知為何竟早早的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一子落,滿盤皆輸……他與謝殷因為二十年前就已埋下我這暗線,是以多年來他們的註意力想必都放在了我的身上,嚴防緊守著衛盡傾有可能會與我聯系的任何一絲縫隙,而被他們忽略的那個人,暗中籌謀了這些年,終於在今天一舉帶給他們毀滅性的打擊。”

他一口氣說到此,轉向正不緊不慢翻著書冊的衛雪卿道:“還請尊主告知,我所揣測的這一些,與這二人記錄的當年之事可是一致?”

衛雪卿翻到最後幾頁,瀏覽數行後道:“賀蘭雪產子前後記載,與你推論並無二致。”

“再請尊主告知,”衛飛卿頓了一頓,面上忽然略過一絲覆雜至極的神色,似是猶豫,似是苦澀,終於還是道,“衛盡傾與賀蘭雪所出……究竟是子?還是女?”

他這話出口,休說萬卷書面上露出極為難過不忍之色,舒無顏面上訝異之色一閃而過,便連始終十分淡然聽他說這一切的衛雪卿也不由頓了頓,有些嘆息看他一眼,翻到書冊最後一頁:“……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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