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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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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說到這裏,我徹底沈默下去。

大綠和小石頭還想打架, 然而兩個人剛才乖乖的肩並肩坐在一起聽故事, 到了現在, 貌似再打架已經不太好,一棵樹和一顆石頭面面相覷。

我問紅孩兒道:“既然如此, 那個山洞在哪裏,那化魔如今又去了哪裏?”

紅孩兒說道:“山洞好找,菩薩我帶你去!只是那怪物本來一直待在山洞裏, 跑也跑不出山洞, 可是我和大黑黑去救他們的時候, 那怪物見到我們兩個,似乎是驚著了, 一路闖出山谷去, 沒了影子。我本來叫化魔去追他, 但是他如今心如死灰, 既不想去追那怪物,也不想再見我們兩個, 只帶著那鞭子走了, 說是和哥哥一起天下也去得。”

我得去找它。

那一只融了我徒弟魂魄的怪物, 我不能讓它就這麽帶著我徒兒的魂魄一直為禍世間。

我雖是這般想,但是忽然想到若是真的找到了那怪物改如何做的時候,我卻怔住了。

這世上竟有這等奇事, 將殘破的魂魄組裝起來,竟煉出那般令人震怖的怪物來。

我以為他一縷清魂散在天地間, 從此與浩蕩天地永遠在一起,也算是走得幹凈,可如今竟墮落到那比惡鬼噬心還可怕的境地中去。

我若是真的鎮住了那怪物,要怎樣?將它魂魄打散、不入輪回?

將之生生世世鎮壓在那六界邊際的荒涼監獄之中,永久地流亡下去?

我不知道。

事情怎麽會變成這樣?

但是已經不能再拖了,西天的時間進度原本就和下界不同,這麽耗下去也是徒勞。

我說道:“罷了,我去下界慢慢找罷,那麽大一只怪物,遲早能找到的。”

往常這種事都是惠岸與我同去,如今他既不願同我說話,也不想和我同行,我只得對紅孩兒道:“你和我走一趟吧。惠岸留下看家……”

這時,惠岸忽得冷不丁道:“不必去了。”

他說著,伸手一指,道:“那海上的怪物是也不是?”

我們從山上遙遙望去,只見渺渺海水裏沈沈浮浮著一個遍體通銀色的怪物,雖只是遠方的小小一點,卻已經闖入視野。

紅孩兒急道:“這怪物狡猾得很,定是跟著我們一同來了,只是它渡海需要時間,這才這般慢的!”

他說到這裏,又興奮起來,道:“菩薩,菩薩!你說善財他是不是認出我來了?是因為他認出我來了,所以才同我來的,是也不是?”

我本想對他說,這等怪物剛有個雛形,最是饑餓的時候,那老頭子總給它找殘次品來吃,餵不飽,怕是因著你兩個的靈魂澄凈至極,吸引來了,想一口果腹。

然而他眼中閃著期許的光芒,我又不好駁了他的驚喜,只得安慰他道:“大約是吧。”

我尋思那怪物的形態,若人形是善財,那鏡面是那日與南天門上化作飛灰的玄鏡,狐尾……

若我猜的不錯,是那日被孫悟空一棒子打散靈魂的驚蟄。

這怪物不知道吞下幾千魂魄,只因他們三個的魂魄最為執著,才有了如此形體,如今怕是早記憶不全,莫說是記憶,只怕有當日一半的魂魄殘存已是不易。

見那怪物性體巨大,惠岸從腰際抽出一根銀鞭便沖了上去,我見他莽撞,連忙攔他道:“你做什麽?”

惠岸冷冰冰道:“自然是降服。不能降服,再想別的辦法,總不能留給你動手。你手下力道貫是控制不好,打如來佛祖一下尚且受不住,何況是這等剛剛成形的雛形?”

紅孩兒連忙跳過來攔他,急道:“惠岸哥哥,你不要傷害他呀,他是你師弟啊!”

惠岸冷聲道:“不,他不是了。”

說罷,縱身向那海上去了。

紅孩兒著急,又來抓我:“菩薩,菩薩,你不能讓他打善財,他不是你徒弟嗎?”

他這個小妖怪如今急得團團轉,他在我門下受戒,不知道他爹娘被孫悟空打怕了的事,依舊暗搓搓想著要我做他新爹爹,死活不喊我師父,如今傻了眼,又急道:“你們都不管,我來管!”

說著,轉身一縱,也向那海上去了。

我聽見他站在那渺茫海水上遙遙地喊:“善財一號,善財一號,善財二號呼叫善財一號!”

然而那怪物早已不識得,只沖著惠岸狠狠撕咬而去,惠岸那只鞭子原本是專門用來打孫悟空的,鞭子上還能通電,如今一鞭抽向那怪物,卻什麽也沒碰到,竟又抽了回去,將他自己電了個夠嗆。

我佛門弟子竟一點法子也奈何不得那個怪物,真是令人扼腕。

紅孩兒本是護著那怪物,如今見惠岸失手,又護著惠岸,沖著那怪物一口火噴去。

靈魂沒有實體,火什麽也燒不著,只見怪物沖破火墻,全然不認得他一般,一口咬將上來。

紅孩兒嚇了一跳,連忙躲開,一腳踢在怪物頭上,將之踢得倒退幾步。

這東西真是怪極了,兵器打不到,水火不侵,只能赤手空拳對戰,惠岸他沒怎麽掉過兵刃,如今打也打不習慣,這怪物就沖到我南海來了。

只見醜惡至極的一只怪物,昆蟲一般地生著十來條腿,一只巨大的狐尾在身後搖著,用陰森的眼神打量著這裏的人。

說來也巧,這三個靈魂,都與我有或多或少的關系。

怪物發出嘶吼,大約是畏怯與我,步步後退。

若是驚懼,一開始為什麽要來呢?

我知道驚蟄恨透了我,玄鏡對我亦好不到哪裏去,善財或許也因我不曾保護他而遷怒與我,這怪物別人不看,只繞著我盤旋,眼睛裏的神色變幻不定,忽得一躍而起,沖我撕咬而來!

巨大的身軀躍到空中,我想我大約打得過它,只是惠岸說得對,我當神已經當得太久,早對世上的凡人無了做人時的那份心,如今若是真的下手,手下掌握不好輕重,那我這徒兒僅存的這點魂魄,豈不是也就此散了?

就這般散在這煙波飄渺的海水麽?如同一點流螢般散去?

不……

不能這樣。

那一刻我靜靜地站住了,看著那怪物張開腥臭的口,向我撲來。

滿身是裂痕、一身海腥氣、十來只足上生著汙泥裏長出的苔蘚,半人半鬼地沖了過來。

只是那軀殼之中流動著熹微的一點光明,如同一只小小的鳥兒困在怪物的軀殼之中,正燭火般流動著。

它餓了很久很久了,腹中空空,恨不得將一切吞下口去。

然而就在那怪物沖到近前的時候,整個身子忽然扭曲起來,十只足幾近絞在一起,團成一個扭曲的球,搖搖晃晃,發出一聲巨大的嘶吼,轟然倒地。

一點明光在那具軀體裏流動著,宛如沈睡的鳥兒撲棱翅膀,一瞬間,無數鬼魂沖天而飛,似要逃離這具可怕的身軀,卻被一種強大的力量束縛著,無論如何也掙脫不遠。

散落的魂魄在我面前浮現,細小的魂魄發出令人難以忍受的嘶鳴,略為完整的魂魄總共也就三具,可惜已經太散,辨認不出。

即便如此,我也知道那依次是善財、驚蟄於玄鏡。

有時候想想,命運真是以一種令人難以想象的巧合黏在一起,當所有的拼圖合為一體,誰也想不到是怎樣的一幅圖畫。

徐徐的,有幾片魂魄拼到一起,依稀是個孩童的模樣,那雙微微下垂的眼睛裏這一次不再是漫不經心的神色裏,那原本帶著少年氣的眼睛又恢覆過去的童稚,靜靜地望著我,仿佛遺憾著什麽。

他的臉龐殘缺不全,只半邊眼睛俯視著我,忽得澀聲開口:“師父,為什麽我不是你第一個弟子呢?”

見我不答,他忽然笑了起來,一瞬間,所有尖叫嘶鳴的魂魄寂靜下去,那道光越來越盛,如同燃燒的火苗,仿佛洗凈了身邊其他的滿是怨念的魂魄,一點火光蔓延開來,殘缺的身體由陌生的魂魄組裝,竟至一個完整的軀殼。

是善財,他竟從那些怨魂之中掙紮出來了!

雖然是殘缺不全的,但是神志不再混合在一起,竟是獨立與空中的一個魂魄。

是什麽樣強大的力量才能讓他從那深淵地獄之中一塵不染地爬出來呢?

那道幽微的光漸漸強大,並且逐漸蔓延開來——

如同花朵自屍身之上盛開,受到沾染的魂魄的怨氣開始漸漸消退。

宛如新生的孩童,他用那雙純凈不染塵的眸子望著我,忽然笑起來:“沒什麽,只是小時候心裏懸了很久,忽然放下了。”

他轉頭望望身邊那些正在被洗凈的怨魂,輕聲道:“我死的時候,以為自己從此都要殘缺不全了,那一瞬間恐懼蔓延,生怕有朝一日被你們看到,遂成了這幅樣子。”

“我這一路上都在與我的恐懼掙紮,這怪物硬是將我帶來了這裏,我生怕讓你們失望,我怕我不再是師父心裏的徒弟,我怕我不是師妹眼裏的師兄,我怕我再不如前了。”

他望著我們,忽得笑了起來,那一瞬間笑容燦爛,依稀如前:“可如今,我發現我也沒有那麽的怕。”

我從未見過即身成佛的先例,可如今他在我面前竟已是佛身,不僅將自己從那汙穢中分離,真是憑一己之力將那些冤魂一同凈化,竟成完整身體中的一部分。

大約是早已落入最深最黑暗的深淵之中,能從那死淵之中爬出,已是滿身鮮血淋漓,與佛無異了吧。

身體漸漸完整,他擡起由碎片組成的手來,深深望著那只手,輕聲道:“我原先以為我死後靈魂散落,便終至殘缺。”

凝視之下,顯出溫柔的笑意,如同夢囈般說道:“如今才醒悟,我生來便是殘缺的,此刻才得以完整罷了。”

說罷,仿佛與我不再是師徒,也從未因身死而怨憎我,似是我多年摯友一般對我落下一個笑:“拜別菩薩了。”

繼而一道佛光顯現,轉身前往極樂西天往生而去。

我怔怔望著他,到底是何等強大的心智,才能於此等歷劫之後再度涅槃得到,憑借一己之力化身為佛,真是令人驚嘆。

龍女怔了好久,忽得激動地尖聲叫起來,一把扯住我的袖子:“師父,師父,方才那是佛光麽?”

我說:“是啊,極樂西天有了新的神明,我等應當前去迎接了。”

我應當為他高興,西天又有了新的神明,自地獄之中涅槃,排除一切憂難,日後或為佛,或為菩薩,或為護法,我尚且不知。

這卻是在劫數之外最令人驚訝不已的東西。

龍女尚且不解:“可是,這是怎麽、怎麽……”

我又如何知道呢?

或許他本離得道只差一步,便是那藏於心中的恐懼而已。

這恐懼追隨他良久,如同怪物般侵占他的身軀。

就在那恐懼消失的一瞬,終得解脫。人世間的事,好也無常,壞也無常,我卻總期驥這種好的無常。

我真是個糟糕的神明啊。

作者有話要說:

我上一章嘴欠說要做朋友,現在我後悔了,我們不要做朋友。

我不走夜路,我摯愛的親人也不走夜路,我就是個想把故事寫完整的寫手而已,故事還沒完不要這樣對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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