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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排骨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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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京中最棒的糖醋小排首推樂安坊牛婆婆。

她的小排好吃到了什麽地步呢?有幸吃過一次的蒙大統領每次提到這家的小排都眼含熱淚。

可惜這家規矩很多。每個月只做一次,千金排號。去了那兒才能吃,吃了不許帶走。

久而久之,竟成了京中的一個傳說。人人都以能吃一頓牛婆婆糖醋小排為幸事。

“你怎麽排到號的?”

“千金買號你以為是說著玩的?”

“瑯琊閣這麽有錢不如借我一些。”

“瑯琊閣沒錢,只是春風面前,我是大方。”

二、

敲了半天門,不見童子或者美女出來迎客。

推門進去,不像是個吃小排的民宅,倒像是一個屠宰場。

“院裏死了這一個,其他的地方像是人物樓空的樣子。”

“死的這個我認識。”

“你認識?”

“賣我號的人。”藺晨恨恨地瞪了他一眼,蹲下來伸手叫他瞑目,“你算計我,又要我的錢,又想提前一日自己來吃,卻也把自己算進去了。就算是為了小排,也虧喲。”

“到底是怎麽回事?”

藺晨不答,伸手去抹了抹屍體邊一層幾不可見的白色粉末。對著月色,在指尖蹭了蹭。又放在舌尖嘗了嘗。

“你在做什麽?”蕭景琰湊過來。

“我們出京玩兩日。”

“現在?”

“就現在。”

三、

江州離京城很近,快馬加鞭一晚上就到了。

“咱們到江州來做什麽?”一夜未睡,蕭景琰雖有困頓之意,但在他身邊,仍盡量不露倦意。

“你是一點兒也猜不到?”

藺晨笑著飛到他的馬上,從後面環住他。

回頭看了他一眼,就算是嬉皮笑臉,也好看得舍不得同他生氣。蕭景琰搖了搖頭。

“你不知道還跟我連夜飛馬出來?”

“你叫我出來的。”

在他臉上親了一口。我的春風就是可愛。

四、

“你的意思是,那是砂糖?”

“不錯。”

“江州產糖不錯,不過……牛婆婆做糖醋小排的,家裏有糖也很自然。”

“天底下的傻瓜若是都有你這樣可愛,那我也不願做個聰明人了。”藺晨刮了刮他的鼻子,“糖醋小排要做得好,當用冰糖。那味道卻是甘蔗裏出來的。我們在屋裏來回查了那麽多遍,地上都幹幹凈凈的,是準備好了從容離開的。怎麽又會在庭院裏死人邊留下糖呢?唉……聰明人哪,總是能看到更多的東西。”

“不是你聰明,是你吃得太多了。”

五、

江州有個甘蔗陳。

甘蔗陳當然不僅僅是種甘蔗的,但是江州附近所有的甘蔗園,制糖行當,送糖行當都是他家的。推演起來,哪怕是街頭的一串糖葫蘆也是姓陳的。

“來,你吃不吃?”

“小孩子的玩意。”說著,蕭景琰四下看看,快速伸了脖子叼了一顆糖葫蘆包在嘴裏。

“好吃吧,陳家的桂花糖藕更好吃。”

六、

不知道藺晨哪兒順來兩套尋常雜役的衣服,然後拉著他的手去集市上買了一車的瓜果。

藺晨推著哼哧哼哧推著小車往陳府走,蕭景琰忽然想笑。

笑什麽呀?

笑我騎了半夜的馬,跑到這江州城來,跟你一起買菜。

好笑麽?

好笑呀。因為我很高興。

七、

陳大方和藺春風推著瓜果進了陳府。陳府正要招待貴客,人手不夠,陳大方聽到報酬就一口答應下來。

“我跟你說,列戰英如果我發現我翹班出來跟你在這兒削土豆皮,他一定會把整個宮裏的鎖都換一遍。”

沒用。

春風有意,深宮難鎖。

八、

抓了一把小米,陳大方摸了摸掌中鴿子的小腦袋。

它飛上天去,藺春風才走過來,嘆了一口氣:“我有時候真懷疑你會說鴿子話。”

“你猜我會不會?”

九、

牛婆婆其實是個中年男人。他正坐在陳家的竈臺後面燒火。

這個認知叫蕭景琰寒毛直豎,而他的長相則更加駭人了。

他的臉上橫七豎八地有許多傷痕,一張臉因為傷痕而格外猙獰可怖。滿臉的爐灰使得這張臉黑紅黑紅的。

“藺少閣主,我們又見面了。”

“若非不得已,你可算我最不願意見到的人了。”

“可你還是來了。”

“對自己都狠得下心,自然不會顧忌我。”

十、

從陳家離開,尋了個風景好的茶樓,三個雜役打扮的人,喝起茶來,也算江州城一景。

“那人騙你,也算死得不冤。”牛婆婆飲了一口茶。

這話叫蕭景琰忍不住拍了桌子:“再怎樣,也是條性命。雖有錯,罪不至死,哪由得你這樣輕賤人命!”

那人吹開杯裏的茶葉,醜陋的臉上嘴角一咧,笑道:“公子善良耿直,犯不上和我這個瘋子置氣。”

說來也怪,他笑起來,莫名其妙叫人想到風中竹。

“他們要殺我,我就跑到這裏來。你們瑯琊閣的消息比我想的快,我以為要再燒好幾天火呢。”

“瑯琊閣已做了一件錯事,怎會再做第二件?”

十一、

一盞茶未飲完,甘蔗陳的人已經將這茶樓團團圍住。

“你又作死了。”蕭景琰聽著這陣勢,嘆了一口氣。

“也算我幫你一個忙,你瞧瞧還有誰在幫忙?”

扒在欄桿上,望見這江州知府的府兵都圍在下頭,好脾氣的皇帝終於動了脾氣。

一記穿雲箭,千軍萬馬來相見——更何況,這千軍萬馬早就被一只鴿子帶到了城外。

“甘蔗陳這樣看得起你。”藺晨抱著手。

“是看得起你,我在他今日要設宴展示的玉人上刻了字。”

“什麽字?”

“與牛婆婆飲茶,味道不錯。瑯琊閣主 字。”

“這樣大動靜?”

“動靜越大越好。”

十二、

回頭看了一眼蕭景琰,藺晨還沒說話,他就笑了。

“也不是第一次被你拖下水了。”蕭景琰朗然笑道,“這次我要算利息。”

十三、

牛婆婆不會武,像個大爺一樣坐在那裏,看著雜役打扮的藺晨與蕭景琰夫夫當關,萬夫莫開地守住了茶樓的樓梯。

他忽然想起來很多年前,學堂裏頭,他也是和朋友背靠著背打群架的。

然後便在喧鬧的茶樓上,大哭大笑起來。

十四、

列戰英的輕騎幾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從城門殺到了茶樓。

也幾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就解決了雜碎。

恨恨地看了一眼藺晨,黑著臉把一身皇家便服遞給了蕭景琰。

“戰英……”

“皇上,您看末將都記得每次出來找您要帶衣服了,您還有什麽好說的?”

“你可以誇他能幹聰明。”藺晨真心實意地提醒皇帝陛下。

皇帝陛下不需要提醒,去後頭換衣服的路上,又不小心踩了他一腳。

十五、

出來時,甘蔗陳同那知府跪在下頭。

牛婆婆見他出來,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從懷中摸出一匹血書,在蕭景琰面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

依舊穿著雜役衣服的藺晨慢慢地轉過身去,再不願看。

十六、

此甘蔗陳不是真正的甘蔗陳。

真正的甘蔗陳早就死在十三年前。眼前這個兇徒滅了陳家滿門——或者說,除了陳夫人以外的所有人。陳夫人自殺。這個兇徒易容成了原先的甘蔗陳,鳩占鵲巢,霸占了陳家的產業。本來出了這樣的大事,上面必有追查,然而這江州知府貪圖他的賄賂,竟把這樁大案壓了下去。

重重地又磕了三個頭,牛婆婆請求蕭景琰還陳家以公道。

十七、

糖醋小排最終還是吃到了。

蕭景琰卻沒有了吃這小排的心情。

“你若知他有冤情,為何不直接告訴我?你我難道有什麽不能直言麽?”

“我不知道。”

“瑯琊閣也有不知道的?”

當然有,不然我也不會遇見你。

十八、

今日之前,連藺晨也不知道牛婆婆已經不是那個牛婆婆。真正的牛婆婆教會醜臉人做糖醋小排後,已經去世3年了。

醜臉人與甘蔗陳是同一所私塾的同窗好友。醜臉人成績好,甘蔗陳有錢。兩人說好了,將來要一個做江州知府,一個做江州首富。

甘蔗陳成為甘蔗陳後,娶了一個美麗的小姑娘做老婆。

這美麗的小姑娘之前在鄉下,卻是有個相好的。

相好的來城裏找她,要帶她走,陳夫人本是為了錢嫁人,此番舊情萌動,竟也昏了頭,要私奔去,卻被甘蔗陳捉住了,將那相好的打出去,陳夫人閉門思過。

如此過了五年,一個武人在江湖上聲名鵲起,處處針對陳家。甘蔗陳疑心是當年那人,醜臉人知道他的為難,便代他上瑯琊閣詢問。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同一天,那個武人問了瑯琊閣陳府的家丁護衛輪值安排。

“你是都知道的。”蕭景琰忽然意識到他在講一個怎樣的故事。

“我都知道。”藺晨嘬了嘬手指,“我什麽都知道呢。”

十九、

藺晨有多了解蕭景琰,那麽蕭景琰就有多麽了解藺晨。

“你選錯了。”

“我選錯了。”藺晨道,“我滿心成人之美的自負,將那醜臉人趕下山去,又告訴那個武人他想要的答案,還說酬勞便是一杯喜酒。”

蕭景琰走過去,抱住他。

二十、

我不願殺人,就把自己流放到邊城去,偏偏碰上你。

怎麽叫偏偏碰上我。

你叫我覺得,人便是做不了天,也能做一個頂天立地的人。

頂天立地?

良心立於天地。

二十一、

後來啊,我就回瑯琊閣去了。

瑯琊閣的規矩據說是在一塊石頭上發現的。大概也是上天的意思。

上天的意思?

上天的意思是,誰也不能替天行道。

二十二、

三日後,他們收到一封醜臉人的信。

藺晨叫瑯琊閣送了一副畫來,和蕭景琰一起到郊外的一處荒冢。

一個舊墳,無碑,卻種著幾根甘蔗。一個新墳,剛剛下葬的樣子。

藺晨燒了一副畫。

畫上是兩個放風箏的少年,一個白白胖胖的,一個清秀俊朗。

“這是醜臉人?”蕭景琰指著那個好看的青衫少年。

“是。”

“這個呢?”

“真正的陳大方。”

二十三、

很多年前,真正的陳大方對他的春風說,我們將來的日子,肯定比甘蔗要甜。

二十四、

抱著藺晨的頭在懷裏,抵死纏綿後,他忽然感到藺晨臉上很濕。

“你別哭。”

“不得不哭一場。這悲劇因我而起。”藺晨道,“我萬萬想不到,他一介書生,為了替好友沈冤,竟做到這個地步。”

“我想的到。”

因為他曾經是陳大方的春風啊。

二十五、

你可別做傻事。

藺晨忽然發狠吻了他一通。

二十六、

“餓了。”魚水之歡後,藺晨總是這樣敗興,“還想吃排骨。”

“你知道豬是怎麽死的?”

“怎麽死的?”

“胖死的。”蕭景琰戳戳他的臉。

“不對。”藺晨皺了皺眉頭。

“那你說。”

“笨死的。”藺晨戳了戳他的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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