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傍晚，敖丙才從花園裏踱出來。

哪咤已然回家，挨在正捏團子的殷素知身旁同小球說話。敖丙挨近點聽了聽，大多是些寒暄，哪咤問一句，小球答三句，看著倒是頗為融洽。

“丙兒回來了？”殷素知頭也不擡，放下一個捏好的團子，擡手招呼他過去。

敖丙在她另側坐下，凈手幫著一起捏，過些時候才問道：“這是要做什麽？”

“說是誰的生辰，討個吉利。”殷素知說。

“玄武。他心心念念想吃蟠桃，可天後院子裏的那些蟠桃前些日子都給摘去釀酒吃了。你也知道他的性子，我尋思小球那場接風宴他費了不少心，便同娘提了一嘴。”哪咤一手握住小球的小拳頭，一手撚起邊上小碗裏的蜜果，“可我一直好奇，他這樣與天近乎共生的神仙，到底是怎麽知道的生辰？”

敖丙道：“自有時間起，他便能自己定下日子罷？他那樣的神，想要哪天就能要哪天。”他雙手不斷揉搓，搓出個跟他肚子差不多圓的球，想到什麽，瞧了眼外頭，對哪咤道：“你洗過身子沒有？要是還沒，就帶著小球一塊去。等洗完澡就能吃飯。”

“咤兒，你回房時順帶問下你爹，看他晚上想吃什麽。這些團子我與丙兒稍後便能做完，他中午沒吃幾口就去忙公務，如今當是有些餓了。”

哪咤點頭，抱起小球往外走。

“對了，你記著莫要用太熱或太涼的水。”

“他會傷風。我記著的。”哪咤笑了笑，低聲對小球說，“你娘開始和我娘一樣嘮叨了。”

小球認真地聽著，在哪咤跨出門檻的瞬間，喊道：“娘，他說你比祖母還嘮叨。”

哪咤：“……”

敖丙的註意力依舊放在團子上，只在嵌入桃花泥時略微用力點，“是麽？那你幫父神去嘮叨他。別傻楞著，快去。”

哪咤應了一聲，走了。

熱水是丫頭們燒的，仆從們擡來時不住冒出熱氣。小球趁哪咤找衣服的工夫，伸手往裏試了試溫，一下子被燙得縮回手。

“兒子，你先在屏風後頭換衣服。爹等會兒去給你調水溫。”哪咤說著，打了個響指。

房內頓時暖烘烘。

小球脫了衣服，只留一條小短褲，是敖丙繡給他吸汗用的。其中註入一定量法力，能保證小球在疲憊的時候也能保持人形，不至於突然恢覆原身，嚇到那些百姓。雖然哪咤一直認為這是多此一舉，但小球還是乖乖穿著，連著穿了三年。

“好了兒子，可以過來洗澡了。”哪咤放下小瓢，抽出濕漉漉的手。

小球一路小跑，快到浴桶前，原地一躍，跳到半空，一下子落到水中，一如往常般激起極小的水花。

哪咤讚道：“你這技術都快趕上你娘了。”

“娘還是比我厲害的。”他晃了兩下腿，將最後的遮身布甩開，兩條又白又嫩的腿頓時變為淺藍色的龍尾，在水裏打出水花。

“會太燙麽？”哪咤問。

小球搖頭，身子往前一俯，趴在浴桶邊上，享受爹爹力道恰到好處的搓背服務，說：“娘的肚子好像有點大了。”

“快五個月了。怎麽？想見弟弟了？”哪咤拿過邊上的鹽，在手中捂熱後擦到他背上。

這是龍宮自產的浴鹽，據說有舒筋活絡，美白嫩膚的功效。

“還要抹啊？我都這麽大了，而且男孩子幹嘛要這麽白嫩？”小球不甚理解。在他的心裏，男孩子就該生得如他祖父那般，有一張讓人看到就害怕的臉，身形也非常魁梧，打人時能把人打到嗷嗷直叫，跪到地上不住求饒。

而不是像他現在這樣，長得比陳塘關的女孩子們都白，摸上去比自己娘還滑嫩。

哪咤道：“要是不高興，就去問你龍阿公去。這是他送來的。”

小球翻了個身，讓哪咤塗抹正面，繼續道：“我可不敢同他說話。上回他都把東皇阿公罵哭了，還差點要來罵我。要不是敖乙伯說我生得像娘，他才不會轉去罵你。”

“…是麽？罵了我什麽？”

小球戳著小臉想了想，“哪咤拐了我的丙兒，現在還讓我的龍孫跟他姓李。真是氣死我了。”

“氣著吧，誰讓他打不過我爹。好了，轉過去，爹要下水了。”

小球點了點頭，背過身去。

他心裏一直不解，為什麽每次爹下水都要讓自己轉過去，難不成他的腿和自己一樣，都會在水中變成尾巴嗎？可他先前試著摸了摸，還是人的腿。要不這回……

一個想法從心裏偷偷鉆出。

他琢磨哪咤還在脫衣服，悄悄轉過點頭，一副精壯帶著些傷疤的身子展露在他視線中。

“爹？這些是什麽？”他忘記自己與哪咤的承諾，忍不住發出疑問。

哪咤先是惱怒，很快又平靜下來，伸手捂住他的眼睛。等小球察覺到桶裏多出個人時，眼前才恢覆清明。

“不是讓你轉過去嗎？為什麽不聽話？”哪咤聲音淡淡的，可聽在小球耳裏倒是有生氣的意味。

小球鼓了鼓嘴，穿過水憑記憶摸了摸哪咤鎖骨處的傷痕，“爹小時候不乖嗎？”因著浴鹽融入水中常有氣泡冒出，每回小球都只能看到哪咤的頭，其餘的什麽都見不到，如今見到了，自然是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哪咤道：“打架受傷的。別跟我學，跟你娘那樣當個乖孩子就好。”他用手舀了點水，澆在小球頭上，“你這頭發怎麽回事？是去泥地裏學龜丞相游泳了嗎？”

小球嘿嘿笑了兩聲，任由哪咤給他洗去發裏沾上的淤泥。

待父子倆換好衣服出門，晚膳差不多擺好。

李靖坐在正當中的位置，見到哪咤二人，面上稍稍有點笑意，招手讓他們過去。哪咤按慣例坐在他左手的位置，小球則是被李靖抱在懷裏，而後如舉大鼎般單手舉過頭掂量兩下。

“比前兩天重了點。”李靖放下小球，用左手環著他，“今天在書房那兒鬧什麽？祖父忙著看軍報，沒太註意。”

“我……”小球看了眼哪咤，見對方毫無反應，大起膽子說，“我想每天都出去玩！”

“那不行。”李靖端起水餵他一口，“得做學問，還得練法術，哪能成天出去玩？下回你龍阿公來，鐵定要去探你的法力。”又看向哪咤，“丙兒這些日子當是能走遠點了罷？得空帶著他們娘倆到東海邊上走走，吹吹風。”

哪咤稱是，支起臉不住朝門外伸頭。

“瞧什麽？丙兒肚子裏有蛋，走路自然有分寸。夫人，你留神，為夫現在過去！”

不等哪咤回神，懷裏突然多了點重量，他與小球對視一眼，看向絮絮叨叨端走殷素知手中一個只裝了幾塊小餅盤子的李靖。

我覺得祖父這人無法一視同仁。小球用密音說。

我也是這麽想的。哪咤回答。

下一刻，小球的身子再次騰空，他趕忙伸出小拳頭往前一抓，定住身形懸在空中，有點郁悶地看著沖向敖丙的哪咤。

有祖父這樣的爹，就會有爹這樣的兒子。他輕輕搖頭。

不知是何時定下的規矩，但凡是殷素知和敖丙共同做的飯，哪咤必然搶著去洗碗。而兒子付諸行動，老子自然也不能幹坐在那兒喝茶。於是，李家父子如往常般捧了一盆碗筷去後廚清洗，留殷素知、敖丙和小球及兩三個丫頭在廳內。

敖丙端起特制的安蛋茶抿進一口，習慣性地用手指撥弄小球腮幫子的軟肉，又嫩又彈，讓他有些愛不釋手。小球起初不大樂意，但日子久了，也就隨他去。且敖丙的力道向來控制得很好，比起哪咤有事沒事地瞎揉，他反而能接受前者的。

“你猜猜，他們這回要打碎多少個？”殷素知笑問。

“公爹我不清楚。但哪咤的話，”他舉起兩根指頭，“至多如此。”

殷素知微楞，“就這麽相信咤兒麽？小球呢？小球認為有多少？”被點名的小球放開捏著敖丙食指的拳頭，十指攤在眼前，認真地數數，經過一會兒，兩手各比出兩根指頭，說道：“有這麽多！”

“都是兩個？”殷素知問。

小球轉轉眼珠子，慢慢點頭。

敖丙道：“他似乎只能數到二十，還一直分不清七和八。”他學著太乙真人教數數的樣子，“您看，師父比的七和八幾乎都是一樣的。綏星每回都會弄錯，不行您瞧。”

殷素知低頭看去，只見小球正掰著手指頭算數，在數到七和八的時候，手勢近乎一樣，緊接著開始在七八兩個數裏循環。無論殷素知如何引導，都跳不到九。

“這倒是件稀奇事。”

敖丙呼出口長氣，把小球的身子往裏拽了拽，小腹上自動升起個結界，阻擋小球的擠壓。

“那又是如何數到二十的？”

“得問哪咤，我做不來。”敖丙苦笑。

不多時，洗好碗的砸碗神將回廳，各自在夫人旁邊落座。

李靖問道：“你二人談什麽呢？怎的看上去有些愁眉苦臉？”

殷素知長話短說，把先前的事倒給他。哪咤在不遠處聽了個大概，道：“我還以為你們遇上什麽糟心事了。原來是這個？來，小球，到爹這裏來，讓你娘好好休息。”

不顧小球的掙紮，哪咤自顧自把孩子抱到自己這兒，讓他正對著自己。

“李綏星，跟著爹一起數數。”

數字按部就班在哪咤各式各樣的手勢中從小球口裏蹦出，而到七與八時，不出殷素知三人所料地卡殼了。

“七，八，八，七，八後面是什麽？”小球碎碎念，垂頭點自己的手指，來回點了幾次，不大喜悅地開始拍自己盤起的腿。

殷素知忙道：“星兒想不起來也沒事，不要把自己弄疼了。”

“綏星，八後面的數字，娘先前不是陪你數過了麽？再好好想想。”敖丙溫柔地引導。

小球還是苦惱不已，甚至開始抓自己長得密些的頭發，楞生生拽下兩根。

哪咤見狀，指了指敖丙，“李綏星，想起來了嗎？”

小球停住動作，小圓眼在敖丙身上打量一番，登時彈了下身子，“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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