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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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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正趴在草叢間沈沈安睡。以石為枕,以草為席,此時他的眉目如同天邊隱隱升起的秋月一般恬靜,黑發在芬芳的泥土上垂落,與微微搖擺的草葉相繾綣。

他沒有真正的名字,但他知道自己是株鳶首食人花,自降生之日起就被賦予了鳶首花靈的身份,村人們尊稱他為“鳶首花神”或是“神花”,每天每夜供奉他,向他跪拜行禮。他幾乎從未踏出過這片滋養他的陰陽結界,也幾乎沒見過人牲之外的東西闖入。

在他的印象裏,那個自詡“天硯山虎族”的大黃貓,是他這輩子遇見的第一個不速之客。

在暮色的襯托下,他的面色似乎沒有方才原來那般紅潤健康了。他印堂發灰,在睡夢中皺起眉頭,額頭上出了幾分虛汗,這時他在耳邊聽見一道沙啞的聲音:“你做噩夢了嗎?”

少年倏地驚醒,眼睛剛睜到一半便被一道帶著葡萄味兒的熱氣吹了一臉。他定睛一看,面前不知怎麽多出一只兇神惡煞的大貓頭來——竟和那天的“天硯山虎族”長得一模一樣。

大貓頭臉上比他的貓身多了數道對稱黑色弧線,頭頂密集的黑花紋儼然描出一個“王”字,寬厚的棕黑鼻頭裏喘著粗氣,胡須下方是一張血盆大口,口中露出四根劍齒,依稀在暮色下泛著綠光。

謝升看著對方驚詫的反應,心中愈加心滿意足起來。他擡起脖子,向對方展示自己頸部優美的毛發;又翻了翻耳朵,露出耳後一點白,擺起尾巴輕輕掃著少年擱在草叢外的小腿。

“你別害怕,我現在知曉你不是隨意吃人的妖花,不會傷害你的。”謝升轉轉尾巴,瞇起圓溜溜的虎眼,“但是,按照神識界的律法,即便村民供奉的人牲都是奸詐之人,你也無權將他們作為食物來供自己修煉。作為明察秋毫的虎族俠士,我想找你談一談,希望你能配合。”

躺在草叢中的少年想坐起身來,卻被謝升一虎掌按倒在地。

少年咬了咬唇,奮力想要擺脫謝升的壓制,然而此時他十分虛弱,根本不是謝升的對手。少年放棄掙紮,啞著嗓子問:“你什麽時候進來的?”

謝升擡頭望望天色想要估摸時間,忽地發覺此處的天空似乎從未有過改變。

少年知道他的疑惑,解釋道:“神界裏僅有辰時與酉時,這裏是酉時,辰酉湖另一邊是辰時。”

謝升打小見多識廣,對整日僅有兩個時辰的陰陽結界並不感到詫異。他心中了然,答:“我進來已經有一會兒了。原本以為你會像上回一樣迅速察覺到我,誰知半天都沒等到你。山不來就我,我便去就山。”於是謝升循著黃貓的氣味找到了他。

少年平躺在地,聽完虎口中吐出一番像模像樣的人話,忽然覺得身上那只虎掌毛絨溫暖,倒不再繼續表現出排斥的態度。他將眉目舒緩開來,道:“你為何要變成這副模樣。現在我是人形,你也應該變回人形才公平。”

謝升搖搖虎頭,草叢被他的毛發搖晃得簌簌作響:“誰讓你躺在這兒不愛穿衣服。我是老虎還好,要是變成人再趴你身上……不、不說這個了,我不知道該怎麽描摹那種場景。”

少年眼瞳中的半分疑慮被遮擋在睫毛下。

謝升見狀,幹脆呵了一口氣,替對方變出一件合身的淺灰袍服。

“這是神仙人鬼常穿的服裝,我轉過身去不看你,你快穿上,多出的兩截是袖子,將胳膊放進去就行。”將手從少年身上挪下來的那一剎那,謝升陡然變幻成了對方初見少年時的模樣。

謝升背過身去,仰看天邊顏色淡薄的圓月:“我該如何稱呼你?”

少年孤身一花久居在此,清凈自在,無人打擾,根本不需要理會凡夫俗子的條條框框。直到謝升給他這塊遮身蔽體的絹布,他才第一次切身體會到俗世的衣著禮節。

“你可以稱呼我為食人花,或是可以叫我鳶首花。”少年手上動作笨拙,怎麽穿都穿不會,繞到後來直接用法術勉強將它套在身上,“我穿好了。”

就在這時,他兩眼一花,趔趄著向後一退,幸虧及時被趕來的謝升扶住。謝升見他額頭汗水直流,面色愈發蒼白,便問:“你怎麽了?”

少年身體癱軟地靠在謝升手臂中:“今、今日人牲未至,我現在如同置身冰火兩界之中,幸好尚有靈力留存,否則,恐怕、恐怕現在血肉已經崩裂……”

謝升看他這副生不如死的模樣,心裏著急起來。畢竟那夥村人抓錯人牲和他有關,但又不得不對神識界的律法有所顧慮:“你不能吃人,如果……”

“我可以不、不吃人。”少年雙腿一軟,朝下栽去,“等祭司老人對人牲行完法事,你便將人牲速速帶回,然後丟、丟進辰酉湖中。”

結界裏僅有一座分隔朝暮的陰陽湖,看來那就是辰酉湖了。謝升將他挪至一處高石旁,讓少年斜靠其上。謝升見少年眉頭緊鎖,臉上顯出痛苦非常的神色,便揮袖使了一道術法,變出一團濃霧包裹在少年四周。

“此術可助你緩解體內陰陽兩股經氣的沖撞,你在此處等我,我去去救回。”

少年拉住他的袖子,睫毛抖落下幾滴汗水:“我送你出去。”

說完,謝升便又同上回一樣被一道洶湧力量拉回了現世,這次他並未暈厥,而是直接傳送到了鳶首村的死者家中。

此時窗外漆黑一片,屋中亮著幾朵紅燭光。

“就是他!”眼睛早已哭腫的小娃娃氣哄哄地伸手指去,“他就是害死我父親的人!村長阿伯,你們快抓住他,嗚嗚嗚……”

小娃娃手指指向一名身穿夜行衣的男子,他站在房梁上,所持長劍已然被血浸濕,鮮血一滴一滴落下。刀尖在燭火中一個翻轉,閃過一道駭人精光。

幾日前那名想要動手打謝升的少年也在場。這道光讓他頗覺熟悉,這才想起那日獨自留在鳶首廟時也見過這道光,他恍然大悟:“村長,我們抓錯人時他在場!”

謝升趕到時,嗅到了一股異樣的氣味。

他發現事情並非如此簡單。

門口躺著兩個已被開膛破肚的死人,分別是一村夫一婦人。小娃娃正蹲在他二人身邊痛哭流涕:“父親!娘親!……”

看著這一幕痛失雙親的場面,所有村民都憤慨不已。

他們手扛釘耙鋤頭,將那黑衣人團團圍住,其中一個蓄絡腮胡的壯漢叫罵道:“你快下來束手就擒!不然等祭司老人來了,我們一準兒要把你打得哭爹喊娘!”

黑衣人只在面罩中露了一對黑亮的眼睛出來。他對此表示不屑:“都說殺人償命,若是我下來了,你們能放我走?”

“狗屁!”

“做夢去吧!殺人償命,天經地義。”

“兄弟們,快上!綁他去見鳶首花!”

晚風徐來,映在墻面上的影子悉數顫了顫,就在這時,一條沾血符咒從天而降,黑衣男子還未來得及做出反應,符咒便牢牢扣在了他的印堂中央。他一時間失去行動的能力,身體痙攣起來,人連帶著劍從空中墜落。

“砰”得一聲,他仰躺著砸在地面上,一動不動,像是摔死了。

祭司老人從門外緩緩走來,沒等他開口,村民便開始歡呼:“不愧是祭司老人,一擡手就直接將歹人拿下了,走!我們快去送給鳶首花!”

“且慢!”祭祀老人抿嘴,“這東西並非真人。”

黑衣人明明是後腦著地,但從如此高的地方落下,卻沒有摔破腦殼流出血來。祭司老人再次拿出一條黃符,咬破手指用鮮血塗了一條符咒,接著照黑衣人額頭上一拍。

黑衣人甫一沾到符咒,皮膚便迅速萎縮塌陷,夜行衣癟了下去,面罩下的得眼皮和臉全都變成了稻草,除此之外,還有一對血淋淋的眼珠子。

一個村民蹲下摸了摸,立即驚恐地向後退去:“這人是稻草人變的,但、但眼珠子卻是剛剛才挖出來的!”

“老天爺!怎麽會發生這種事。”

“那今年的人牲怎麽辦?……”

謝升在黑衣人墜落的時候就使用窺探之術對著當場所有人掃了一圈。他指了指門口跪地大哭的小娃娃,揚高聲音道:“那裏的兇靈,你別裝模作樣假惺惺了。殺了這對夫妻,又吃了別人的兒子,你現在難道還妄想憑借這種低等的障眼法蒙混過關?”

眾人聞聲吃驚不已,紛紛朝門口的小男孩望去。

小男孩止住哭聲,擡袖抹了抹眼淚:“叔叔,你胡說八道什麽,嗚嗚……我爸爸媽媽都死了,你、你還……”

村民看他哭得眼泡紅腫,一副孤苦伶仃的可憐模樣,心裏那股慈愛憐憫便溢了出來。有人說:“大俠,朱七說您是雲游道士,也許您有點捉妖的本事,但耐不住也有認錯的時候……”

朱七便是三日前為謝升帶路上山的村民。

謝升不聽他辯駁,直接對著小男孩劈了一道帶閃電的空氣過去。小男孩躲避時來不及偽裝,下意識使出了妖法回擋。

看到小男孩周身冒出一團詭異的青煙,村民們這才相信謝升所言非虛。

懊惱自己露出破綻,“小男孩”閉上了嘴,不再辯駁。他忽悠悠從地上飄浮而起,躬下身來,眼中兇光乍現,整個人做出了防備的狼顧之態。

“原來他真是妖怪!”

“太可恨了,竟變成牛九娃的模樣來糊弄我們。”

謝升一躍而起,跳到房梁上,抱拳道:“我與你們鳶首花神的恩怨已經一筆勾銷,現在鳶首花神委托我將人牲速速帶回後山,請祭司老人快些作法,否則你們的神花將因人牲不至而受到切膚之苦,在結界裏度日如年。”

村民本就因為抓錯人牲一事而對謝升心懷愧疚,眼下又見他一身正氣、樣貌俊俏,便相信了他的說法。

只有祭司老人還在猶豫。

謝升繼續道:“大祭司,山外害人妖魔眾多,我完全沒必要跑到你們村子來搶你們的人牲,眼下情況緊急,還請您速速作法。”

有村民開始勸他:“祭司老人,您就聽他一回吧,今日天色已黑,子時眼看就要降臨,到時錯過了祭祀日,鳶首花恐怕會大怒呀。”

“就是就是,祭司老人,您快作法吧。”

祭司老人捋袖點頭:“好,將這畜生捆起來,我為他作法。”

謝升道:“還有一事晚輩不解,想冒昧一問,你們祭祀的人牲可以用兇靈充當嗎?我怕到時抓錯了人,又白費一番苦心。”

祭司老人答:“妖魔鬼怪都可以充當人牲。”

身披小娃娃皮囊的兇靈見他們對他熟視無睹,氣勢像是已經把他捉拿歸案似的,心中頓覺受人輕視,怏然而怒。他眼中發出通亮的紅光,火冒三丈道:“你們眼裏還有沒有我?!我鳶首山地靈豈是你們說抓就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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