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你一起走。”

楊音希說出這句話的時候， 沒有考慮到太多的東西，只是想著閔珺一個人會很危險。

在陌生的老家， 閔珺需要一個人拖著行李箱走到塵土飛揚的公路上去攔大巴， 在客流量大的除夕，上不上得了車都是個未知數。即使閔珺上了車，售票員很可能用的是外鄉人一點聽不懂的方言， 發覺閔珺是外鄉人，宰點錢是輕的， 惡劣一點的指不定幹不出什麽壞事來。

初到一個陌生地方的恐懼， 楊音希經歷過，那時她去的是城市， 能用普通話交流， 不會一下子從來來往往的本地人之中區分出來，而閔珺現在的呢？面對的是一片片樹林，一棟棟看起來差不多的平房，村裏大多人在這裏生活了一輩子， 聽到別人說普通話的第一反應是好奇打量，而不是換成另一種方式交流。

她實在不放心閔珺一個人離開。

楊音希話說得毫不猶豫， 閔珺卻沒有馬上回應， 撫著她頭發的手停了下來。

不再埋在懷抱裏，楊音希坐直身子， 定定看著閔珺。

閔珺對上她的目光，這才說了一句，“不好， 你媽媽會難受？”

“除夕前一天把你趕出去，讓你在陌生的地方找路回家，你就好受嗎？”楊音希咬唇，為閔珺憤憤不平。

不管經歷什麽事情，閔珺的反應總是淡淡的，此時也只是瞥來一眼，撫了撫她咬出痕跡的唇瓣，“沒事，阿姨告訴我怎麽回去了。”

楊音希氣急，“你不明白，你聽不懂這裏的方言，坐錯車多給錢是小事，萬一……”

她住口了，不想說出半點不吉利的話。

閔珺嘆氣，“你這一走，明擺著是跟叔叔阿姨對著幹。”

楊音希撇撇嘴，“對著幹就對著幹吧，他們這麽趕你走，實在太過分了。”

閔珺默然思忖片刻，輕聲勸，“你先跟他們談一談好嗎？”

“……”楊音希看了一眼手機，時間是十點半，叔叔一家早早睡下，爸爸媽媽回來這些天隨了大家的作息，同樣很早休息。

但是今天有重要的事情。

楊音希心想長痛不如短痛，起身說，“你等我，我這就去。”

“小希。”閔珺喚住她，“控制一下脾氣，那是你爸爸媽媽，不是你的仇人。”

楊音希一楞。

在閔珺說這句話之前，她熱血上頭，真的不記得爸爸媽媽是為了自己出櫃的事情傷心難過才出此下策，把他們當成趕走閔珺的大惡人。

說來，這事情歸根結底是她的錯，坦白的時間地點全都不對，爸爸媽媽不知所措，閔珺無辜受累。

楊音希的腳步沈重起來。

從她們房間到爸爸媽媽房間，不過是十幾步的事情，楊音希卻走了差不多三分鐘，看到門縫透著光松了一口氣，想到要面對的人又提起心來，在門前徘徊許久，擡手放下無數次。

最後，楊音希望了一眼不遠處自己房間門縫同樣透出了光，閔珺在等她啊。

楊音希下定了決心，擡手輕輕敲了敲門。

門開的很快。

應該說是太快了，不過兩秒，門扇打開。

在黑暗的廳裏呆久了，楊音希猝不及防被裏頭透出的燈光刺到了眼睛，揉一揉再瞧，看到的是爸爸愁眉不展的臉。

她梳順的思緒和話語驀然間亂了起來。

“小希，這麽晚還沒睡？”爸爸強笑一下，沒話找話地開了口。

楊音希深吸一口氣，“我有事情要找你們。”

“唉。”爸爸側身讓開，“進來吧。”

楊音希邁出步子，才進門，看到了椅子上端坐的媽媽。

“坐。”媽媽面無表情，用眼神示意椅子對面的床邊坐下。

依言走了過去，楊音希乖乖坐下，一擡頭對上爸爸媽媽意味深長的眼神，頓時坐立不安。

明明床鋪比椅子高的，爸爸媽媽往上一坐，正對面的椅子似乎拔高了不少，她成了等待審判的罪犯，而爸爸媽媽是鐵面無私，勝券在握的判官。

可她有什麽罪呢？

楊音希想到閔珺，把心裏頭那些害怕的想要逃避的情緒趕走，鼓起勇氣開口，“爸，媽，我想跟閔珺一起去S市。”

短短一句話，她琢磨了很久。閔珺沒有告訴她是爸爸媽媽趕人的，她沒有必要拿著這點去跟爸爸媽媽理論。既然不管爸爸媽媽怎麽說，她都決定閔珺共同行動，不如避開閔珺的遭遇，直接說她想要跟閔珺一起行動就是了，這樣錯的是她，挨罵的也是她。

然而，媽媽沒有如了她的意。

媽媽討厭閔珺，私心會把所有錯誤推到閔珺身上。

“她讓你一起走的？”媽媽譏諷一笑，“真厲害。”

楊音希愕然，慌忙辯解，“不是，我自己要跟她走的。”

“夠了！”媽媽狠狠拍了下扶手，站起來指著她罵，“不就是給你地方住給你賣東西，讓你巴巴跟在屁股後頭嗎？”

楊音希震驚，“媽，你說什麽呢？

爸爸也跟著勸，媽媽卻收不住口，一句句連嘲帶諷的，“從小到大，你哪有什麽主見？上高中，同班同學去哪個你去哪個，上大學，老師推薦S市你就吵吵要去，畢業以後蘭雪說留你也要留，現在認識了閔珺，住著人家的房子，看人家給你買東西做飯，傻子一樣說什麽喜歡女人？你是被她騙了！”

“媽！”楊音希沒想到在媽媽眼裏自己是這樣的，委屈地酸鼻子，“我沒有被騙，我真的喜歡閔珺！”

媽媽冷哼一聲，忽而逼近，“如果她家沒有S市最好的文瀚酒店，沒有那麽好的房子給你住，你還喜歡嗎？你今天說喜歡女人，不結婚，一個人熬到老，閔珺玩膩了跟你分手了，憑她的家境有一堆人排著娶她，隨便挑，你呢？”

楊音希忍不住哭了。

她以為媽媽難以接受的是自己是同性戀，沒想到媽媽一直想著的是她被騙了，用利益衡量著一切。

楊音希知道媽媽本意是擔心她未來的生活，但是這樣的說法太難聽了，她無法承受。

看到她哭，媽媽停下拍拍胸口順氣，放柔聲音勸，“小希，媽媽是為了你好，你現在跟她在一起或許會開心，可是以後呢？到時你看著別人婚姻美滿，有兒有女，不難受嗎？

楊音希用衣袖擦了把淚，吸吸鼻子，也心平氣和地說，“我跟閔珺不是玩，我們的感情是真的，我沒有被騙，我做了決定自己會承擔一切，不會後悔。”

媽媽踉蹌退了一步，被爸爸扶著才沒跌倒。

楊音希看到媽媽紅了眼眶，卻僵著身子昂頭挺胸沒有一點服軟的姿態。

“好。”媽媽吸氣忍住眼淚，咬牙說，“你走吧。”

楊音希看了一眼爸爸媽媽，默數十秒鐘，確定沒有挽回的餘地了，小聲說，“對不起，今年不能陪你們過年了。”

媽媽轉身對著桌子，擺個傲然的側影不理她，爸爸嘆口氣，“去吧。”

楊音希用盡力氣站起來，大步離開，輕輕帶上門的時候，看到桌上鏡子映照著媽媽流淚的臉，心裏一咯噔，但想到剛才聽到的那些話，仍然無言地把門闔上。

——

連夜收拾好了東西，楊音希和閔珺在天蒙蒙亮的時候提著行李往外走，到了樓下卻撞見了爸爸。

“我送你們到鎮上，那裏去K市的快巴多。”爸爸說，“昨天你媽氣頭上，說了些不該說的話，你別在意，就當今年去旅游了吧，往後在家過年的機會多著呢。”

楊音希又想哭了。

不過，早間的風太涼，她一出去臉被凍僵了，加上昨天嗚咽著睡覺嗓子啞的疼，楞是沒哭出來。爸爸開車的時候時不時告訴她們，路上攔的巴士沿途停靠，到K市恐怕會誤了時候，而鎮上的直達巴士貴是貴，至少一路行駛不停能準時到達。到了車站，爸爸特意給她們買票，告訴她們車子是到K市的哪個車站，哪路公車和地鐵能到機場。

事無巨細的，楊音希想到昨晚的爭執，不由自主嘆口氣。

好好一個新年，怎麽被她過成了這個樣子？

“不想了，大過年不要哭，笑一笑。”爸爸拍拍她的肩膀，“爸爸提前祝你新年快樂。”

楊音希強扯了個笑。

可以上車的時候，爸爸對默然拉行李的閔珺說了一句，“新年快樂。”

閔珺訝然，很快笑著回，“新年快樂。”

早班車沒耽擱，她們坐上車不久就開走了。楊音希拼命張望著外頭，想看看爸爸走到哪裏了，可惜車站的人漸漸多起來，她沒找著，頹然轉身坐好，閉目感慨，“都怪我。”

閔珺幫她揉散緊蹙的眉心，“還有4個小時，昨晚你沒睡好，休息一下吧。”

楊音希憋了一番話不吐不快，便絮叨起來，“小時候，我覺得我爸特別煩，不給我吃零食，不給我看電視，一說話就問學習，媽媽不在的話，我們倆在家跟啞巴一樣沒話說，小學時有人問我爸爸媽媽離婚怎麽辦，我說肯定跟媽媽，因為爸爸很可怕……唉，沒想到今天，爸爸才是支持我的那個。”

閔珺捏了捏她的臉頰，“你覺得，你爸爸來送你，沒有媽媽的意思嗎？”

“嗯？”楊音希眨眨眼。

她想起了一件哭笑不得的事情。

上高中她是內宿生，一周回家一次，有次回家把練習冊的答案落在家裏了，爸爸幫著送來，結果特別耿直地只帶了一本練習冊答案，站在提湯盅提水果的一眾家長之中，格格不入。

這樣的爸爸，沒有媽媽的幫忙，能做到一路交代，面面俱到？

楊音希抿了抿唇。

“再說吧。”她望著窗外，“我們來想一想，這個春節怎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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