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瘦高的人影，他一步一步緩緩地走過來，模糊不清的面容顯得鬼魅難言。莉莉絲提著燈的右手不停顫抖，連帶著燈光也搖搖晃晃。晃動的光亮中，她看到那人的手上，滿是鮮血。

“鬼唔……”

羅伊一把捂住莉莉絲的嘴巴，青年的手冷冰冰的，莉莉絲一個激靈，開始拼命掙紮。

“別叫，你想引起鎮上人的註意嗎？”羅伊一只胳膊橫過，將莉莉絲緊緊摟在自己懷裏。低語間的吐息拂過少女的耳垂，莉莉絲覺得耳邊一陣暖暖的癢。

“活，活人？”

就連羅伊這樣的萬年冰山也忍不住嘴角抽搐：“我當然是活人。”——雖然他非常想做個不死生物。

多蘿西妒火中燒，刷一下飛過來攔在兩人中間：“大敵當前，別廢話！”

“對，對。”莉莉絲連忙站直身體，雖然兩腿發軟，還是抖抖索索地從兜裏掏出一個魔法卷軸，就要朝那個人影扔過去。

那人見勢不妙，慌忙出聲：“別殺我，我沒有惡意的。”

“出來。”羅伊沈聲道。

那人猶豫了一會兒，見莉莉絲又揚起了手，才磨磨蹭蹭地從陰影裏走了出來。他竟然是個十二三歲的男孩，穿著灰撲撲的麻布衣服，褲子又短又小，艱難地吊在身上，一看就知道生活貧困。

這麽小的孩子，晚上不在家睡覺，跑到深山老林裏來幹什麽？莉莉絲的腦海裏一瞬間轉過陰魂上身、千年老妖等各種恐怖傳說，心裏更添警惕。

“你是什麽人？在這幹什麽？”眼見得不是鬼，她總算鎮定了下來。

“我，我迷路了。”男孩眼神游移。

不知道是故意的還是沒註意到，羅伊此時仍然摟著莉莉絲，多蘿西正是不爽的時候，沒好氣地橫了男孩的雙手一眼：“我勸你最好說實話。”

“我是進山采藥的，就是沼澤那邊，想來碰碰運氣……”他怯生生地瞄了一眼莉莉絲，又小聲道，“然後，然後在林子裏看到有一頭野豬死在了陷阱裏，我就想著帶一部分回去，我沒想都拿走。”男孩急急地補充，“這是別人的獵物，我只是……就是……”

看樣子是個普通小男孩？

莉莉絲正琢磨著，聽到羅伊嘆了口氣：“這是人血。”

“什麽？”男孩楞了楞。

“你手上，是人血。”青年的面容平靜無波，“從顏色和氣味來判斷，人已經死了三天以上。血味裏還混雜著土腥味，是你剛從土裏挖出來的。你身上應該帶著刀吧，不然就憑一個孩子的力氣，可沒辦法把已經硬了的屍體剖開。”

莉莉絲胃裏一陣翻滾，小男孩早已經嚇得面如土色，眼看莉莉絲眼神兇惡地朝自己看過來，立刻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求求你們，不要向聖堂舉報我！我不是黑法師！我是有苦衷的！”

莉莉絲雙眉一挑：“說！”

男孩嚇得一抖，一雙藍色的眸子盈滿淚水，抽抽噎噎地將事情說了一遍。

原來這小男孩名叫希爾，是小鎮上的鎮民，幼時喪父，一直和母親相依為命，家裏過得十分貧苦。原本這也還好，小鎮上像他們一樣貧民並不少。

誰知禍從天降，希爾的母親患上了重病，求醫問藥無數次，卻毫無起色。據他專程從城裏請來的大夫說，已經是無藥可救了。

“根本就不是這樣的。”希爾的哭聲很小，“那個老大夫可憐我，告訴我魔法師大人說不定有辦法。為了替媽媽看病，家裏所有的積蓄都花光了，我連普通的醫生都請不起，哪有錢去請魔法師。”

大陸上少有高階魔法師願意去做魔藥師，因為魔藥並不是魔法師實力晉升的正途。踏上魔法之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除了天賦、勤奮，財力也是十分重要的一環。一個普通的家庭，能培養出初階魔法師，就已經是很了不起的事了。正因為如此，世人才愈加看中魔法師。

普通城市的魔藥師和那些被貴族們供養的自然不同，但對希爾這樣的貧民來說，仍然是相當於天淵一樣的存在。

萬般無奈之下，希爾只能去求聖堂裏的牧師。

“被拒絕了？”莉莉絲的語氣很譏誚。

“不是的，我連牧師大人的面都沒有見到。”希爾看到莉莉絲臉上嘲弄的神情，不由一陣氣悶，“要是，要是牧師大人知道媽媽的事，一定會來治療她的！這不是牧師大人的錯！”

“冥頑不化。”多蘿西最討厭東大陸虔誠的信徒，“你這麽信任教廷的牧師，怎麽還想著學黑魔法？夜半深更在這裏鬼鬼祟祟地剖屍！”

“我……”希爾臉上的神情既羞愧又惶恐，“我不是故意的，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了。媽媽，媽媽她已經撐不下去了……我沒有背棄真神，也不是信仰黑暗，我也沒有學黑魔法。”

希爾原本已經走投無路，誰知機緣巧合下讓他得到了一本死靈法師的魔法筆記。

在八大魔法派系中，光系和死靈系都擁有為數眾多的治愈類魔法。與純粹依靠精神力來治愈創傷的光系魔法不同，死靈法師們精研身體和靈魂的奧秘，因此開發出來很多靠物理手段來治療傷患的方法。

莉莉絲仔細研讀過冥界主宰的筆記，有很多類似的方法都已經開始向現代醫療手段靠攏了。這也是死靈系魔法中最不遭人詬病的地方，優秀的死靈法師，幾乎各個都是出色的外科醫生。

更重要的是，這些方法雖然被歸為魔法一類，卻不需要依靠精神力，即使沒有天賦的普通人也可以學習。

希爾知道自己沒有精神力天賦，得到了那本魔法筆記後，他本來打算一把火燒掉的，卻抵受不住治愈母親的誘.惑，在無數次的掙紮後選擇了學習裏面的治愈類魔法。

他這也是急病亂投醫了，要知道他母親並不是外傷，也不清楚具體是什麽病癥。學魔法並非一朝一夕之功，恐怕他還沒學會，母親就已經不在了。

可是知道說不定有一線希望，又怎麽甘心不去爭取。

他一面害怕自己的妄行被人發現，一面又為自己背棄信仰而煎熬。或許是覺得自己死定了，一股腦把所有的事都說了出來。

“那這具屍體？”

“人不是我殺的。”希爾慌忙解釋，“我是在林子裏發現的，應該是冒險者進沼澤采藥，結果出了意外。”

為了練習魔法，希爾一直都是在深夜進山，用陷阱抓些小動物做實驗。乍然發現一具無名屍，他猶豫了好幾天，還是將那具屍體解剖了。

“你這是對死者的褻.瀆。”多蘿西冷笑。

希爾又愧又悔，聞言哭得更兇了。

莉莉絲忍不住白了多蘿西一眼，使喚亡靈打掃衛生的家夥有什麽資格指責別人。她心有不忍，想幫希爾，可又怕暴.露了死靈法師的身份，惹來殺身之禍。

這一路上，她看過太多被民眾舉報而痛苦死去的黑法師。並非都是人心險惡，而是信仰淩駕於一切之上。

希爾看莉莉絲並沒有立刻要拉著他去聖堂，心裏一松，又苦苦哀求：“尊貴的小姐，求求您，不要舉報我，我再也不會做這種事了，我向真神發誓！”

羅伊一直沈默地站在一旁，忽然一把拉起莉莉絲的手，就要把少女拖到那具屍體所在的的灌木叢裏。

“你幹什麽？”莉莉絲莫名其妙，這家夥到底有沒有看到多蘿西憤怒的眼神，而且隨便去拉一個淑女的手這樣好嗎。

羅伊一臉嚴肅：“我記得你曾經說過，讓我不要在人前亂說話。”

所以你就一言不發地把我拖到這個疑似兇案現場……

羅伊從來不是一個會看人臉色的人，他面無表情地繼續說：“你很想幫那個叫希爾的男孩。”——語氣十分篤定。

莉莉絲頓時有點沮喪：“你也覺得我這種想法不好？明明自身難保，還老想著管東管西。”

“我不會對你的想法做出評價，這是你自己的事。”羅伊的回答還是那麽幹脆明了，“我只是來告訴你，作為同伴，如果你做出決定，我可以給你提供一定的幫助。”

“什麽幫助？等等……”莉莉絲猛然想到，“你是三階魔法師，對了，我們大可以先幫希爾治好他媽媽，然後再施放一個消除記憶的魔法。”莉莉絲的眼睛一下亮了起來，連之前耷拉著的眼角都變得生氣勃勃。

“在沒有見到希爾的母親之前，你不能百分之百地保證可以治好她。”羅伊潑她的冷水。

莉莉絲已經自顧自地興奮了起來，雖然是不合時宜的憐憫，或許還帶著一點因為歐文的事情而產生的愧疚。

她這個時候還記得自己的手被羅伊握著，抽出來之前抓著青年的手晃了晃：“羅伊，我相信你是個好人！”

少女的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夜空裏的兩顆小星星。羅伊十分不解：“你是根據什麽事實得出這樣的結果的？”他實在無法理解莉莉絲那毫無邏輯的思維。

莉莉絲已經奔向希爾了，故作兇惡地咳了咳，她正色道：“我們可以不把你的事告訴聖堂的牧師。”

“真的？！”希爾的眼睛比莉莉絲的更亮。

“但你要保證，以後再也不要做這種事了。”

“我不會再做了！絕對不會了！”

“那你回去吧。”莉莉絲打算讓他把屍體埋好，又想到某個戀屍成狂的家夥，隨即把這句話給咽了回去，“如果你真的很想救你的媽媽，可以去鎮上的戰斧旅館找我，我是魔法師，或許可以治療她。”

“魔法師？魔法師大人！”希爾幾乎要熱淚盈眶了，“我很想！真的很想！大人，您實在太善良了，真神會保佑您的！”

不，你們的那位真神最討厭的就是我這種人。

打發走了希爾，眼看今晚的尋藥行動也泡湯了，莉莉絲決定報答一下羅伊的好意：“你可以去研究那具屍體，我會幫你望風的。”

羅伊戀戀不舍地把目光從屍體上拔.出.來：“還是算了。”

“啊？”

我剛剛是聽錯了嗎……

“這具屍體已經被解剖過了，對我來說，它是不完整的。”

“……”

大哥，你這句話真的好有歧義。

羅伊的語氣充滿遺憾：“這具屍體保存得很完好，在幽靜的樹林裏，不論是濕度還是鮮度，都比較出色。可惜了，被那孩子胡亂解剖了一遍，所有的美感都被破壞殆盡。”他伸手指著腳邊血肉模糊的屍體，就像在博物館裏品評一件藝術品，“那孩子畢竟是新手，刀工不好，出手也不利落。切割的傷口粗糙不平，把屍體表層的肉質都給浪費了，還有內臟……”

“閉嘴！”莉莉絲忍無可忍。

“我們現在不是在人前。”羅伊的表情十分無辜。

我就不應該給這個變.態好臉色！

莉莉絲十分後悔，她覺得自己下一秒就要吐出來了，連忙怒氣沖沖地扯著羅伊往回走。

“我們不把它埋起來嗎？”羅伊試圖掙紮。

埋你個大鬼頭！

“這樣對死者不敬。”

如果我是那個倒黴的家夥，恐怕早就被你氣活過來了好嗎！

“我的袖子。”羅伊幽幽地望著自己再一次被莉莉絲攥在手裏的衣袖。

“快走！”

莉莉絲才不管他，大力往前一扯，嗤啦，那只飽經摧殘的袖子終於斷成了兩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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