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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緣孽(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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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澧神君是個孤高而又冷漠的神仙,他好像從來沒有朋友,也沒有想過去交朋友。自他有了神識萬萬年來,就從未嘗過一絲一毫的人情滋味。

他的存活,跟一顆樹、一塊石頭的存在沒有什麽分別,只是存在而已,他不思考存在的意義,更不去想存在的快樂。

任何存活都是有盡頭的,神仙也不是壽與天齊。若澧神君模樣還是青春年華,內裏卻已然油盡燈枯,邁到了盡頭。

看著懷中元丹的光芒,若澧知道自己大限將至,但絲毫不覺得恐懼,他木木然活了如此之久,不覺得存活有什麽可留戀之處。

按人間的時間算,在離大限還有三年的時候,若澧終於有了一個頗為新奇的想法——他想死在一個特別一點的地方,一個可以稱得上“死得其所,了無遺憾”的地方。

若澧神君本生在涅水與天河的交界地澧垣,這是一片汙泥焦土遍布的荒涼地界,在這裏回葉歸根,實在不是什麽愉快的事情。

他在天界尋覓許久,始終沒有找到一個滿意的葬身之地。既然天界渾然無趣,那便去人間看看。

若澧在人間走了幾遭,看不出哪裏合適,隨手抓了一個過路的凡人問話:

“你可知道這世上有什麽極好的去處,讓人流連忘返,不願離開?”

這過路的人恰好是要去萍虛仙山拜師學道的修士,當即回答道:

“當然是萍虛仙山了,那裏可是真正的人間仙境,只要是去過的人,就沒有想離開的,不過找不找得到、留不留得下麽,就都要看緣分和造化了。”

萍虛仙山?若澧倒是聽過這個地方,但是從未去過,去看上一看倒也無妨。

萍虛仙山得了一個仙字,同時沾了人間的雨露和天界的福澤,可謂既有仙氣又有生機,的確是一方不可多得的風水寶地。山中靈氣氤氳,靈花仙草遍地生長,凡人看見這樣的地方,會驚艷流連倒也不奇怪。

但是若澧畢竟是天上的神君,天界稀罕的地方多了去了,他並沒有感覺到萍虛仙山有多特別。也可能不是地方不夠好,而是他沒有感受美好的能力吧。

若澧神君放棄了,他感到有幾分失望,也有幾分乏累,不想再尋覓什麽完美的葬身之地了,這裏已經足夠,總歸比自己的“老家”好多了。

若澧神君在萍虛山尋覓一番,找到了一個隱秘的山洞,還在洞內找到了一張鋪著軟氈的大床,這一切真是恰到好處,簡直就像是專門為他準備的一樣。

他走進山洞,躺在那張床上,聞著氈毯上散發的香味,準備好好睡一覺,睡到一切結束,在不知不覺中死去,任何事都別想讓他再睜開眼睛。

可是他的計劃很快就被破壞了。

正在意識朦朧之時,若澧忽聽得有人在身旁問話:“這是哪位神君?為何擅闖小仙的歇腳之地?”

若澧不用睜眼看,通過靈力便已感覺到,對方是一個半入了仙道的下界小仙。

他閉著眼睛:“你可否換個地方歇腳?不要打擾我睡覺,我可以拿東西跟你換,我懷裏有一顆能助你飛升神境的內丹,我用它換你這張床,可還劃算?”

那聲音沈默了一陣,良久才響起:“神君這覺竟如此重要,非睡不可?”

“對,本君決定睡在這裏等死,死難道不是一件非常重要的大事?”

那個小仙不說話了,但也沒有離開,他坐在洞中的大石上,開始閉目打坐。

有人在旁邊待著和自己共處一室,若澧神君說什麽也睡不安穩,他用靈力將那顆內丹拋向對方,煩悶地說道:“你怎麽還不走?拿了內丹,快些離開。”

那下界小仙也不知是不是個傻子,如此劃算的買賣都不做,他拿了內丹,竟又給若澧送了回來,甚至幫他裝回了胸襟衣袋裏。

“這買賣太不公平,小仙不可占神君的便宜。這地方神君若喜愛,我讓出來又有何妨,之所以不走,是聽神君說要在此處往生,小仙不忍看人孤亡於此,想著守候在一旁,給神君驅驅蛇蟲鼠蟻、猛獸豺狼。若神君覺得受擾,那小仙便去洞外守候。”

若澧本以為任何事物都不可能再讓自己有睜眼一看的欲望了,但此刻卻被勾起了好奇心,這究竟是什麽樣的小神仙?竟如此奇怪?

等他睜開眼了,映入眼簾的是一個身穿粗布衣服的老頭兒,長須飄飄,仙風道骨。這只是表象,若澧很快就看清了對方的偽裝。

離象真人把自己幻化成老者模樣,騙騙凡人和那些道行不高的小神仙還有幾分用處,對於若澧這樣的神君而言,不過是形同虛設。

“叨擾神君了,小仙這就出去。”

那小仙似未察覺自己的偽裝已被對方看破,還做出一副老者遲緩的樣子,慢悠悠行了個禮,轉身準備去往洞外。

若澧一把拉住了他的手:“你等等,別走了,本君突然決定,暫時不死了。”

萬年無情的若澧神君突然動了凡心,對一個只見了一面的下界小仙,萍虛仙山的離象真人。

離象真人卻絕計不領若澧的情。

他是個清高自律的真正的修士,清修已久,不曾犯過任何戒律。他對誰都一樣發自內心的親和,也保持著同等的疏離。

可以說,離象對世間的一草一木都心懷著愛意,他的愛是均等的,不可能特別多分給任何一個。均等的愛,當然不可能是男女情愛,那大概只能是對世間萬物、一切生靈的關切與悲憫。

從前的若澧神君與他完全相反,從不愛任何人或事,現在的若澧神君懂得了情滋味,卻是跟離象完全不一樣的私情。他們處在完全不同的境界裏,彼此不理解對方的心思。

若澧不曾想到,自己會在大限將至之時突然懂得情愛的滋味。他發現自己並不是無情無愛的,相反,他的愛意不會比任何人少,它兇猛而熾烈,狂熱地傾註給了同一個對象。

他時常去叨擾離象真人,離象真人雖不回應他的感情,但也下不了手將人趕出去,更何況,若澧這樣的天誕神君,神力遠在他之上,耍起賴來,哪裏是他趕得動的。如此一來二去,兩人也算是成了彼此熟識的朋友。

離象每回跟若澧聊天,都覺得有些不適應。因為若澧神君多年來沒有過情緒,臉上從來看不出表情,隨時隨地癱著一張高深莫測的臉,說出的話和他臉上的表情完全對不上號。

還記得若澧第一次板著臉說出:“你真好看,我心悅你”的時候,離象真的以為自己聽錯了,看對方那副嚴肅認真的樣子,應該是在說什麽特別正經的話才對吧。

直到後來,這句話他又聽了無數遍,才終於敢相信,這位神君是認真的,他竟然是真的在跟自己求愛。

離象真人哭笑不得:“若澧神君,小仙是清修道人,神君跟小仙說這樣的話,實在是有辱清規,不應該。”

若澧獨來獨往慣了,沒有規矩束縛,在這最註重清規戒律的清修宗派裏,他的每一個舉動、每一句話都可能是越矩的。

所以每回若澧來了,離象真人都提著一顆心,生怕對方不顧場合,又說出些什麽情啊愛啊的莽撞話,是以從來都不敢當著弟子們的面見他。他總是將若澧帶到自己讀經書的清涼亭裏,在涼颼颼的環境裏給若澧講清修養性的道理。

若澧倒無所謂,愛講道理,便讓他講去吧,喜歡果然是件奇妙的事情,以往半句道理都聽不進去的若澧神君,竟然能規規矩矩地聽離象真人講上幾天幾夜的清心戒律。

他突然覺得,活著並不是那麽無聊,現在這樣的日子他願意一直過下去,如果不是自己死期將至的話。

“清修之道,在於靜心、平氣,戒嗔癡怨懟,絕凡情俗愛,悟大道廣博,修大凈無垢之道,長大凈無垢靈根,成大凈無垢正果......若澧神君,可有所感?”

離象講完一段,想問問若澧的感想,對方卻半晌沒有反應。

“若澧神君……神君?”

若澧終於回過神來,言不由衷地拍著巴掌:“好,講的好,有道理。”

離象無奈地搖了搖頭:“我與神君論道,不可單我一人自說自話,神君若有高見,還望能不吝賜教,給離象醍醐指點。”

若澧此時的心思哪在什麽道不道上面,問他這個,豈不是為難他。

但是要誇離象真人好看就很容易了。此刻離象真人正坐在涼亭的石凳上,微風吹拂著他的衣擺,白色的衣裳在陽光下翻出雪浪。

若澧發現自己也是可以感受到美的,現在的場景就美得他心潮澎湃,他面無表情地由衷讚嘆:“美,太美了。”

“什麽?”離象真人沒有反應過來。

“你。這風采真是無人可比,放眼九天三界,獨一份而已。”若澧一本正經地說出讓人掩面的話語。

離象真人嘆息著,摸了摸自己長長的白胡子,佩服對方對著這樣的皮相,還能說出如此真情實感的肉麻話。

若澧看著他的動作,平靜無波:“你覺得你的障眼法會對本君有用?”

離象無話可說。

日子一天天過去,若澧大限之日愈近。

若澧以為,自己對情愛要求不多,喜歡此人,能時常看他,也就滿足了。可他後來才發現,情就是一個會讓人得寸進尺的東西,得到一毫,便要想一分,得到了分,又想再近一寸,直到越過那個相安無事的界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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