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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灩灩千萬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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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遷回到大理寺已是三日後,從馬上爬下時候差點一個趔趄摔倒在地。

薄千張眼疾手快扶住他,見周遷滿面疲色,忍不住道:“周老弟,不是老哥我說你,你這腦子再好使,身手跟不上也不行啊!還是得多練練!”

周遷有氣無力地白他一眼,從背後取下包裹交到尉遲手中。尉遲見他累得厲害,立刻命鄺照帶周遷去廂房休息。此時已近放衙時分,尉遲真金略一思忖,決定將周遷帶來的東西帶回家中查看,令大理寺眾人今晚好生休整,明日聽候安排。

見尉遲拎著個灰撲撲的包裹便回來了,東來腦中靈光乍現一閃,頓時驚喜道:“師父,這是周大哥從揚州帶來的?”

尉遲見東來滿臉躍躍欲試,笑著將包裹遞給他,接過徒弟地給自己的熱巾:“拿去放好,用完晚飯咱們一起看看。”

“是!大人!”東來響亮地應了一聲,小心翼翼地把東西抱在懷裏,一疊聲兒喚仆人們趕緊上菜。尉遲擦好臉,見小徒弟滿眼熱切地盯著懷中物件,恨不得現在就解開來看個究竟的樣子,立刻用力咳嗽幾聲,沈下臉道:“毛毛躁躁地,像什麽樣子?東來你要記住,辦案,最重要的是要冷靜!”見東來乖乖應是,努力按捺住心頭激動,他這才滿意地點點頭,摸摸徒弟的頭:“待會兒好好吃飯,別邊吃邊想,狼吞虎咽地對身體不好。”

二人簡單用完晚飯便去了書房,東來將包裹打開,裏面是厚厚一疊資料,上面密密的蠅頭小楷,正是周遷字跡,記錄下他在揚州查訪之事。

“周大哥真是心細如毫。”東來讚嘆一聲,見師父眼中亦是讚許之意,心中暗暗下定決心,日後定要比周遷還做得出色。他取出資料,與尉遲並排坐於桌邊,一同觀看。

“謝敦,揚州人氏,其父謝遙曾為江南首富,生意遍及海外。謝遙家中人丁單薄,膝下只有二子,長子謝敦,正室陸氏所出,次子謝敏,家中新羅婢所出。揚州老人皆雲謝敦為人重信,極得謝遙喜愛,謝敏好眠花宿柳,為父親所不喜。十五年前,謝遙攜家小往山間別院觀賞雪景時,屋宅走火,全家上下三十六口死於火中。謝敏因之前傷了腿,留在祖宅中幸免於難。”

“陸宗南,揚州人氏,家中本豪闊,其妹陸氏嫁予謝敦為妻。陸宗南之父亡故後,子弟數人不善經營,家中境況一落千丈。謝家出事後,謝敏與陸宗南、羅威、朱昆平分謝氏家產。之後羅威、朱昆、謝敏遷居他方,陸宗南仍住原宅。十一年前陸宗南隨友人往錢塘觀潮,不慎落入水中身亡,餘一妻孟氏,一子陸誠。”

“羅威、朱昆,揚州人氏,其父均為謝遙做活。三十餘年前謝遙出海行商,途遇海盜行兇,二人拼死救出謝遙後傷重而亡。謝遙便收二人之子羅威、朱昆為義子,待之有如親生。二十年前謝敦亡故後,此二人先後遷居他鄉。”

“詢問當年揚州府衙舊吏十數人,均言當日謝家出事後,府衙曾派人往別院探查,因風雪難行,衙役們趕到時院落已燒為廢墟,屍身辨認極為困難。其中有七人提及,別院中一共只找到焦屍三十五具,仵作反覆驗查,謝敦之女謝氏蕓娘不在其中。”

“陸宗南之子陸誠,二十年前突然瘋癲。詢問其母孟氏,言陸誠與謝氏蕓娘曾有婚約,兩人自幼相識,感情極好。謝家罹難前夕,陸誠曾偷告母親,離家去尋謝蕓娘,之後被發現遍體傷痕昏厥在山間,醒來已然神智全失,瘋狂難制,只得將其用鐵鏈拴在院中。”

“前往探視陸誠,其人大多時候狀似癡傻,口中喃喃,細聽數刻,分辨出‘火’‘死’‘蕓娘’‘跑’等字,偶爾瘋病發作,狂呼掙紮不止,不住嘶叫‘蕓娘不要’。孟氏哭泣不止,雲其子自二十年前至今一直如此,延醫問藥皆無用處。”

“於陸宅求得謝氏蕓娘小像一張,為昔日定親所留,附於後。”

東來取來畫卷輕輕展開,繪於紙上的美貌女子便緩緩呈現在師徒二人面前。

“啪嗒”一聲,畫卷掉在地上。尉遲與東來對視一眼,同時看向小像——

若忽略畫中人溫婉羞澀的神態,這眉眼五官,分明就是周國公府那只鮫人!

沈默片刻,尉遲真金轉身去取兵器,待他收拾利落時,卻發現裴東來也已全副武裝站在他跟前,不等他發話便露出個大大的笑容,先一步閃出門去。

還差一條街,便見前方亂哄哄,一隊隊豪奴正打著燈籠四下呼喝。東來細聽一番,怒道:“周國公養的這幫廢物!那鮫人不見了在街上找什麽?難道她還能用魚尾巴跑這麽遠嗎?”

師徒倆不再理會這些人,直接來到周國公府邸。府中已是燈火通明,原本盛滿水安置鮫人的琉璃盆已化為碎片,水灑了一地,那總管打扮的男人正聲嘶力竭地喊著:“究竟是誰偷走了鮫人!你們還不快找!找不到鮫人,國公爺的怒氣咱們誰也擔不起!”

“水色略濁,”尉遲目光落在庭院一側的池塘中,“周國公府這池塘是活水,她定是沿水路進出。”

“洛陽水路皆通運河,莫非她要逃走?”

“追!“

行至半路河邊,尉遲突然停下步伐,將東來攔住:”東來,你聽到什麽?”

東來側耳傾聽,“師父,是她!”從右方隱隱傳來的歌聲,悠揚魅惑,正是鮫人之曲!

兩人加快步伐趕了過去,正撞見那鮫人從運河中緩緩爬出,攀上一戶人家的門檻,將門推開。尉遲摘下腰間銀薰射去,鮫人一把將銀球揮開,轉臉冷冷盯著他們。

“難怪羅府眾人死時面帶笑容,周圍鄰居也沒有什麽發現。是你先用妖曲迷惑了眾人心智?”尉遲拔刀在手,不著痕跡地將東來擋在身後,肅然問道。

鮫人咯咯輕笑:“我不過是有些好奇,想進這戶人家看看。我又不認識那什麽羅府的人,為什麽要殺他們?”

“你真不認識?”尉遲冷笑一聲:“這戶人家,與羅家也有些關系,羅威外室齊氏住在這裏,家中還有她與羅威的私生子。羅府死絕後,她曾來大理寺要求分得遺產……若本官料得不錯,你這是要斬草除根。是也不是?謝、蕓、娘?”

鮫人勃然變色:“你是何人?”

“本官大理寺少卿,尉遲真金。”

“你倒是個精明的,”謝蕓娘冷冷打量他:“可二十年前的揚州,卻只有個糊塗官。”

“二十年前謝家三十五口罹難,你在何處?”

“我在何處?”謝蕓娘冷冷看著他:“現在問這個,還有什麽用?”

“本官再問你,你可還記得二十年前一夜瘋癲的陸誠?”

“誠哥……”謝蕓娘一雙妙目看著天邊銀月,竟是癡了:“二十年前,阿翁我們去別院賞雪,誠哥偷偷來找我,我便跟他悄悄溜了出去。誠哥說他近日總覺有些心驚肉跳,見到我才覺寬心不少。我們正聊得開心,突然別院就燒了起來……誠哥趕緊帶著我往回跑,卻在門口遇見祖父的兩位義子、敏叔父和大舅父,他們渾身是血,正哈哈大笑……他們瞧見了我們,滿臉兇相地走過來,說要將我一起殺了。誠哥嚇壞了,拖著我就往山裏跑,可是我們不認得路,逃到了懸崖邊上……誠哥跪在地上求他爹發發慈悲,饒我一命,卻被他們打得遍體鱗傷。我知道他們不會放過我,一狠心就從懸崖上跳了下去……”淚珠不斷從她臉頰滑下,落地化為明珠。

東來忍不住問道:“你既是人,怎麽又變成了鮫人?”

謝蕓娘恍惚道:“那日我墜下懸崖,崖底本有一汪淺潭,那年冬日甚冷,潭水結了厚厚的冰,我便摔在那冰層之上。我傷得很重,趴在冰上動彈不得,七竅都在流血。我知道我是要死了……就在那時,我看見自己映在冰上的影子,她自己動了起來,她開始張口說話,問我甘不甘心就此死去……”她突然激動起來:“我不甘心!我當然不甘心!我對她說,就算變成妖魔,就算生不如死,我也一定要報這血海深仇!呵呵呵呵……”她放聲大笑,“從那一刻起,我的身體開始變化,開始的時候我很害怕,可是隨著變化越來越大,我的力量便越來越強,連錢塘潮水,都不得不聽我號令!”鮫人的雙眼睛慢慢充血,魚尾急躁地在地面拖曳:“可這些人狡猾得很,他們離開了揚州,我找了好久好久,從這一條河到那一條河,幾千幾萬裏地找,終於找到了他們!他們害死我全家,就得用全家來陪葬!”

尉遲警醒,見謝蕓娘目光逐漸變得渾濁,原本金紅色的魚尾如浸血般轉為紅色,立刻將刀揮出,劈開幾片疾射向自己的鱗片。鮫人一擊不中,雙臂發力便向前撲去,意欲回到水中。尉遲見狀,飛身上前與她纏鬥在一處。

一近身尉遲便發現,鮫人並不像清秋子那般刀槍不入,只要害部位有極堅硬的鱗片覆蓋,其餘肌膚與人無異,便改了招式,刀刀往薄弱處招呼。但鮫人動作卻極為靈敏,難以捕捉,幾十招下來只劃出七八道不深不淺的傷口。

尉遲微覺吃力,謝蕓娘面上已滿是震驚,她從未想過自己竟有一日會如此狼狽,即使不在水中,她的迅捷凡人也遠不能比,之前若非想找到仇人,她也不會故意被人抓住。

運河已近在咫尺,卻不能寸進,鮫人怒嘯一聲,雙手成爪抓住尉遲雙刀,不顧掌中鮮血淋漓,抵著尉遲向前沖去,卻在即將入水時肩頭劇痛,竟是被她忽略的那個半大少年撲了上來,一刀從左肩貫入,右腹刺出!

謝蕓娘發出淒厲慘嚎,鮫人心臟位於胸腔正中,這一刀正是貫穿了她的心臟。心臟既破,鮫人便不能再活,她用盡最後的力氣,甩尾將來不及將刀拔出的白子拍入河中。

“東來!”尉遲真金原本鎮靜的面容瞬間扭曲,他眼睜睜看著裴東來落水卻來不及伸出雙手拉住他,一時間恐懼幾乎沒頂。他想也不想就松開雙刀撲進水裏,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東來,你絕不能出事!

越來越暗了,東來在水下定定看向上方的天空。鮫人的瀕死一擊極其兇悍,仿佛要將他整個身體拍碎。他艱難地擺動身體想浮上去,卻力不從心。

可是我還沒見到師父最後一面,將肺部壓榨一空的瞬間他想,這麽不甘心地死去的話,我會不會變成又一只鮫人?

這荒誕的念頭剛從腦海閃過,他便感到一只條有力的胳膊牢牢摟住了自己的腰。水中的視線已經模糊,他只能分辨出有熟悉的手擡起了他的臉,然後唇上一暖,有柔軟的東西貼了上來,頂開他的牙關,渡入活命的氣息。

師父找到我了,裴東來心中一松,整個人都懈怠下來,閉上雙眼陷入黑暗。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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