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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滿庭霜(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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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姑娘可在裏面?”

周挺隱約聽見些許人聲, 正欲再敲門,卻見門忽然打開,裏面那姑娘窄衫長裙, 披帛半掛於臂,只梳低髻, 簪一只白玉梳。

卻不知為何,她頸間裹著一方錦帕。

“倪姑娘,你這是怎麽了?”周挺疑惑道。

“下雨有些潮, 起了疹子。”

倪素徹底將門打開,原本站在她身側的徐鶴雪剎那化為雲霧, 散了。

周挺不疑有他, 進了後廊, 他接來倪素遞的茶碗, 立即道:“倪姑娘,今日早朝禦史中丞蔣大人已將你兄長的案子上奏官家,夤夜司如今已有職權徹查此事, 韓使尊今日已審問了不少人,但未料,卻忽然牽扯出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誰?”

倪素立即問道。

“苗太尉的二公子,”周挺端詳她的臉色, “便是那位將你從夤夜司帶出去的朝奉郎苗易揚。”

周挺一直有差遣夤夜司的親從官監視與保護倪素,自然也知道她在來到南槐街落腳前, 一直都住在苗太尉府裏。

“怎麽可能是他?”

倪素不敢置信。

在太尉府裏時,倪素因為臥床養傷, 其實並沒有見過苗易揚幾回, 但她印象裏,苗易揚文弱溫吞, 許多事上都需要他的夫人蔡春絮幫他拿主意。

“其實尚不能確定,只是你兄長與那衍州舉子何仲平並不識得什麽世家子,你兄長又不是什麽行事高調的,來到雲京這麽一個陌生地界,何以兇手便盯上了他?但不知倪姑娘可還記得,我之前同你說,那何仲平借走了你兄長一篇策論。”

倪素點頭:“自然記得。”

“你兄長少與人交游,但這個何仲平卻不是,酒過三巡亦愛吹噓,自己沒什麽好吹噓的,他便吹噓起自己的好友,你兄長的詩詞,文章,他都與酒桌上的人提起過。”

“與他有過來往的人中,有一個叫做葉山臨的,家中是做書肆生意的,何仲平說,此人認得一位衙內,那位衙內喜愛收集古舊的志怪書籍,正是苗太尉府的二公子——苗易揚。”

“而他也正好參加過冬試,卻未中榜。”

“不可能是他。”

倪素聽罷,搖頭,“若真是他,在光寧府司錄司中他買通獄卒殺我不成,而後我自投羅網,從夤夜司出去便到了太尉府上,我既在他眼皮子底下,他是否更好動手些?既如此,那他又為何不動手?”

若真是苗易揚,那麽他可以下手的機會太多了,然而她在太尉府裏養傷的那些日,一直是風平浪靜。

“也許正是因為在他眼皮底下,他才更不敢輕舉妄動,”周挺捧著茶碗,繼續道,“不過這也只是韓使尊的一種猜測,還有一種可能,這位朝奉郎,也僅是那兇手用來迷惑人的手段之一。”

“你們將苗易揚抓去夤夜司裏了?”倪素不是沒在夤夜司中待過,但只怕夤夜司使尊這回絕不會像此前對待她那般,只是嚇唬而不動手,他得了官家敕令,有了職權,任何涉及此案的官員他都有權刑訊。

“使尊並沒有對朝奉郎用刑。”

周挺離開後,倪素回到徐鶴雪房中用飯,但她端起碗,又想起蔡春絮,心中又覺不大寧靜,也再沒有什麽胃口。

“苗易揚沒有那樣的手段。”

淡霧在房中凝聚出徐鶴雪的身形,他才挺過幽釋之期,說話的氣力也不夠:“苗太尉也絕不可能為其鋌而走險。”

“你也識得苗太尉?”倪素擡頭望他。

徐鶴雪與之相視,視線又難免再落在她頸間的錦帕上,他的睫毛垂下去:“是,我還算了解他。”

他十四歲放棄雲京的錦繡前途,遠赴邊塞從軍之初,便是在威烈將軍苗天照的護寧軍中,那時苗天照還不是如今的苗太尉。

十五年前,在檀吉沙漠一戰中,苗天照也曾與他共禦外敵。

太尉雖是武職中的最高官階,但比起朝中文臣,實則權力不夠,何況如今苗太尉因傷病而暫未帶兵,他即便是真有心為自己的兒子謀一個前程,只怕也在朝中使不上這麽多的手段。

“其實我也聽蔡姐姐說起過,她郎君性子溫吞又有些孤僻,本來是不大與外頭人來往的,也就是做了大理寺的司直才不得不與人附庸風雅,除此之外,平日裏他都只願意待在家中,又如何肯去那葉山臨的宴席暢飲?”

倪素越想越不可能。

她有些記掛蔡春絮,但看徐鶴雪魂體仍淡,他這樣,又如何方便與她一塊兒出門?

“徐子淩,我再多給你點一些香燭,你是不是會好受一些?”倪素起身從櫃門裏又拿出來一些香燭。

“謝謝。”

徐鶴雪坐在榻旁,寬袖遮掩了他交握的雙手。

外面的天色漸黑,倪素又點了幾盞燈,將香插在香爐裏放在窗畔,如此也不至於屋中有太多煙味。

她回轉身來,發現徐鶴雪脫去了那身與時節不符的氅衣,只著那件雪白的衣袍,即便他看起來那樣虛弱,但坐在那裏的姿儀卻依舊端正。

只是他的那件衣裳不像她在大鐘寺柏子林中燒給他的氅衣一般華貴,反而是極普通的料子,甚至有些粗糙。

這是倪素早就發覺的事,但她卻一直沒有問出口。

然而此時她卻忽然有點想問了,因為她總覺得今日的徐子淩,似乎很能容忍她的一切冒犯。

“你這件衣裳,也是你舊友燒給你的嗎?”

她真的問了。

徐鶴雪聞言擡起眼睛來,他微動了一下唇,看著她,還是順從地回答:“是幽都的生魂相贈。”

他很難對她說,他初入幽都時,只是一團血紅的霧,無衣冠為蔽,無陽世之人燒祭,不堪地漂浮於恨水之東。

荻花叢中常有生魂來收陽世親人所祭物件,他身上這件粗布衣袍,便是一位老者的生魂相贈。

倪素不料,他竟是這樣的回答。

她想問,你的親人呢?就沒有一個人為你燒寒衣,為你寫表文,在你的忌辰為你而哭?

她又想起,是有一個的。

只是他的那位舊友,到底因何準備好寒衣,寫好表文,卻又不再祭奠?

倪素看著他,卻問不出口。

“月亮出來了。”

倪素回頭看向門外,忽然說。

徐鶴雪隨著她的視線看去,檐廊之外,滿地銀霜淡淡,他聽見她的聲音又響起:“你是不是要沐浴?”

一如在橋鎮的客棧那晚,徐鶴雪站在庭院裏,而他回頭,那個姑娘正在廊上看他。

只是不知道為什麽,徐鶴雪總覺得今夜被她這樣看著,他格外拘束。

月光與瑩塵交織,無聲驅散生魂身上所沾染的,屬於陽世的汙垢塵埃,在他袖口凝固成血漬的瑩塵也隨之而消失。

他的幹凈,是不屬於這個人間的幹凈。

倪素看著他的背影,想起自己從成衣鋪裏買來的那些男子衣裳,他其實長得很高,只是身形清臒許多,那些衣袍顯然更適合再魁梧些的男子。

徐鶴雪聽見廊上的步履聲,他轉身見倪素跑進了她自己的房中,不一會兒也不知拿了什麽東西,又朝他走來。

她走得近了,徐鶴雪才看清她手中捏著一根細繩。

“擡手。”

倪素展開細繩,對他說。

徐鶴雪不明所以,但今天他顯然很聽她的話,一字不言,順從地擡起雙臂,哪知下一刻,她忽然靠他很近。

倪素手中的細繩纏上他的腰身,徐鶴雪幾乎能嗅聞到她發間極淡的桂花油的清香,他的眼睫輕顫,喉結滾動:“倪素……”

“我欠了考慮,那些櫃子裏的衣裳尺寸不適合你,我也沒問過你喜歡什麽顏色,喜歡什麽式樣,也是我那時太忙,成衣鋪掌櫃的眼光有些太老,那些衣裳我看著倒像是四五十歲的人才會喜歡的。”倪素仍在專註於手中的細繩。

“我並不在意,你知道,我若還在世,其實……”

徐鶴雪話沒說盡。

倪素知道他想說什麽,十五年前他死時十九歲,那麽若他還在世,如今應該也是三十餘歲的人了。

她擡起頭,朝他笑了笑,“那如何能算呢?你永遠十九歲,永遠處在最年輕而美好的時候。”

年輕而美好,這樣的字句,徐鶴雪其實覺得無論如何也不能再用來形容他自己,可是他面前的這個姑娘,卻是如此認真地對他說。

他剔透的眸子映著檐廊底下的燭光,聽見她說“不要動”,他就僵直著身體,動也不動,任由她像白日裏為他洗臉時那樣擺弄。

“給你量好了尺寸,我便自己為你裁衣,你放心,我在家中也給我母親做過衣裳,父親雖去的早,但我也做過寒衣給他,一定能做得好看些。”

倪素繞到他的身後,用細繩比劃著他的臂長。

“其實你不必為我裁衣,我,”此刻她在身後,徐鶴雪看不見她,卻能感受到她時不時的觸碰,“昨夜冒犯於你,尚不知如何能償。”

“你如今肯乖乖站在這裏任我為你量尺寸,就是你的償還了。”

“我記下這尺寸交給成衣鋪,讓他們多為你做幾件,但我是一定要自己做一件衣裳給你的。”

倪素不明白,為什麽他這樣一個人在十九歲死去,卻無人祭奠,連身上的衣裳都是幽都裏的其他生魂所贈。

他活在這人間的時候,一定也是在錦繡堆裏長大的少年吧?

收起細繩,漂浮的瑩塵裏,倪素認真地說:

“那是我要送給你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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