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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雨霖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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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我家的事,二叔知道得這樣清楚。”

細雪在檐外紛揚,一道女聲將近,帶些氣弱無力,一時堂內之人無不側目去瞧庭內越來越近的一行人。

被女婢扶著的那少女淡青衫子霜白羅裙,梳三鬟髻,戴帷帽,面容不清,步子邁得慢些,似在病中。

“倪素,你這是認了?”

倪宗擡著下頜,做足了為人長輩的威風。

“認什麽?”

倪素上階,咳嗽了幾聲,寡言的岑氏瞥了一眼後頭跟來的老內知,那老內知在門檻外不敢進來,佝僂著身子擦汗。

他哪裏攔得住姑娘。

“請二叔見諒,我病著不好見人,怕失了禮數,便只好如此。”岑氏身邊的錢媽媽來扶著倪素坐下,又叫一名女婢遞了碗熱茶來給她暖手。

“你昨日也戴的是這帷帽!”

倪宗的女兒倪覓枝見父親的眼風掃來,便起身道,“我從我家的莊子上回來,路過棗花村就瞧見你了,莫以為你戴著帷帽我便不知道你,你的馬夫和女婢星珠我可都認得!”

倪宗看向岑氏,但見岑氏跟個悶葫蘆似的不搭腔,他臉色更不好,正欲再說話卻聽那戴著帷帽的少女道:“是嗎?誰作證?”

“總不能只因你一面之詞,便定我的罪過。那農婦和坐婆,可有證實?你從你家的莊子回來要路過棗花村,我從我家的莊子回來也要路過那兒,我自然不能說沒去過,可後頭的事,我可不認。”

“這……”

倪覓枝抿唇,“誰與你似的不自重,與那些腌臜下九流來往。”

她不是沒想過要將人找來作證,可那農婦才生產完,不便下床,也咬死了說倪素只是路過借了碗水喝,至於那另一個坐婆,也與農婦一般,並不承認倪素與她一齊給人接生。

“你說的腌臜下九流,是那農婦,還是那坐婆?”

岑氏倏爾盯住倪覓枝,冷不丁地開口,“我不知咱們是什麽樣的人家,可以造如此口業,輕賤旁人,覓枝,你母親生你,難道家中是不曾請過坐婆的?她進你們家的門,你也覺得是臟的?”

一時,堂內之人不由都想起倪宗的大哥倪準。

五年前,倪準為附近村民義診,歸程時遭遇泥石流被埋而死,縣衙請了塊“懸壺濟世,德正清芳”的匾送來給倪準的遺孀岑氏。

倪準尚不曾輕視窮苦農戶,岑氏自然也聽不慣倪覓枝這番話,倪宗看倪覓枝那副不敢言語的模樣便揮手讓她坐下,自己則軟了些聲音:“大嫂,大哥他一向心慈,可心慈有時候也是禍啊,行醫的,沒有要女子承這份家業的道理,大哥在時,也是不許倪素學醫的,可她不但偷學,還走了霽明的老路……盼大嫂明白我這份苦心,大哥用他的性命才使得咱家的名聲好些,可莫要再讓她糊裏糊塗地敗了!”

霽明是倪青嵐的字。

自他十六歲那年不忍賀劉氏被疼痛折磨致死而為她診隱秘之癥,賀劉氏不堪流言投河自盡後,倪家的醫館生意便一落千丈。

直至倪準死後,官府的牌匾送到倪家,生意才又好了許多。

“杏林之家,再不許學,也難抵耳濡目染,二弟何必如此錙銖必較,且拿我嵐兒說事?嵐兒如今已棄醫從文,是正經的舉子,再者,覓枝一面之詞也無實證,你要我如何信你?”岑氏手中撚著佛珠,“你們家也知道我,並不是什麽慈母,我管束阿喜比你家管束覓枝還要嚴苛,阿喜有沒有到外頭去賣弄她那半吊子的醫術,有沒有破了咱家的規矩,我再清楚不過。”

這一番話,岑氏說得不疾不徐,也聽不出什麽尖銳。

但倪宗的臉色卻難看許多,他如何聽不出這般看似平靜的話底下,意在指責他家中對女兒的教養不及。

又在提醒他,她的兒子如今是縣內看重的舉子,此番入雲京冬試,說不定要拿什麽官回來。

可惜是撬不開那農婦與坐婆的嘴,他使銀子也說不動她們,也不知是倪素給那二人灌了什麽迷魂湯。

“二弟一家子來也不易,若不嫌我這處的粗茶淡飯,便與我一道用些。”岑氏淡聲說道。

倪宗氣勢洶洶地來,卻憋得滿肚子火氣,他哪裏吃得下,只一句“家中有事”便拂袖去了,倪覓枝心中也不痛快,瞪了戴帷帽的倪素一眼,趕緊跟著去了,只有倪宗的兒子倪青文慢悠悠地站起來,咬了口糕餅,那視線時不時黏在倪素身邊的星珠臉上,直到身邊的柳氏推他一下,他才哼著小曲兒大搖大擺地出去。

“嫂子……”

柳氏不敢多耽擱,她喚一聲岑氏,欲言又止。

“回吧。”

岑氏清寒的眉眼間添了一絲溫和,朝她頷首。

柳氏只得行了揖禮,匆匆出去。

春雪融化在門檻上落了水漬,堂內冷清許多,岑氏不說話,倪素便掀了帷帽起身,上前幾步,在岑氏面前跪下。

岑氏垂眼瞧她,“昨日真去了?”

“去了。”

倪素低頭,咬字清晰,再無方才那般病弱氣虛之態。

岑氏清臒的面容倦意太重,她起身也有些難,卻不要倪素相扶,錢媽媽忙來將岑氏攙扶起來,岑氏也沒多看倪素,只平淡道:“那便去祠堂跪著吧。”

自倪青嵐被倪準逼著走仕途後,跪祠堂的人便從他變成了倪素,有時是因倪準發現她偷看他的手記,有時是因她偷跑出去跟著藥農在山中辨識百草。

後來她漸大,比以往會藏事,倪準不知道,她祠堂便跪得少些,倪準去世後,這是倪素第二次跪祠堂。

祠堂裏多了倪準的牌位,供桌上香燭常燃,煙熏火燎。

“幸好姑娘昨兒也瞧見了覓枝姑娘的馬車,事先與那農婦和坐婆通了氣口,”星珠蹲在倪素身側,“真是好險,若是二爺使了銀子,她二人改了口就不好了。”

“二叔平日裏是吝嗇些,但這件事他未必不肯使銀子,只是那二人不肯要他這份銀子罷了。”倪素跪了有一會兒了,腿有些麻,她伸手按了按,星珠見她蹙眉,便忙伸手替她按。

“為什麽不要?”星珠想不明白。

昨日倪素在那房中與坐婆一塊兒幫難產的農婦生產,星珠不敢進門,便在外頭待著,她瞧那院子那茅舍,怎麽看都是極清苦的人家,如何能不缺銀子?

“我與那坐婆也算頗有交情,與那農婦雖不相熟,可人心是血肉,你若看得到她們的難處,她們自然也看得到你的難處。”

星珠似懂非懂,撇嘴,“可我看那位覓枝姑娘的心便不是肉長的,她在家中受罰落下頭疼的毛病,來咱們家的小私塾念書時暈了過去,您好心替她施針,她卻轉過臉便回家去告狀,說您偷學醫術,那回夫人也罰了您跪祠堂。”

自那以後,倪宗便時時註意倪素是否有什麽逾矩的舉止。

“這回夫人問您,”星珠的聲音小下去許多,湊在倪素耳朵邊兒,“您怎麽就說了實話呢,您若搪塞過去,也不必來祠堂罰跪。”

“我從不騙母親。”

倪素搖頭,“以往是她不問,她若問我,我必是要實話實說的。”

在祠堂跪了大半日,直至星幕低垂,倪素已是雙膝紅腫,麻木疼痛到難以行走,老管家叫了幾個女婢來與星珠一道,將倪素送回房去。

岑氏不聞不問,也沒讓錢媽媽送藥過來,星珠只得叫小廝去尋倪家雇傭的坐堂大夫拿了些藥油回來給倪素擦。

“姑娘,夜裏涼,早些睡吧。”星珠替倪素擦完了藥油出去凈了趟手回來,見倪素披衣在案前坐,手中筆不停,便上前輕聲勸。

“兄長快回來了,我要將我這小半年的心得都整理好給他看,”兩盞燈燭映照倪素白皙秀凈的側臉,沾了濕墨的筆尖在紙上摩擦,“比起他走時,我如今更有所得,婦人正產胞衣不下該如何用藥,我已有更好的辦法。”

她只顧落筆,根本忘了時辰,星珠進來剪了幾道燈芯,困得在軟榻旁趴著睡著了,倪素起身喝了口冷茶,在木椸上拿了件衣裳來披在星珠身上。

後半夜倪素在書案前睡著,幾盞燈燭燃到東方既白,才融成一團殘蠟,滅了焰。

“姑娘,雲京來信了!”

門外忽然傳來一名女婢清亮的聲音。

倪素猛地驚醒,她起身,身上披著的衣裳落了地,蜷縮著睡了一夜的星珠也醒了,忙起來伺候倪素更衣洗漱:“姑娘,郎君定是中了!”

若不是中了,此時也不會來的只是信,而不是人了。

倪素昨日才跪過祠堂,今日走路走得慢,她到了岑氏的院子裏,卻發現奴仆們都立在庭內,老管家臉色煞白得厲害,在石階上不安地走來走去。

小廝領著好些個倪家的坐堂大夫從倪素身邊匆匆跑過,進了岑氏的屋子,倪素被星珠扶著快步上前:“母親怎麽了?”

“夫人她暈過去了!”

老內知胡須顫顫的,眼眶發紅地望著倪素:

“姑娘,咱們郎君,失蹤了!”

什麽?

倪素腦中轟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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