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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雨霖鈴(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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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青嵐是在冬試後失蹤的。

信是一位與倪青嵐交好的衍州舉子寄給倪青嵐的,他在信中透露,倪青嵐冬試後的當夜從客棧離開,那友人以為他冬試發揮不利,心中郁郁,故而依照倪青嵐往日與他提及的家鄉住址寫了信來悉心安撫,約定來年相聚雲京。

依照這衍州舉子的口吻來看,倪青嵐冬試的確未中,可友人信至,為何倪青嵐卻並未歸家?

一開始岑氏尚能安慰自己,也許兒子是在路上耽擱了,說不定過幾日便回來了,可眼看一兩月過去,倪青嵐不但未歸,也沒有只言片語寄回家中。

岑氏的身子本就不好,近來更是纏綿病榻,吃得少,睡得更少,人又比以往清減了許多。

她不許倪素診她的脈,也不許倪素過問她的病情,平日裏總來給岑氏看診的老大夫口風也嚴,倪素只好偷偷帶著星珠去翻藥渣,這一翻,便被人給瞧見了。

“你起來,我不罰你。”

岑氏倚靠在軟枕上,審視跪在她榻前的少女,“但你也別覺得你沒做錯什麽,只是你近來幫我擋著倪宗他們那一大家子人,不讓他們進來汙我耳目,也算抵了你的罰。”

“母親……”

倪素擡頭,岑氏瘦得連眼窩都深陷了些,她看著,心中越發不是滋味。

“我請大鐘寺的高僧給平安符開光,近來病得忘了,你替我去取回來。”

岑氏氣弱無力的嗓音透著幾分不容拒絕的威嚴。

這當口,倪素哪裏願去什麽大鐘寺,可岑氏開了口,她沒有拒絕的餘地,只得出了屋子,叫來老管家交代好家中事,尤其要防著倪宗再帶人過來鬧。

大鐘寺算是前朝名寺,寺中銅鑄的一口大鐘鐫刻著不少前朝名士的詩文,在一座清清幽幽的山上,靜擁山花草色不知年。

也因此,大鐘寺常有文人雅士造訪,在寺中留下不少絕佳名篇,使山寺香火鼎盛綿延。

倪素近來心神不寧,一路在車中坐,也滿腦子都是兄長失蹤,母親生病,馬車倏爾劇晃,外頭馬兒嘶鳴一聲,星珠不作他想,喚聲“姑娘”,同時下意識將倪素護在懷中。

只聽得“咚”的一聲,倪素擡眼,見星珠的額頭磕在車壁,淤紅的印子起來,很快腫脹。

“星珠,沒事吧?”

馬車不走了,倪素扶住星珠的雙肩。

星珠又疼又暈,她一搖頭就更為目眩,“沒事姑娘……”

粗糲的手掀開簾子,一道陽光隨之落來倪素的側臉,老車夫身上都是泥,朝她道:“姑娘,咱們車軲轆壞了,昨兒又下了雨,這會兒陷在濕泥裏,怕是不能往前了。但姑娘放心,個把時辰,小老兒能將它弄好。”

“好,”倪素點頭,她並不是第一回 來大鐘寺,見前面就是石階山道,便回頭對星珠道,“你這會兒暈著不好受,我自己上去,你在車中歇息片刻。”

“奴婢陪姑娘去。”

星珠手指碰到額頭紅腫的包,“嘶”了一聲。

“等回了府,我拿藥給你塗。”

倪素輕拍她的肩,一手提裙,踩著老馬夫放好的馬凳下去,好在濕泥只在馬車右軲轆下陷的水窪裏,這山道已被日頭曬得足夠幹,她踩下去也沒有太泥濘。

大鐘寺在半山腰,倪素踏著石階上去,後背已出了層薄汗,叩開寺門,倪素與小沙彌交談兩聲,便被邀入寺中取平安符。

在大殿拜過菩薩,又飲了一碗清茶,寺裏鐘聲響起,曠遠綿長,原是山寺的僧人們到了做功課的時辰,他們忙碌起來,倪素也就不再久留。

出了寺門,百步石階底下是一片柏子林,柏子林密,枝濃葉厚而天光遮蔽,其中一簇火光惹眼。

她記得自己來時,林中的那座金漆蓮花塔是沒有點油燈的,高墻內,僧人誦經聲長,而柏子林裏焰光灼人。

倪素遠遠瞧見那蓮花塔後出來一個老和尚,抱著個漆黑的大木匣子,幾步踉蹌就在濕泥裏滑了一跤。

他摔得狠,一時起不來,倪素提裙匆忙過去扶他,“法師?”

竟是方才在寺中取平安符給倪素的老和尚,他胡須雪白,也不知為何都打著卷兒,看起來頗有些滑稽,齜牙咧嘴的也沒什麽老法師儀態,見著這少女梅子青的羅裙拂在汙泥裏落了臟,他“哎呀”一聲,“女施主,怎好臟了你的衣裳。”

“不礙事。”倪素搖頭,扶他起身,見他方才抱在懷中的匣子因他這一跤而開了匣扣,縫隙裏鉆出來些獸毛邊兒,迎風而動。

老和尚觸及她的視線,一邊揉著屁股,一邊道,“哦,前些日子雨下不停,沖垮了蓮花塔後面那塊兒,我正瞧它該如何修繕,哪知在泥裏翻出這匣子來,也不知是哪位香客預備燒給已逝故人的寒衣。”

大鐘寺的這片柏子林,本就是留給百姓們每逢年節給已逝故人燒寒衣冥錢的地方。

倪素還不曾接話,老和尚聽見上頭山寺裏隱約傳出的誦經聲,他面露難色,“寺中已開始做功課了。”

他回過頭來,朝倪素雙手合十,“女施主,老衲瞧匣中的表文,那已故的生魂是個英年早逝的可憐人,這冬衣遲了十五年,老衲本想代燒,但今日寺中的功課只怕要做到黃昏以後去,不知女施主可願代老衲燒之?”

老和尚言辭懇切。

“我……”

倪素才開口,老和尚已將手中的一樣東西塞入她手中,隨後捂著屁股一瘸一拐地往林子外的石階上去,“女施主,老衲趕著去做寺中的功課,此事便交托與你了!”

他與倪素以往見過的僧人太不一樣,白須老態,卻不穩重,不滄桑,更不肅穆。

倪素垂眼看著手中的獸首木雕珠,猙獰而纖毫畢現,但她卻看不出那是什麽兇獸,心中無端怪異。

“老衲的獸珠可比女施主你身上的那兩道平安福管用多了。”

老和尚的聲音落來,倪素擡首回望,柏子林裏光影青灰而暗淡,盡頭枝葉顫顫,不見他的背影。

誠如老和尚所言,那木匣中只有一件獸毛領子的氅衣,還有一封被水汽濡濕的表文,表文墨洇了大半,只依稀能辨出其上所書的年月的確是十五年前。

收了老和尚的木雕珠,倪素便只好借了蓮花塔中油燈的火來,在一旁擱置的銅盆中點燃那件厚實的玄黑氅衣。

火舌寸寸吞噬著氅衣上銀線勾勒的仙鶴繡紋,焰光底下,倪素辨認出兩道字痕:“子,淩……”

那是氅衣袖口的繡字。

幾乎是在她落聲的剎那,蓮花塔後綁在兩棵柏子上,用來警示他人不可靠近垮塌之處的彩繩上,銅鈴一動,輕響。

人間五月,這一陣迎面的風卻像是從某個嚴冬裏刮來的,刺得倪素臉頰生疼,盆中揚塵,她伸手去擋。

金漆蓮花塔內的長明燈滅了個幹凈,銅鈴一聲又一聲。

風聲呼號,越發凜冽,倪素起身險些站不穩,雙眼更難視物,林中寒霧忽起,風勢減弱了些,天色更加暗青,她耳邊細微的聲音輕響。

點滴冰涼落入她單薄的夏衫裏,倪素雙眼發澀,後知後覺,放下擋在面前的手臂,擡眼。

若不是親眼所見,誰會相信,仲夏五月,山寺午後,天如墨,雪如縷。

雪粒落在倪素烏黑的鬢發,她的臉色被凍得發白,鼻尖有些微紅,不敢置信地楞在眼前這場雪裏。

骨頭縫裏的寒意順著脊骨往上爬,倪素本能地想要趕緊離開這裏,但四周霧濃,裹住了青黑的柏子林,竟連山寺裏的誦經聲也聽不見了。

天色轉瞬暗透了,倪素驚惶之下,撞到了一棵柏子,鼻尖添了一道擦傷,沒有光亮她寸步難行,大聲喚山寺的僧人也久久聽不到人應答。

不安充斥心頭,她勉強摸索著往前,

山風,冷雪,濃霧交織而來。

腳踩細草的沙沙聲近。

身後有一道暖黃的焰光鋪來她的裙邊,倪素垂眸。

雪勢更重,如鵝毛紛揚。

倪素盯住地面不動的火光,轉過身去。

霧氣淡去許多,雪花點染柏枝。

鋪散而來的暖光收束於不遠處的一盞孤燈,一道頎長的身影立在那片枝影底下,幾乎是在倪素轉過身來的這一剎,他又動了。

她眼睜睜的,看著他走近,這片天地之間,他手中握著唯一的光源,那暖光照著他身上那件玄黑的氅衣。

漆黑的獸毛領子,衣袂泛著凜冽銀光的繡紋。

他擁有一張蒼白而清瘦的面龐,發烏而潤澤,睫濃而纖長,赤足而來,風不動衣,雪不落肩。

他近了,帶有冷沁的雪意。

燈籠的焰光之下,他站定,認真地審視倪素被凍得泛白的臉龐。

倪素瞳孔微縮,雪粒打在她的面頰,寒風促使強烈的耳鳴襲來,她隱約辨清他清冽的,平靜的聲線:

“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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