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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鏡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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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渴。”

黑暗中一片寂靜,我來不及讀出那濃郁如死的黑暗深處某種刺鼻的味道。令人嗆咳的氣息。火灼般的幹渴乏力主宰了我。我竭力支持著,爬起身來。一只手,軟綿無力地向濃濃黑暗深處伸去。

“我渴……”

身體的需求到了極致,反而迸發出野獸般狂暴的直覺。仿佛每一根神經,每一粒細胞都張開它焦躁的呼吸,向周圍的一切探尋,探尋。無形的觸須綿延亙長,焦躁而饑渴。我敏銳地察覺了身邊出現的生氣。卻不曾註意到那些詭異的細節。決絕濃重至窒息的黑暗。空氣中充盈的奇異氣息,既甜蜜芳香又毒辣刺鼻的,是什麽。是什麽在周圍空氣中嘶嘶竄動,唁唁喘息。是那些我早已不能碰觸不能接納的東西。是無數冰涼的幽靈指掌在我單薄的皮膚上游走來去。而我卻不曾發覺。

“渴啊……”

我灼燙的手指在黑暗中摸索。忽然我觸到了某種東西。有些什麽把它遞到我手裏。我下意識地緊緊抓住。溫暖而又輕柔搏動著的東西。僅存的理智告訴我這正是我所需要的一切。廣袤的,無垠的氣流撲到我臉上,隨後包裹了我全身。我聞到某種清涼蓬勃的氣息,像地下的水流溫暖而又清新。像在月蝕的茫茫午夜走進一座開滿鮮花的庭園,一無所見,卻被布滿身邊萌動無休的花香緊緊包圍。我的嘴唇被輕輕沾濕,隨後所有感官都集中於一點,所有的細胞都鮮活躍動起來。我咬住某些柔軟微溫的東西,緊緊地握住它,擠壓,吮吸,然後我嘗到清涼暢美的泉。

舌尖不可抑制地探向那生命的泉源,它流過我幹枯灼熱的喉嚨,心臟,血脈,徐徐蔓延全身。心臟的跳動漸漸溫和規律起來。高燒的身體清涼下來,而冰冷的四肢在這股泉流的浸潤下慢慢溫暖起來。我聽到自己的心跳,一聲聲像揚琴的輕鳴。而與此同時有另一種脈動同它相互呼應而漸漸遲緩。我瘋狂地吮吸著那清涼甜美的液體,所有感官都祈求著,暴躁地呼叫著命令它不許停下來。然而最終一切都向那近乎永恒的黑暗之中慢慢消失過去。

我緊緊抓著手裏的某些東西,不想放開。

黑暗中迸出一聲輕笑。很輕。卻仿佛鐘鼓齊鳴,猛然驚醒了我。

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一切的迷亂和解脫,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所有疑問都來不及被思考。突然之間,燈光大亮。

我的尖叫聲撕心裂肺,背棄所有教養和理智。當有生以來從未體驗甚至從未幻想過的恐怖真真實實主宰一切。我所能做的僅有發出這歇斯底裏的慘厲叫聲。

一切都晚了。

他這樣對我。這個妖魔。他居然這樣對我。

我看見那個相見兩次的鬼怪生靈。他安靜地站在我面前,看著我,像我每次見他的時候一樣衣飾整齊奢華,每一分每一寸都驚人的優雅合宜。黑色緞子上衣裏露出潔白的絲綢襯衫,領口橫過兩條細細的白金鏈子鎖住紐絆。外套口袋裏也探出配套的一條飾鏈,上面懸著一顆拇指大小的純凈祖母綠。

他衣履風流整潔無比地站在那裏。而就在他身邊,周圍,所有一切,都仿佛血海。

那麽多那麽濃的血色,鮮紅刺眼,刺鼻的血腥氣籠罩一切。我原本潔凈如雪洞的房間此時墮入地獄也不為過。橫七豎八的屍體倒在他腳下。血跡一路蔓延到我的床上,雲白的紗綾床帳上濺滿殷紅潮濕的血,仍然在一點點,一絲絲地流淌。

而我的手中,緊緊抓住不放的,居然是蓓若的手臂。手腕動脈上的傷口血肉模糊,依然能夠辨認出深深的齒痕。蓓若灑滿銀絲的頭沈重地垂在床邊,再不能擡起。

他慢慢把手指從蓓若脖頸動脈上放開。我懂得那個姿勢。用力按下去,人會昏迷。倘若一直緊按著那裏……

不必自責。他在不知不覺中死去。

我聽到那個輕柔低沈的聲音。發自他。然而他只是冷靜地看著我,唇齒未動。

是的,我的公主。所謂讀心。

他再次一言不發地對我說話。然後,像拂開幹擾視線的一頁輕紗,他輕而易舉地將蓓若的身體拋到一旁,跨過滿地血泊向我走近。我恐怖得連聲音都已經失去。然後他突然露出一個肖似人類的完美笑容,向我伸出手來,那些蒼白細長的近乎不自然的手指。我咬緊嘴唇努力不顫抖起來,不再次尖叫出來,不昏倒,更不退縮。

然而我比任何人都太清楚也太不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他微笑著看我,矢車菊色的眼睛大而明亮,帶著一種深深的古怪神色,仿佛魔法的水晶球一般閃光而變幻,充滿妖氣。

他堅持地向我伸出手來。

[不要再等待下去了。我的公主]

[這一次,請讓我帶你離開]

我繼續緊咬自己的嘴唇,血流出來,沒有絲毫感覺。我強迫自己伸出左手,慢慢地,同他的皮膚相觸。天知道,這樣的一絲動作幾乎耗盡了我十九年來全部的勇氣和精力。那麽痛,那麽痛,讓我懷疑左肩大概已經廢掉。

與此同時,我的右手慢慢探進枕下,我知道晴游臨走時放在那裏的是什麽。

他合攏掌心將我的手握在其中,感覺如同觸到被雪水中浸透的絲綢包裹的大理石雕刻。他滿意地微笑,然後傾身過來扶我。

頃刻之間,我的刀已出手,熟悉的水色光芒如電疾射。

幾乎是同一瞬間,我的襯衫衣領被刀芒割裂。我甚至能感覺到刀鋒上發散的寒意已經深深切入了我的肌膚。霞月安靜地逼在我自己頸間,刀柄卻安然地握在他的手裏。

天知道,他究竟是怎樣自我手中奪過了霞月。在他面前我甚至連出手的機會都沒有。

這事實的坦白,對我而言的恐怖和絕望,或許遠勝於身邊業已發生的一切死亡和驚怖。那一刻我真的情願就此死去永不超生。一切都被否定和顛覆。我頃刻之間就喪失了一切支撐,死亡都與事無補。

他依然安靜平淡地微笑著,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然後他慢慢將霞月遞還給我。我沒有接。有那麽幾分鐘,我對一切都毫無知覺,呆呆地坐在那裏,麻木如人偶。

感覺回覆的時候,他已經離我很近了。然後他突然將我抱了起來,輕而易舉得像拈起一顆棋子。他的擁抱陌生而又空虛,有一些人一樣的溫度,然而依舊令人恐懼。近在毫厘之間,他細細地端詳我。然後,仿佛自然無比的發生和延續。我的長發被撥開,襯衫領口早被撕裂。他的頭慢慢俯下來。抵抗或者逃避,我沒有絲毫餘地。牙齒嵌入我的脖頸,我一無所思。

如果能夠這樣死去,該有多好。

和那個清晨一樣,血液的流失,一天一地的昏眩。血紅與雪白,整間屋子以我無法想象的速度旋轉扭曲。我軟軟地垂下頭去。冰冷的手指在我的鎖骨上輕輕滑動。

這樣的傷口,親愛的。他無聲地對我低吟。我詛咒毀壞你的美好的那個人。他細細地撫過我每一處創傷,然後我聽到那種仿佛笑聲的振動,自他身體深處徐徐漫入我的靈魂。

我已經趨於昏迷,可是無論如何都無法跨過那個界限。我依然在生之彼岸躑躅。我無能為力。

他慢慢地重新埋下頭來。跟我走吧,薇葛。我為此而來,我為你而來。你是知道這一切的。

他突然吻住了我,如果那可以算作是一個吻。我不知道他做了什麽。他勉強我啟開嘴唇,然後清冷辛辣的液體滑入唇間。他的手指嫻熟地擡高我的下頦,逼我一口口吞咽下去。

我麻木的嘴唇和牙齒在那種冰冷液體的浸潤下一點點覆蘇。我可以分辨那辛辣之外的味道,甜美,甘鹹,腥澀。察覺這些之後,我劇烈地嗆咳起來。他早有預料一般,緊緊地扣住我不許低頭,不許我吐出一絲。

老天,那還是血啊。

是的,是我的血,美人。他一把捏住我的臉。視力不知為何竟然稍稍恢覆。我看到他在自己的手腕上咬了一口,然後那棱角分明的嘴唇染成鮮紅,他再次吻住了我,兇狠得仿佛只想要我窒息。

他吸了我的血,又將他自己的血度入我唇間。我感覺自己墜入了水中,深且冰冷的潭水幽幽地燃燒著青色的火焰,我見過那種火焰,就在昨夜,在晴游的眼中。翠色水波搖蕩,溫柔如晴洲的註視。我大睜著雙眼,凝視愈來愈遠的天空。水面之下,透明漣漪輕輕席卷了我。倦意迷蒙,漸漸不能自制。

蒼白手指死死抓住我的長發,將我提出水面。劇烈搖曳和昏眩之後,我眼前是他專註的視線,是血色淋漓的房間,是痛楚逐漸覆蘇的身體,在他冰冷的掌心中慢慢凝固,一朵被凍結的花。他用力扯住我的頭發,那種輕微而持續的痛楚令我醒了過來。

他輕聲微笑起來。手指近乎溫柔地擦過我的眼睛。然後厚重衣料遮住了所有光線,我被裹在他的黑色披風裏。他抱著我行走,漸漸清晰的寒意令我知道他接近了窗口。

而後一陣平穩的震動。寒意透過衣料席卷了我。我知道我們已置身室外。他將我抱得更緊了一點。這一刻,他的體溫居然像個凡人,甚至比一般人更高一些。溫暖堅實的懷抱。我恢覆了一點力氣,微微掙紮。他便隨手撩開了披風,讓我露出臉來,然後對我綻開一個近乎惡作劇的笑。

他是有理由的。

看到腳下掠過的黑色森林,搖擺的纖細樹梢和豹紋般密布林間的積雪的瞬間,我就已經失去了知覺。

我不能告訴你們更多,我僅知的是,四十四個鐘頭的旅途,他一日一夜便將我攜回了倫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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