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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祭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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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終於明白,什麽叫做生無可戀。

醒來的時候,他的臉龐離我只有寸許。那蒼白完美如骨瓷的輪廓,還有他深藍通透的眼睛。

我定定地盯著他,然後努力握緊手指……我並沒有成功,隨後突如其來的劇痛自某一個無法察覺的角落竄起,飛速席卷全身。我無法克制地尖叫起來,卻聽不到一絲自己的聲音。

他稍稍讓開一點距離,冷漠地看著我。那雙湛藍的大眼睛毫無表情,仿佛一對純凈的美鉆鑲嵌在眼眶,光波流轉,卻沒有絲毫人氣。他只是看著我,一言不發。

我只感覺自己的每一分血肉,每一寸筋脈都在燃燒和冰凍。勃起那一霎猶能清晰察覺的痛,這一刻已經徹底消失。我無法描述那種感覺。整個身體都不屬自己。每一次輕輕呼吸,內臟都在氣流的席卷下糾結撕扯,仿佛狂風中碎裂的片片枯葉。而我無法發出任何聲音,甚至連一根手指都不能動彈。

他應該完全明白我正在忍受著什麽。

是的。我明白。

他無聲地說,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我。他慢慢地站起身來。

聽我說,薇葛。我知道你聽得見。但是。

“不要試圖說一個字。”

他威脅地對我伸出一根手指。鑲滿精致花邊的衣袖滑下,露出光滑蒼白手腕。沒有絲毫傷痕。我在那種毀滅般的痛楚煎熬之中,努力地想要看個清楚。

他再次露出那種近乎孩子氣的神情,以一個優雅而張狂的手勢,他將那完好無損的手腕遞到我眼前。

究竟過了多久,時間究竟過去了多久。我幾乎窒息。我究竟在這裏昏迷了多久,久到那時他自己制造的深深傷痕都已痊愈。

“不要急,我的公主。”

他露出一個憐憫的笑容。“那只是昨夜的玩笑而已。”

他再次收起聲音,向我俯下身來,慢慢地托起了我。

他閃光的亞麻色長發沙沙地垂到我臉上,帶著紫羅蘭清冷高傲的芳香。他觸碰到我的剎那,痛楚突然幻覺般消失無蹤。我軟軟地靠在他懷裏。方才同那種疼痛的對抗,竭盡全力的忍耐和許久的絕望突然沒了對手,所有的抵抗墜入虛空,剎那間我幾乎脫力。

隨後一口血沖出喉頭,濺上他潔凈衣襟。

他慢慢地伸出手指抹去我唇邊血跡,一邊安撫般輕輕搖晃著我。

就快好了,就要結束了,薇葛。一切即將走向終點。

相信我,你很快就不必再忍耐這一切了。

“我……”

發現聲音重回身體的剎那,我用盡全力狠狠地推開了他,跌回我方才平躺的所在。然後我猛然跳了起來,剎那天旋地轉。他接住我,讓我站穩,然後輕輕地笑了起來。

為什麽這樣,女孩。這不過是一具棺材。難道你沒有見過棺材。

我死死地瞪著他,訝異自己居然沒有昏過去。

我睡在棺材裏……活生生的我被他放在棺材裏!

我慢慢環顧四下。這間精巧的六角形房間,就象用純銀和蜜蠟顏色的琺瑯玉精心鑲嵌出來的狹小蜂巢,房間並不很大,可是因為沒有多餘的家具,看上去遠比它本來的尺寸寬敞得多。一張珊瑚鑲邊的蕓香木書桌,兩把古色古香的曲背椅。

除此之外,便是我面前的這具棺材。

所有的一切,如此而已。古怪的房間,沒有窗子,沒有門,我所能看到的墻壁上不是點綴著古老的繪畫和浮雕,就是被色彩玄妙花紋詭麗的帷幔深深遮蔽。

“這是哪裏……這到底是哪裏?”

倫敦。他快活地說。那清晰傳入我腦海的音調,無論如何我只能稱之為快活。他似乎對我的反應極其滿意。

昨夜。他說的是昨夜。二十四個鐘頭之後的現在。我從愛丁堡被帶到倫敦。

這可能嗎?

他微微挑眉,對我做一個詢問的姿勢。

濃黑的山林擦過腳底。山巒連綿,時而變幻令人迷惑的深淺色調。那是黎明的魔法,青色的霧嵐從山間銀白的溪流上徐徐升起。還有那在深藍的夜風中瑟瑟發抖的月亮,那即將褪色的月亮,蒼白如死人的眼睛。

你還記得一切麽,我的公主。我不想對你重覆行程,你也完全沒有必要知道。

我所能告訴你的,是另外一些事情。

我伸出手去,觸及那兩扇緊閉的長窗,隔著冰冷瓊骨玻璃,我輕輕撫摸晴渘溫柔雅麗容顏。我的指尖一點點擦過她的輪廓,一點點在玻璃上滑動。她就在我對面,披著潔白絲緞晨衣,大睜著雙眼匆匆尋覓著她所能領會的那種意念的來源。然而她看不見。

她看不見我,那個怪物懷中的我。我呻吟一聲,向後仰去。他緊緊地摟住我,黑色風氅在空氣中展開一片巨大柔軟的睡蓮。他帶著我浮升而起。

我自睡夢中喚醒晴渘。

我告訴她,通知祖父,盡快帶人到我父親的私邸。

被危險深深籠罩的人,是晴洲。

他們帶走了他。

他的手掌輕輕蓋住我的眼睛。不要驚訝,薇葛。這是你可以料到的事實。不是麽。

“帶我去……”我抓住他的手腕,“帶我去啊……求求你!”

他微微搖頭,長發散落下來,淹沒我的臉龐。他把我放在膝上,像撫弄一只暹羅貓一般輕輕摩挲著我的臉龐。我恨不得對著他修長蒼白的手指咬上一口。

你能做些什麽?蕭晴溦,看看你自己,一朵在月光下被揉碎的白花。這樣的你能夠為他做些什麽?你根本無法靠近他們。你不是蕭晴游的對手。你銀色的翅膀已經折斷。你改變不了任何事。

“但是你可以。”

他詫異地瞇起眼睛,看著我,仿佛這是他第一次見到我的容顏。我慢慢撐起身體,離開他,站直。

他不是第一次見到我。我也不是第一次見到他。剎那之間,我們把彼此看得通明透亮。他要什麽,我要什麽。我們一清二楚。答案和代價已經用火刻在了索多瑪的城墻。我們為什麽還在這裏互相耍弄和隱瞞。

他洩氣地倒在椅上,定定地看著我,然後綻開一個幾乎可稱之為璀璨的笑。

果然如此。我絕代的薔薇。你撕碎了我的想象,可是同我的期待卻毫無分別。

毫無疑問。

這句話說完的同時,他已經站在了我的眼前。白金般的長發帶著那奇異冷香裹住我的神思。他優雅地俯下身來,深深地吻了我。

剎那之間,我癱軟在他的掌心。

他冰冷的吻狂冶地覆蓋我簌簌發抖的嘴唇,某種陌生的熾烈痛楚被強硬地註入我,我的全身,我的腦海,逼迫我難以自控地呻吟出聲。那是我從來陌生的情感泉流,兇暴而深沈,狂躁而脆弱,像一場從未曾被蕪雜塵世所期待的茫茫冷雨,將我的神志掃蕩殆盡。他的吻裏蘊含著某種我難以理解的東西,既像愛情,更像殺戮,或者是二者合而為一。我不明白這究竟代表什麽,陌生得讓我心懷恐懼卻又蕩漾著某種驚心動魄的期待。他吻了我,在我的唇上留下細密的傷口,血潮濕溫暖地潤濕。

魔鬼的吻,奇異的愛撫和傷害。

他微微離開我的唇,以那種低到連蜻蜓的振翅都可以將之淹沒的細微音調,輕聲耳語。

“未來即將結束。我的公主。”

“那麽……”我死死抓住他的衣襟,勉強不致滑落。我的嗓音已經含混不清。

“那麽……你能夠給我什麽?”

他輕輕將我裹進風氅,低下頭凝視我漠然的容顏。

我能夠給你一切,除了你所已經擁有的那些。

月光下無聲而妖嬈的凝視。鍍銀畫框上血紅玫瑰仍在夜風之中輕輕綻開絲絨般鮮美花瓣。鼠尾草安靜的清香彌漫房間。壁爐的焰光微微搖曳,迸開一簇金色花火。天堂,或者地獄,那一刻已經註定。當你被妖魔知道了名字,當懵懂探出的手指蘸取無辜生命的血液畫下契約。當我觸犯了今生唯一的禁忌,一切,就已註定是今天這個樣子。

你會明白那是為什麽。那一切的解釋。真正的解釋。

來啊,我親愛的。看你自己,這一刻你仍然是你。白衣勝雪的盛世薔薇,獨一無二的你。

來啊,如果你是真的相信,我可以給你一個未來。

“告訴我一切。”

你已經知道了一切。

“告訴我……他們究竟想要做些什麽。”

一切。

我睜大眼睛。

“暫時,那個男孩仍然安全。”

因為你的哥哥,他現在剛剛抵達倫敦。

是的,他們必須等他前來。因為這一切的籌備,不過都是為了最終將他推上那座七寶樓臺。

不。我低聲告訴他。不可以。

他優美的唇角掠過一絲顫動。為什麽不。

我不在乎。我抓緊他,慢慢擡起頭。我知道他可以傾聽一切。我盯著他的眼睛。那雙寒冬午夜般清澈冰冷的藍眼。我咬緊嘴唇。

我不在乎誰來統治這個家族,我更不在乎我是否能夠離開你的掌心。這一刻我看見他誇張地笑了一下,將手指微微放開。我幾乎跌倒。然後他帶著那種輕蔑和憐惜的神情重新扶住了我。

是的,我不在乎。我重覆著。無論你是什麽。無論你對我做了什麽,將要做些什麽。我都無所謂。可是,請讓他活下去。請保護我想要保護的那個人。

你在說謊,薇葛蕤。

冰冷指尖輕輕擡起我的臉龐。他俯身過來。難道你沒有聽說過,在魔鬼面前散布謊言的代價。如果被懸掛在死亡的銀線上,你仍然可以欺瞞,那麽,親愛的,我想我真的要愛上你了。

他吐出最後一句話的語氣完全是嘲弄的了。

我怔怔地盯著他,然後突然倒在了他的手臂上。

我失去了一切。我知道。而他是真的可以窺視一切。他的手指粗暴地探進我的衣領,捏住我的脖頸。他逼我擡起頭來。

這個家族,那個男孩。你難道還是不願放棄,不肯放棄。貪心的女孩,斷頭臺上落下的也可能是純金的斧子,你落到水中什麽,就得回什麽。這很公平。

“不!”我呻吟著對他伸出手去,祈求的姿勢。天知道啊,我是個不曾在眾神面前下跪的女孩。可是這一刻,所有的自尊,所有的驕傲坍塌殆盡。我唯一能做的只有顫抖和呻吟,我緊緊抓住了他。

他揮開我的手。“你來抉擇,薇葛,你來抉擇。”

一縷水色寒光突然閃在他指間。變魔術一般,他把霞月放到我的掌心。你已經知道了一切,明了了一切。今夜,一切都將告一段落。而我所能做的只到這裏。

餘下的,是你的了。他湛藍的眼瞳直看進我的靈魂。

要,或者不要。沒有兩全其美。倘若你決定,便自己去執行。

告訴我,薇葛,你的決定是什麽?

“為什麽……”顫抖的手指。霞月淙淙作響,我能感覺到它在我掌心的蠕動和呼吸。它知道一切,了解一切,同我一樣。它的饑渴和殘忍也同我一樣。

“……為什麽!為什麽……一定是我!”

因為是你,薇葛。因為是你。

那一刻我終於明白,靈魂那種東西,給上帝,和給魔鬼,絲毫沒有分別。

沒有人能夠確切描繪出那年那夜的那個時刻。即使是我也不能夠。

那是我,蕭晴溦。有生之年最後的難以幸免。

一聲迸響,大廳穹頂鑲嵌的弧形日光窗驟然破碎。玻璃碎片如漫天飛雪瘋狂灑下。夜風飛揚,席卷少女漆黑淩亂長發與潔白衣衫。那個自穹頂翩翩飄下的女孩。她仿佛被來自幽冥的蝴蝶深深簇擁,悠然而落。

我墜落到所有人面前,單膝著地穩住身體,隨即緩緩立起。

我忽視所有人眼中的驚惶和恐懼。這是令人無法置信的事實,我知道。

轉了半個圈子,我安靜地對他投去目光。

晴游靜靜地坐在父親身邊凝視著我。他們兩人,大概是場中僅有的鎮定了。

我慢慢掃過所有在場的人。三堂叔,七叔公,長老會中舉足輕重的四名巨頭。還有那些我無法認全的客人。是誰對他們發出了死亡的邀請,這一夜的花朵註定絢爛。

“是你們麽?”

我微笑起來,“你們都對晴洲失去了信心?還是,你們只希望讓蕭家毀在自己手中。”

“住口,薇葛蕤。”七叔公重重頓著手杖。老人鷹隼般逼人眼神灼灼烙上我的肌膚。

“你這放蕩的女孩有什麽資格在這裏講話。”

“你怎麽能夠到達這裏。”

我聽見撥動槍栓那輕輕的脆響。我居然可以聽見。我能夠聞到火藥的氣味和子彈磨擦的灼熱。我能夠聽到他們心頭的恐懼。我知道此時此刻大概有十幾柄槍對準了我。

我無聲地微笑著,我知道他在觀賞著這一切。在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

這就是我做出的抉擇。

身形微動,我向斜後方輕輕跨出一步,立刻有人擋住我的去路。我突然轉身,霞月出袖,一刀切開萬頃雪波。驚呼與槍聲同時綻開。

那一瞬我已經撲向前去,疾星流火一般的動作。我從不知道自己可以做到這樣的速度。霞月水光清冷,如影隨形。我徑自撲向晴游。

刀光蒼白到了極致,微微泛出的竟是那種無法形容的幽藍。

電光石火般劃過我眼前的,就是那樣的一抹光亮。迎上霞月,一聲徹骨龍吟。

“都給我住手!”

我淩空轉身,背對他立在當場。

“都給我住手。”晴游重覆了一遍。眾人吃驚地看著他,終於緩慢地收起武器。

這是我同你的事,薇葛。我能夠聽見他這樣告訴我。我沒有回頭,霞月在掌心輕輕喘息,仿佛激吻之後的女子。那樣的一擊令它分外興奮。我知道。因為它遇到的是瑟瑟寒。它永遠的親,永遠的仇。

瑟寒霞月,相逢成劫。

“你要殺死他,是麽?”我靜靜地問。

“其實你不必問的,薇葛。”

我的聲音突然尖利,“你要取代他,是麽?”

“為什麽?”

最後一句已是嘶喊。我默默掃視著他們,那些在我目光之下微微退縮的人們。我們都有著同樣的姓氏:蕭。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只有自殺自滅,才能一敗塗地。

晴游,他背叛的不是我,是我十九年來最深最深的信仰,最濃最濃的眷戀和依賴。

我們是蕭家的子孫。

我原以為那就是一切的答案。

晴游的目光溫柔如水,一絲絲沒過我的背影。我清楚地感覺到這些。

“我不會以為,你是為了我。”那是我能夠控制的最輕柔聲音,然而如同冰線,尖銳與寒冷,突然刺入他胸口。

我可以看見殷紅血色滑下他的胸膛。然而他的聲音依然柔和輕婉。

“薇葛,我別無選擇。”

我驟然急掠向前,奔向那根巨大石柱,用盡全力的速度,沖力之下,腳步竟然踏上柱身。我用力一踩石柱,借力反身直撲。我的去勢裹住霞月,或者是霞月包裹了我。整個人化作一線刀光,侵向晴游。

他躲不開。我知道。

瑟寒再次交上霞月,蒼白花火迸起。我死死地纏住晴游。兩道似水幽光在眾人屏息的註視下抵死糾纏。倘若是從前的蕭晴溦,我不會在他手下走出三十招。可是那個奇異的怪物,那個吸食過我的血,可以讀懂人心,可以在風中飛行,可以將自己和我一起隱身在黑夜之中的怪物,他給了我他的血。

他說,那是來自幽冥的力量。

我能感到晴游的竭盡全力。那一刻我突然滿心恐懼。究竟在這場爭鬥中傾訴生命的,是我和他,還是霞月與瑟寒。我們仿佛都已不是彼此,只是掌中的刀鋒指引著我們,將自己所有的靈魂片片割裂,餵食這一場血與情感,責任與夢想的對決。

晴游側身躲過我的一刀。那一瞬我看見瑟寒的光輝閃過一絲動蕩。他臉色蒼白。我淩空倒翻,落地的同時合身直撲。

原諒我,晴游。這不是你的未來。

我直欺到他身上,霞月死死壓住瑟寒。我們之間幾乎沒有距離。長風颯颯,自破碎的穹頂闖進,拂起我的長發,纏上他清麗臉龐。我們糾纏在一起,我們的生命,從生至死。那一刻我終於明白。這就是答案。

霞月瑟寒,生死相纏。誰先放棄都是結束,然而結束就是絕對。

死亡也是絕對。

我們慢慢地挪動著腳步。緊緊貼合的刀鋒擦出詭異呻吟,一絲絲恍若鬼哭。

究竟是誰,放棄,或者倒下,究竟是誰。

一對傳世名刀晶輝閃爍,照亮我們相似到極致的容顏。

一點刺眼閃光突然掠起。金屬的反光映上刀鋒,剎那奪人。

晴游突然大叫一聲。“不,父親!”

抵禦霞月的力道猛然消失,我睜大眼睛,全力遞出的一刀絲毫無法自控。而晴游在那一瞬死死地抱住了我,用力轉過身去。

一聲槍響,震碎沈寂。

晴游的頭猛然仰起,同一剎那,他竭力將我推開,然而他的手指已經毫無力氣。

“上帝啊……”

旁觀的眾人齊齊驚呼,顯而易見的絕望和不可置信如狂風驟雨,瞬間席卷而過。

這不可能。

我慢慢擡起頭。晴游的目光輕輕灑下。他的雙手仍然環在我肩頭。一瞬間我明白一切,我驚恐地註視他。那柔和深邃的藍,他定定地凝視著我。剎那之間,那樣的註視令我發抖。那樣竭力的註視,仿佛要將眼前的我完完全全刻進他的一切。那視線之中充滿了不甘與寧靜,痛楚與安詳,壓抑與輕松,恨與愛。

不可解釋不可饒恕的恨,與無法掙脫的……沈迷的愛。

我總是要留住你的,薇葛。

他的眼神突然渙散。

低低的撞擊聲奇異而清澈。瑟寒墜到我們腳下。

我抵在他懷中,雙手緊握的霞月已經沒入他心口。

“晴游……”

他微微一笑,雙膝突然軟倒。他的雙手擦過我的肩頭和手臂,慢慢滑下。

我下意識地放開了霞月,試圖托住下滑的他,然而沒有用。他貼著我的身體,一點點滑落,而後終於跪倒在地上。

我握著他的手臂,茫然擡頭。晴游修長身形倒下,而後我看見父親手中穩穩端起的槍。

槍口猶有輕煙繚繞不散。

潔白如雪的衣衫,血流如註的彈孔。那自晴游後心射入的一槍。

和我曾經見過的那一個致命傷口,幾乎是同一位置。

那原本應是屬於我的。

我慢慢地跪了下去,抱住我的哥哥。我捧起他慘白的臉龐。他依然是那麽美,那麽動人。我一生一世唯一的神祗,唯一的信仰。他永遠都是我的獨一無二。

他失神的雙眸定定地凝視著我。那已經混沌的藍,曾經無限清澈嫵媚,無限溫存包容的藍。那光彩已經逃離了他的眼神。他完美無瑕的面容,一絲紺青發線貼在唇邊,柔和地勾勒出他最後的神情。

那一個不可解釋,不可捉摸的笑容。

那笑容永遠凝在了他的唇邊。

“晴游。”

他已經聽不見。我放開手,他的頭軟軟地垂到我肩上,柔亮發絲輕輕散落下來。

“哥哥。”

他再也聽不見了。

“……晴游!”

我嘶聲大叫。結束了,就這樣結束了?不是的,不會是這樣的。這不是我選擇的結果。

我要對他說的話,還沒有說出口啊。

我默默握緊了霞月,猛然將它抽離晴游的身體。刀鋒驟離,溫暖血液噴上我衣襟。那蓬勃紅艷的花朵。我重新抱緊我的哥哥,這個世界上最寵愛我的人。我輕輕貼近他的嘴唇,貼近那一抹我此生無法懂得的精美笑意。那曾經多少次親吻過我的嘴唇。記憶之中如此清晰如此真切的溫柔。蘭花幽幽的水香伴著血的腥冷辛辣,在他毫無血色的唇上開出一朵無怨無悔的煙花。

我知道,他從來都沒有後悔過。從來都沒有。

由生至死,他註定是我今生唯一的對手。

“我愛你,晴游。”

我喃喃地說。

我真的愛你。我一直在愛著你。你明明知道的。

他再也聽不見了。

是我錯。

是我,大錯特錯。

晴游,他在乎什麽。千鈞一發,死生一線,他選擇的並不是後者。

他在乎的不是蕭家,不是權位不是一切。

只是我。

他說,他只有我了。

我終於明白。

殺戮,計算,顛覆。他說,他別無選擇。

是的,如果不是如此,今生今世,我都不會在他身邊停留下來。

“晴游……”為什麽是我,為什麽。

“……哥哥。”

掌心的霞月妖嬈細語,輕輕顫動。

為什麽,難道只是宿命,只是命,只是夢。究竟是我們哪一個生不逢時,是我們哪一個的錯。

我的手指顫抖著觸上身邊的瑟瑟寒。突然又是一聲槍響,子彈擊在我手指邊。我的動作凝住。

他走過來,持槍逼住了我,然後彎腰拾起了那柄刀。

我慢慢放下晴游,站起身來。他的槍口始終沒有離開我眉心。

他的臉容有一種同晴游相仿的溫柔,然而從未對我綻放過。

我親愛的父親大人。

我怔怔地凝視著他。他註視瑟寒,再看向我。我身上潮濕新鮮的血跡,我蒼白憔悴的臉孔。

“過來,蕭晴溦。”

他輕聲地說。

我一動不動。

冰冷槍口突然抵住我的額頭,同一瞬間,心口漫過一絲如水的清涼。沒有痛楚,沒有任何感覺。只有突如其來的昏眩和前所未有的安然。我突然平靜下來。靈魂仿佛在那一瞬徹底切斷,一半冉冉浮升,一半悠然沈墮。

霞月沁出一聲詭異的嘆息。而我心口嵌入的寒冷隨之應和。

這就是瑟寒沒入身體的感覺麽。

我慢慢低下頭,這是事實,不是麽?留在我心口的一絲刀鋒,清凈閃光。那樣熟悉而詭異的感覺。

父親緩緩放開了手。他沒有後退,只是居高臨下地凝視著我。

我輕輕微笑起來,然後低聲嗆咳,血絲溫涼,漸漸滑出唇畔。我擡起頭,對上他平靜目光。

他不理睬我,慢慢擡起槍口,重新指向我眉心。

所有人都寂靜,他們都知道這一槍的結果。或者說,他們以為他們知道。

我慢慢仰起了頭,而後我掌中的霞月突然揚起。槍聲驟起,一擊重重穿過我右臂。我自他手臂下柔軟地滑過,左手已經自心口拔出了瑟寒。

那一霎血雨飛花,寥落漫天。我飄到父親身後,左手握了瑟寒橫在他頸間。右臂血流如註,我用力按住心口,指縫間縷縷血泉漫過衣襟。

所有人都大驚失色。這已經不是人間景致。那樣的動作和速度。那樣絕對致命的傷口,沒有人能夠將刀拔出之後仍不倒下。沒有人。我知道。

可是我是真的不知道,此時的我,究竟是或不是人身。

我逼註父親,目光慢慢掃過旁人。

“放手吧,父親。”我低低地說。

“……爺爺他們就要來了。”

放手吧……為什麽不。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這一場顛覆,無論他們籌劃了多久,計算了多久,結局都只能是一敗塗地。整個計劃中最重要的那個人,已經為我舍棄了所有。

我已經不能放棄。

父親看我的眼神冰冷。

“你殺死了我的兒子。”他輕聲地說。

我的心猛然被戳穿,血如泉湧的感覺。我早已沒有痛楚,然而瑟瑟寒的鋒利在那一瞬突然透入心底,像一種無聲而邪惡的光芒,蔓延了我的身體。每一分。每一寸。靈魂破碎的痛楚。

我顫聲道:“我也是你的女兒。”

父親渾身一抖。他註視著我。我慘白濺血的容顏,即使如花,也已雕殘。

他細細地註視著我,記憶中,從未有過的情景。冷冷的瞥視,隨意的打量,漫不經心的回顧。十九年的記憶中,他給過我的,也不過只有這些。他從來沒有鄭重地看過我一眼,我的父親。

而他的目光,在這一瞬,珍重而憐惜地滑過我的臉。那樣久違的柔和。遙遠而陌生。幾乎教我心生畏懼。

他輕輕地說,“薇葛。

你,真的一點都不像你的母親。”

我握緊瑟寒,淚光冰冷,閃爍在自己眼角。我知道,我明白,它隨時可能奪眶而下。我如此憤怒,如此不甘,如此委屈。我的幸福和快樂,原來,從一開始就註定了無法成真。

原來我就是不該出現的人。令所有人失望的人。

我的存在,毫無價值可言。

告訴我啊。誰來告訴我這樣的事實。難道蕭晴溦的一切就註定了無法回頭,無法鄭重而平凡地走下去。為什麽,為什麽我要走到今時今日的自己。為什麽。

[來不及了,我的公主。一切都來不及了]

我輕輕地,近乎恍惚地回答:

“I’m sorry.。Daddy。”

有生以來,第一次,我給予他“父親”之外的稱呼。我盯著他,我的父親。我是那樣眷戀他唇角那抹淡漠而悠然的笑意,一如既往的笑意。從小到大,我渴望過一千次,期待過一千次,期望他可以對我如此微笑,毫無芥蒂,坦然自若。我渴望他的柔和與安撫,渴望得連靈魂都在痛楚地發抖。可是他就是不曾給過我。

那樣的溫情。那樣的笑容。

我的父親。

那抹笑意尚未褪色。我要保留它,我要這最後的情意。我要我自己停留在他的笑容之中。永遠不會被忽略和遺棄。

我的手在所有人的驚呼聲中,驟然翻起,姿態柔美如舞。

血濺出來,染上我潔白衣袖,只有一絲,絢爛的紅,美如霞影中的繁花。

我放手,任憑他的身體沈重地倒在腳下,帶著那雙無法合攏的眼睛,那抹無法磨滅的笑容,還有咽喉上一痕細如蠶絲的傷口。

風剪一絲紅。紅絲一剪風。

突然之間,殷紅血液如同地隙中巖漿噴湧,頃刻間染紅了大片地面,灼灼淒厲,妖艷逼人。

他的頭已經有一半脫離了脖頸,軟軟地匍匐在地面上。

所有人都悚然後退,腳步顫抖。沒有人能夠相信這樣的事實,這樣的殘忍。還有,這樣的刀。

我慢慢轉向他們,緩慢而優雅地擡起左手,將瑟寒輕輕遞到唇邊。

大廳中一片死寂。

“親愛的……”我伸出舌尖,輕舐刀鋒。血的清新甜美一剎那沁入骨髓,我註視著所有人臉上慘然失色的表情,瑟瑟地微笑起來。

我的右手輕輕握緊了霞月。

“今夜,讓我們盡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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