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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斬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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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鴻飛滿西洲,望郎上西樓。樓高望不見,盡日欄桿頭。欄桿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他忽然停下,回頭,註視我。

“欄桿十二曲,垂手明如玉。”他音調清悒,喃喃地念。我看他一眼。這小子又耍什麽花樣。

“薇……”

我重新擡起頭。他帶點調皮地笑,瞳孔裏那些翠微微閃亮亮的光彩,同清朗低沈聲音絲毫不襯。

“這說的不就是你嗎?”

“是嗎?”我笑。

“是的。”話尾的餘音悠悠回蕩,隱約泛出未斷的氣息。他的唇已經深深印在我眉心,溫熱呼吸撲上肌膚,沁出一層薄涼濕意如霜。他灼熱的唇輕輕滑動,最後停在我左眉尖那顆灩灩的朱砂痣上。一點妖艷的痛猝不及防地燙上來,激蕩心懷。

我忍不住迸出一聲低低的呻吟。

他伸出舌尖,輕舐那血般紅痣。

薇葛,你是一塊滴血的玉。晴游那樣說過。血漓寒玉,至純生瑕。我喜歡這樣的比喻。因為我深知自己並不完美。事實上,我本是一個千瘡百孔的女子。容顏再美,年華再如玉,不可覆追的宿命也早已在我身上刻下血色淋漓印記。一點殷紅,點落眉尖,是不應動的心不該流的淚。一如澈骨流年,無悔,亦無回。

我輕輕地笑。晴洲的身體突然繃緊。他倏然抱緊我。那樣迫不及待的絕望沖動,也只有這一刻的我看得到。

“薇。”他用那獨一無二的名字,輕聲地,然而一心寥落地叫著我。他跪下來。

我俯身摟住他,指尖細細撫繞他的輪廓。“我在啊。”

他埋在我膝上,半晌沒有擡頭。我不催他。預感裏,有些什麽繚繞如霧的冷,緩緩欺近。該來的,總是要來的吧。我不在乎。一切都無所謂。

“……不。”他終於呻吟出聲。

“薇,不要為了我留下來。”

我怔住。指尖停在他面頰,被他一手捉住,眷戀地貼在唇上摩挲。他靜靜地閉上眼睛。

“薇,別為了我枉費一切,求求你。”

“……終於,還是要放手了嗎?”

他突然握緊我的手,那麽緊那麽痛。腕上漸漸浮現一段紅暈,然後絲絲泛紫。我的左手悄悄滑進他細長發絲中,探到他後頸輕輕按住。他不理我,更不理睬那近在咫尺的危險。

“薇,你讓我痛恨起我自己。”

是什麽,讓他在初見那一刻,忘了所有光環,所有冷淡,所有堅持的傲慢所有不甘。一心地,只想取悅這個驟然而來,如薔薇般熠熠盛放的女孩。這個驕傲且危險的女孩。那一次,滿庭紅花,血一般滴落奪目淒艷,暴露一心茫然眷戀。為什麽,會想要靠近她,想要很近很近地看著她。想要她的眼睛只為他開放成盛世妖嬈的綺麗。

為什麽。蕭晴溦。你不過給了我一點驕傲的溫暖。就讓我遺忘所有的不安。

為什麽,想念著你,被你所控的時候,無法抑止地痛恨起那個事實。

我們的血,有著一樣的氣息,一樣的溫度。

我們是血脈相連的堂姊弟啊。

為什麽,我會是蕭晴洲,而你,是蕭晴溦。為什麽,在看到你的那一刻,怨懟起自己十年來汲汲以求,終於獲得的位置。

英倫蕭氏,第十三代首席繼承人。

我慢慢放松手指,拉他起身。他俯視我。我對他微笑。

“可是,是你。晴洲。你給了我太多理由,讓我終於可以深愛我自己。”

終於可以對著明亮日光,璀璨星子,燦然地微笑起來。玫瑰園中灩灩白花懺落,罪孽的幻覺在久違的凜冽溫情中灰飛煙滅。從來沒有一個人那樣對她說過,薇,你總有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有人那樣告訴她,你可以向我依偎。脆弱也不要緊,無法保護自己也不要緊。“總有我,總有我在你身邊。薇。”

誰能夠,誰可以像他一樣,對她毫無所求。

蕭晴溦今生唯一的,最真切的願望,也不過就是可以坦然地,毫無顧忌地依戀上一個人。

晴洲。他給了她這樣的理由。

就算,就算是天譴的暗昧情緣。就算,就算註定是參商兩曜鬥西東。我依然想要愛他。什麽能將我拯救。十六年了,我終於明白我想要的。那一枝彼岸盛開著的花朵,艷麗不可捉摸。那是我情願為之賠上終生終世的誘惑。即使一去不返,即使飛蛾撲火,也要讓蒼白凜冽的生命充滿那種攝人的芳香,可怖的美麗。那是開在靈魂盡頭的絕望之花,點燃了我年輕生命中最初與最終的渴望。即使它不可寬恕,不可拯救。

他不再說什麽,慢慢低下頭,吻住了我。

我想,我是註定不會活很久的。我只想用我這意料中的全部生命去愛,然後,其餘的交給命運,撕扯,或者踐踏,怎樣都好。

我可以微笑可以嘲笑自己吧,那一刻的自己。事實同我的預料大相徑庭。我不僅活下去,在那場驚世的劫難之後。而且,我活了很久,很久。比我所能想象的要久得太多。命運果然不會給人心甘情願的機會和餘地。

在走廊裏被晴澌攔住的時候,我對他露出一個最燦爛的笑容。他神色冷靜地看著我。這個高挑清瘦的古怪男子,我的堂兄之一。我知道他同晴游的關系不同一般。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我可以輕易察覺那種清冷暧昧的氣息。原諒我,暧昧,是的。那青灰明麗的眼神,如蛇,冷且柔,拒人千裏而纏綿不絕。我聞到他的氣息,那是緊緊依附於某段刻骨流年深處不得解脫的幽怨和心甘情願。

我妒忌他。幾時我才能夠做到那般心甘情願。我知道,我總是放不下。

他看著我,淡淡言語,淡淡似笑非笑。

“你們很像,但你卻不像他。”

我挑眉。“那又怎樣呢?歸根結蒂,我是他的妹妹。”

晴澌頓時怔住。我推開他,向大廳走去。聽他在身後輕而緩地呼吸,仿佛突然被驚醒,詫異之餘,無法確認的事實。

“小雨兒。你究竟想怎樣呢?”

我停下來。“依你看,我應該怎樣?”

“……答應他們。”

“是啊,你也早就知道。他們想要怎樣。”我笑起來。晴澌臉色發青。他的直覺未免太敏銳。我突然止住笑,盯著他,“可是那和我有什麽關系?”

他不語。

“我放不下。我就是放不下。別奢求我。”我察覺自己的語氣有一絲挑釁的寒。“你呢,蕭晴澌?無因亦無果,是你的話,又能夠對誰坦白?”

他垂下頭不語。

“別說是為了我。為了蕭家。為了誰,也沒有用。蕭晴溦生來不會妥協。”我咒語一般對他宣告,似乎亦對了自己。

“你看到什麽,又能怎樣。我得到什麽,又能怎樣。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應付,自己面對。”

晴澌不再說話。直到我走出很遠,他的聲音才默默響起。

“你們很像。但你……卻不像他啊。”

我猛然回身,威脅地對他舉起一根手指。

他聳了聳肩,目送我走進那座沙龍。

兩名戴了假發的黑衣侍者恭敬躬身為禮,替我將鑲嵌蜻蜓翅膀般透明網紋的門扉徐徐推開。我置身於所有人目光之下。腳下的地毯柔軟深陷,深色絲絨簾幕漩渦般湧下長窗,燈光清涼叵測,東方瓷瓶中折枝鮮花豐盛璀璨綻開。曲腳玫瑰色絲絨沙發散漫擺放,一切都酷似一場平和溫雅夜聚。我微微仰起頭凝視上方那盞鑲金水晶吊燈。燭光明艷,遠遠映出紅瑩瑩一圈如霞暈輝。

然後我掃視房間裏所有人。目光所及,有人略略避開,有人微笑回視。更多的人手執酒杯若無其事。

是我熟識的人。蕭家這一輩掌權的人物,那些被尊稱為長老的家族梁柱們,竟然基本到齊。除此之外,亦有不少上流社會的鼎足,倫敦俱樂部裏的風流人物。自然這不是一次平常夜聚。

我慢慢走到他們中間,回身,環顧四周。我清楚自己此時神情冷澈蒼白一如雲石。

我隨意地捋了捋紛披的長發,劉海淩亂,遮住我的眼睛。我凝視他們。所有人的臉上都帶著種古怪的笑容,仿佛對某種事實的心照不宣和樂在其中。我忍不住冷笑起來。

祖父坐在那裏安靜地看著我。在他身邊,是晴游和晴洲。這兩個我所依戀的男子。他們其實是有一點像的,血液的氣息到底都是相通。晴洲微微垂下眼簾時的寂靜內斂,一瞬間讓我察覺他同晴游的酷似,細長鬢發搖曳的溫柔,如此吸引。

他們兩個都不肯直視我。我微笑著看著他們。這時四周響起紛亂掌聲,我不回頭,熟悉腳步漸漸靠近,終於停在我身邊。擡起眼,便是阿爾弗雷德秀朗鎮定臉孔,他神情明亮愉悅地註視著我。

然後祖父終於將手擡起,晴游遞給他酒杯。他慢慢舉杯面對所有人。大廳裏一片寂靜。所有人都聚攏過來。而阿爾弗雷德飛快上前一步,仿佛排演好的宮廷戲劇。他單膝跪倒在祖父面前,擡起頭,清清楚楚地說,“侯爵閣下,我深愛您家族中珍貴的一朵薔薇。我決心守護她一生一世,傾我所有,在所不惜。”

大廳裏鴉雀無聲,貴婦人們故作驚訝地搖著扇子掩住臉孔,眼光火灼般似。男人們多半笑吟吟看這場活劇如何續演下去。

祖父的神情平靜柔和。阿爾弗雷德鄭重地對他垂下頭去,“在向她求婚之前,我渴望得到您的恩準和祝福。”

祖父的目光投向我。我卻偏開臉,徑自註視他身後那兩個男人。晴洲死死地盯著我,毫無表情。緊抿的嘴唇微微蒼白。他安靜地站在那裏如同一棵秀麗的樹凝立在安靜細雨中,無形間有一種瑟瑟的冷感。我察覺到了。

而晴游的目光輕柔不可捉摸,他同樣在看著我,卻是我讀不懂的眼神。他並不緊張,相反的,他隔岸觀火的神情我最是清楚。那樣的溫柔遙遠,這一刻卻足以激起我的怒意。

祖父且不答阿爾弗雷德,目光凝註於我。我一動不動地迎上他。對視的剎那。老人的眼神沈穩靜深。剎瞬之間我讀出一種感覺,一種足以作為我恣意而為的倚仗的暗示。那蒼老而深沈的目光。一抹微笑在我唇邊無聲展開芬芳蕊瓣。

親愛的,到底昨是今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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