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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傷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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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庭寂靜。所有人都豎起耳朵等待祖父的回答。我們對視的時間不過剎那,卻仿佛已是一世。

我搶上一步,轉身面對所有人,冷冷道,“不姓蕭的人都出去。”

一言方出,滿座死寂。

“薇葛蕤·蕭,收回你說過的話。”

我斜瞥過去。巍然站起的是四叔公。老人冷然看我,神色威嚴。晴江和晴湍過去扶他,被他忿忿摔開。

我向他嫣然一笑。風煙茫茫,紅薇綻艷的甜美。四叔公臉色稍有緩和。那一刻我卻突然斂了笑靨,冷冷地,珠璣吐楚地重覆:

“不姓蕭的人,都出去。”

一眾來客尷尬無比。四叔公氣得臉色慘白,看向祖父。

我意料之中。祖父安然坐在嫡系之中最受寵愛的兩個孫兒守護之下,神態靜默端肅,面不改色。

四叔公怒氣沖沖看著祖父,臉色漸漸發青。他跺了跺腳,轉身而去。廳中一片嘩然。

賓客散亂。我只靜靜盯著阿爾弗雷德,神色安寧。

他向我走近一步,“薇葛蕤……”

我微笑地看著他,慢慢地,鄭重地對他伸出手去。衣袖輕盈翩落如蝶舞,一痕手腕堆了蒼白新雪。我把手指探成一朵花的姿勢,執意地,微笑地遞到他面前。

他驚異地看著我,表情變化萬端。詫異。不信。躊躇。戒備。不安。矛盾。掙紮。

薔薇的香,彌漫。滿庭妖紅。

薔薇的香,是一種蠱毒。而薔薇的任性,便無疑是一種罪孽。

阿爾弗雷德微微顫抖。高大挺拔的軍人身軀脆弱如雨下憔悴的蝶,沒有一片棲息的葉。

我堅持而執拗地向他伸出手去。纖細蒼白手指像一種無骨的水生動物,柔弱而糾纏,飽含某種無法察覺的溫柔危險紛悒不散。這個男人。我看到他眼中的猶豫。我看透他靈魂中的迷惑。他想要什麽。他渴望什麽。他追逐什麽。一瞬間我把面前這個男人看得透明徹亮。浪蕩宮廷的風流才子。聲名顯赫的高貴勳爵。征戰北美的驕傲將軍。其實不過是這樣,就是這樣。他始終沒有變過,始終都是我十二歲時見到的那個脆弱男子。柔軟潮濕靈魂。誘惑的種籽不顧一切播種,小心翼翼醞釀,怯弱芬芳開放。那是脆弱而甜美的花朵,折斷的時候會流淌清香液體,像血,潤濕我突然幹渴的嘴唇。我死死地盯著他,眼神中的花火郁郁焰焰,灼如風花。一痕痕燒進他心底。我繼續微笑。我知道,花發七月,流火紛紛。一切都遠在天涯又近在心頭。我知道自己已經得逞。

他終於向我伸出手來。手指忽而火熱忽而冰冷,終於觸及我的指尖。

肌膚相觸的剎那,我撲入他懷中。衣袂飛揚,白衫勝雪。我抵在他懷裏,狺狺地微笑起來。

我看不見阿爾弗雷德的表情。只感覺到他下意識擁住我的雙手,由輕柔到驟緊。然後,帶著一絲無法抑制而我輕易察覺的絕望,他放開了我。

“……薇葛蕤。”他喃喃吐出我的名字。仿佛那是一瓣滋潤了唇間,芬芳了靈魂的花。舍不得吐露,舍不得放下。

再毒辣,再疼痛,也不要緊嗎?

我擡起頭,仰望他慘白的臉,露出一個堪稱完美的笑容。直起身,慢慢後退,再後退。

有血,殷紅。一絲兩絲,浸透我手中霞月刀鋒,徐徐滴落,一地妖嬈。

滿座驚駭。女人的扇子啪啪落地。在場的貴婦人幾乎全數昏倒,一片囂亂。男人們紛紛後退,在我緩緩掠過眾人,沈靜幽涼如水的目光下。

阿爾弗雷德低頭註視他的傷口,臉上的表情那樣奇怪,是我不能夠懂得的混亂糾纏。似愛又恨。似悲又喜。光影變幻。離合明滅。

他按住傷口,終於慢慢跪倒下去。

我一步兩步,慢慢後退。唇邊掛著那絲笑,是奇異的淡紅的吧。被新鮮血液滋潤的花顏,綻放妖冶酷烈艷麗。我無比享受。這種豐盛而完美的驕傲。誰自行其是。誰自作聰明。誰一相情願。誰罪有應得。說什麽。對誰說。人世間,一切都是錯。

不知何處一陣清風,迎面而來。撩起我的長發,擦過臉頰,仿佛月華拂面,觸感水清煙冷。我側頭回顧,祖父的神情沈靜如故,幽然肅穆如青銅雕像。

晴洲的腳步不由自主向前挪動了一點。我自下而上慢慢看過他的臉。那張聲色不宣的清俊容顏,依然靜穩。然而眼神相碰的剎那我掠起一絲笑意。我明白他此刻的心情。我太明白他了。他的不安。他的憂惋。他的沈傷。

而祖父身邊的晴游,我對上他的眼神。那一朵笑,清楚明晰地綻在他唇邊。嫵媚傲挑,靜如夜花。我的心瑟瑟料動起來。

那樣熱切而詭秘的燃燒。心頭有一種痛絲絲蔓延,撩撥情懷。我盯著晴游自在悠然笑意,嘴唇突然無比幹燥,舌尖輕輕滑過,我無法呼吸。晴游,你笑給誰看,你欣慰給誰看。為什麽,這一刻心如脫兔,某種悸動無法言表,刺透心懷。我握緊手指,霞月尖聲呼嘯,我恍若無聞。在他深藍幽暗目光下,我遺忘了一切。包括愛。

我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麽。我不知道啊。只是想要拒絕,想要更自由一點而已嗎?

如此絕望。如此快樂和驕傲。我慢慢擡手,掌中的霞月,血光明艷,照亮三雙清澈眼眸。一雙青墨交纏,一雙幽藍徹骨,一雙凝綠欲滴。白衣少女當人而立,顏如血玉。薔薇的芬芳傷人欲碎。而那兩個風華絕代的男子,他們對視的目光深處,滑過了某種無法訴諸人前的交流和對峙。

我面對祖父,慢慢舉起霞月,抖開衣袖,一刀向左腕劃下。驚呼紛起,血影飄蕩間我看見晴洲臉色慘白。而晴游緊緊抿住唇,眼瞳簇成妖冶細線,分外詭麗。

一痕痕血色漫過蒼白手腕,流下。我舉起刀鋒到唇邊輕舐,自己的血自有一番滋味。

唇上的顏色,是耀眼妖紅點綴。

血色淋漓,浸透腕上那只自出生便戴好的翡翠玉鐲。冰冷翠玉仿佛自有生命。恍惚間我仿佛聽見一聲清晰的破碎,像碎了顆玉的心,榨幹了驕傲和美麗之後,僅存的靈魂。

“別對我提出任何要求。”

我面對祖父,一字一句說得清楚明白。那仿佛一種宿命的預言,有一些盤旋在空中無法相見的傾聽者,以他們透明的翅膀沙沙地游過刻骨流年。

“我不嫁這個男人。我不會嫁給任何人。蕭晴溦的命運,從來都只在我一個人手裏。”

身後有細碎聲響,我猛回頭,是阿爾弗雷德慘白扭曲的臉。他慢慢站起身來,支撐著,一步步走近我。

霞月的刀鋒,血色猶溫。

“我會得到你。薇葛。你記得。”他按緊傷口,眼光灼然癲狂。“你記得,薇葛蕤·蕭。總有一日,我一定會得到你。”他痛楚得無法再成言,終於痙攣著再次跌倒。

我挑眉。“如果這是挑戰,勳爵。那麽我接受。”

淡淡許下諾言,之後無視眾人目光,我轉身而去。

一個人走在寂靜長廊,月光似水。我凝視自己的傷口,忽然停步。

我沒有聽錯呢。

腕上的翡翠鐲,那一環透水的清綠中,居然浮現一絲清晰流痕,翠色深黯,仿佛血絲浸染。

我把手腕舉向月光,碧光青翠,照亮清涼年少臉龐。茫茫黑暗中蕩過一絲光華鬼火般淒厲,卻綺麗非凡。我放任十六歲的自己妖嬈地、狂妄地微笑起來。

十六歲。人生能有幾個十六歲。七月流火,夜花招搖。不是美麗,便是絕望。總而言之,我已經心甘情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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