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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夢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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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游的吻溫柔甜美,他的氣息深深度入我唇間。

我閉上眼睛。眼前是深遠綿延的蒼白與血紅。那是昨夜月光下的玫瑰園。月亮之下,一切都迥異,潔白花朵的搖曳看上去那樣誘惑而不自然,仿佛各有生命。

玫歡的長裙不時被花枝掛住。她輕柔地詛咒著。我坐在地上安靜地看著她,長莖玫瑰叢叢綻開,豐盛燦爛,潔白至蒼白的花瓣拂過我的臉。我相信她看不清楚花下同樣蒼白的我。她撥開花草向這邊走來,輕輕叫著我父親的名字。血湧上我的臉頰,潮熱焦灼。

昨日午後,那永遠停留在我記憶中,日光冰冷刺眼。影像血紅搖擺。而他們的對話如此清晰。

“我可以做一個很好的母親……對他們,游和溦。你知道我可以。”玫歡語無倫次。而父親的笑聲輕柔如絲。

“那並非我的需要。”他站在遙遠的角落裏,蛛網般細密的陰影覆蓋他的神情。

“那兩個孩子活該孤獨。”

玫歡有好半晌無法開口,應該是被驚呆。甚至忘記了哭泣。

父親的聲音再次溫柔冷靜地響起。

“游是不需要你的。那孩子不需要任何人,他不能夠被束縛。我不允許。而,另外的那個孩子……”他音調沈默下去,我的心緊緊提起。

“我只恨當初她為什麽沒有替代迦蘭莉死去。”

迦蘭莉,我美麗母親的名字。

那一刻,血流出來,掩蓋我模糊的淚光。從那一刻我真正長成蕭家的女子,連淚水都可以用鮮血來代替。沒有痛楚。沒有委屈。沒有不甘。沒有遺憾。

她一點也不像迦蘭莉。

她甚至連一點希望,一點記憶,一點安慰都不肯給我。

如果沒有這個孩子,或許迦蘭莉還可以留下來,繼續地,留在我身邊。

如果沒有她……

她為什麽沒有替代她的母親死去。

我慢慢地站起來,玫歡回過頭,驚喜期待的表情瞬間凝固。她看見花下的妖魔,那小小的蒼白死神微笑著向她伸出了邀請的手指。

從父親的書房裏偷出他慣戴的一只金表,將指針弄停在零時。然後在玫瑰園中挑了最艷麗碩大的一朵白玫瑰。兩件東西被放在緙絲雕金的香盒裏,襯著青色絲緞。我叫一個侍女將之送給玫歡。

“我父親的吩咐。”我懶洋洋地告訴她,知道她會把這句話如實帶到並將之傳遍宅邸上下。

午夜時分我赤著腳走過燈光幽秘的長廊時,晴游並未詫異,他根本沒有出現。雖然我看見他的房間有燈光搖曳。我只在他的門口發現我的一雙白緞便鞋,上面繡著血紅的罌粟和黑色的蝙蝠。我猶豫了一下,還是穿上。

晴游,他比任何人都知道我的一切。他早知道我要做些什麽。

而我所知道的是,無論我要做些什麽,他都不會阻攔。

那個午後我在閣樓上坐到晴游回來,他徑直找到了我。有些時候我懷疑他是否天生就有某種近乎魔力的直覺,那直覺像帶有奇妙香氣的野獸尋找同類般敏銳而輕易。他並沒有問我一臉的血跡和被木釘勾破的衣衫是怎麽一回事。他只用冰在銀盒裏帶有悠悠麝香味道的醋替我洗了手和臉,然後叫我去換衣服。一切整理妥當之後他坐在我面前,安靜微笑著問,“薇葛,你想要些什麽?”

我盯著他不說話。晴游輕輕嘆息,過來將我抱進懷裏。

“薇葛,愛你自己,保護你自己。”他深沈的眼睛閃爍奇異藍蔭,平靜地對我說出這些。

“想要的東西,靠自己來得到手。不想要,不想看見的一切,靠自己來毀滅它。我們有這樣的權力。我們可以。沒有人會阻止你,沒有人能夠阻擋你。你不應該,也沒有理由被阻止和拒絕,你可知道?

薇葛,你可以得到一切。我們已經付出了代價。現在是我們討還一切的時候。

而你,我的寶貝。沒有人能夠比得上你,你是獨一無二的。我的薇葛。”

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薇葛,我的寶貝。讓我看著你強大起來。讓我看看你的力量能走到哪裏。

讓我看看你可以做些什麽。”

替我偷來父親的表的人,是他。晴游的眼神一貫明麗溫柔。

我本就是一個混跡塵凡的年輕阿修羅。

玫歡按住嘴踉蹌後退,而我慢慢向她靠近。月光清亮灑上我的臉龐,蒼白臉色湧上奇異紅暈,血的激蕩如此愉悅動人。小小的嘴唇在月光下輕盈挑起一個俏皮弧度,像吻的親密。閃亮水晶光彩的女孩,她的眼神如此幽艷妖異。雙色的眸子。這雙眼睛早已不是九歲的孩子。那一瞬,寧靜夜蕓蕓,血氣撩人。她看見我袖中半段水色刀鋒。月光潤過,殺意流泉洶湧,一滴滴明如秋水濺透寂靜。

她再想叫,已經晚了。我袖中籠了一裹玫瑰花瓣。那張絲帕,浸了徹骨迷魂的毒香。酒溶了鴉片,再混進哥羅芳。我猱身而上,九歲的身手已淩厲飛揚,仿佛混了三生的劫和恨。一切,難道不是皆因她而起。她叫聲未出口,花裹已塞住她口,帕子蒙住臉孔,一呼一吸間,她便倒下。

我俯下身去,細細地看她的臉。這張臉。和我的母親應該有一點相像吧。否則如何能夠攫取一絲我父親的心。

為什麽不是我呢?肖似我溫柔美麗母親的人……為什麽我只是蕭晴溦呢?

擡起頭,月色清明如冰。我的笑容在遙遠的光亮盡頭一閃而過,潔凈無瑕。

晴游的唇輕輕離開,我咬著自己的舌尖,嘻笑地看他。

他抱緊我,安撫地拍我的頭。“最困難的還沒有經過呢,薇葛。

答應我,勇敢一點。”

我不懂得,但我知道,晴游的話,我完全可以相信並服從。

要勇敢一點。

所以即使是殘酷一點,也無所謂嗎。

一點點地,生長成頑強驕傲至狠辣的美色修羅,盛世薔薇。花枝上染血的尖刺,是瑰麗年少奢華刻印,罪孽的勳章。

晚餐是中式,蓓若吩咐準備了清蒸鱸魚,因為聽說我無緣無故流了鼻血。父親破例沒有在祖父那裏,回來陪我們用餐。

餐桌上安靜無比,晴游坐在我身邊。侍女穿梭來去。遙遠的長桌似乎有一萬年那麽長,盡頭主座上是我們尊貴陌生的父親。

我們一言不發,安靜地用餐。空氣裏有一種心照不宣的沈冷,教人無力呼吸。晴游盛一碗魚湯給我,低聲哄我喝掉。奶白色湯汁濃郁馨香。經過父親身邊的侍女都神色匆匆,表情緊張。我微微擡起眼睛,望著父親沈靜臉色,有一點想笑的沖動。

既然您要清高地懷念她,那個死去的女人,我所不相像的女人,直至孤獨。

我就如願地給您孤獨。

父親輕聲吩咐將鱸魚換到我這邊,晴游的神情一直繃緊,我看得出。雖然在旁人眼中他依舊悠然。我想知道他在緊張什麽。

魚盤被放到我面前,魚頭正對準我。失去眼珠的眼眶空空蕩蕩,直視我。

窗外的月光寧靜蒼白如昨。

我的胃翻江倒海地難過起來。一道冰痕竄上背心,那樣慘厲的冷。我猛然扔下湯匙。那一刻我只想跳下椅子迅速逃開。

晴游的手在桌下緊緊扣住我的腰。他垂著頭不做聲,手臂用力迫我坐好。按著我,逼迫我正視面前的驚恐。他慢慢拉住我的手,手指冰涼輕柔,在我掌心輕輕劃動。像一道符,壓鎮著我,安撫著我。他一言不發。

我死死盯著面前的一切,強迫自己壓下那陣沖出去狠狠嘔吐的沖動。我慢慢喝著自己的湯,手指甚至沒有一絲顫抖。

握緊銀匙時,蒼白嬌小的臉孔甚至可以綻開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我可以感覺到父親的目光一刻不曾離開我們。那樣沈靜直接的註視。

銀匙的邊緣已經被刻意打磨得出奇纖薄,剜進眼眶時甚至沒有半點聲響。玫歡的眼珠是藍中混著碧色,並不像我的母親。

她究竟哪裏像她呢。是這秀麗的鼻子,剪秋蘿色的豐潤面頰,還是櫻桃般的嘴唇。

無論哪裏,都已經不覆存在。並沒有存在的必要。

……她到底哪裏像我的母親?

月光明亮,這一夜,還很長。我還有很多時間來慢慢思考這個糾纏的問題。

終於結束那漫長似乎永無止境的晚餐。晴游若無其事地拉起我,對父親行了禮,然後回房。

離開餐廳他便抱起我,太了解我了,我已經虛弱無力得只想癱倒。這一餐飯,簡直像是用我的餘生在品嘗。最後的晚餐。

回到他的房間,我被一張厚重柔軟的毛毯緊緊裹住。晴游給我一杯熱牛奶,甜香濃郁得古怪,應是加了白蘭地。

他坐在我面前,神色了然。然後輕輕地問,“現在如何?”

我搖頭又點頭,仍然說不出話。

“都過去了,薇葛。”他拍我的頭,笑意淡然。

“你做的很好,足夠好了。”

我喝完那杯牛奶,身體暖和起來,濃濃困意也襲上。我咕噥,“她還在看著我呢……”

“你怕嗎?”

我點頭又搖頭。我不能確定。但晴游在我身邊時,我知道我無所畏懼。手伸向他,然後倒進他懷裏,好困,好疲倦,只想睡。在他身邊,靜靜地,溫暖地沈入黑暗的睡眠深處。我知道,從今以後的我,不再有夢。

制造噩夢的人,不會做夢。

玫歡的屍體在玫瑰園中被發現時,只有根據衣著才能確定身份。

因那張臉已經沒有留下半點人形。一整張臉,像被傳說中誕生於黑暗的某種妖獸細致地品嘗過,揭下了這個美女子生為人身的一張面具。

整座宅邸都惶惶不安,浸沒在恐怖之中。晴游優雅淡然的笑意顯得那麽沈靜美麗,仿佛具有令人安心的魔力。所有人都交口稱讚這個十六歲少年的沈穩鎮定。

而對於我這樣一個九歲的女孩,所有人都只知道對她封閉消息,免得嚇到了這個嬌生慣養的柔弱孩子。

我們終日躲在畫室裏,那個讓一切開始輪轉的角落。看日光清亮,看花樹搖曳,一如往日。

他教訓我。“如果是用霞月,一擊就可以斃命。且幾乎不會留下傷口。”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我還知道,那一擊,要快,要穩,要準。第三與第四根肋骨之間,三寸五分,恰是霞月一半刀鋒。便可直斷心脈。霞月鋒薄如紙,若收刀的速度足夠快,傷口迅速貼合,連一絲血都不會流。可是我不高興她那樣快死掉。

看著血,溫熱濃郁的血,一點點迅速滲入花下潮濕的泥土。生命在流失,血卻在蔓延。多奇異的過程。

那一瞬我突然發覺,我,和我的哥哥,我們原來可以如此相像。

我愛這個不可挽回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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