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

又是這個字眼。

唐嵐苦笑，就算是她不恨人，人依舊恨她。唐家與冉家，就像兩條栓在她腳踝的鐵鏈，就算她視而不見，也永遠無法逃得幹凈。

不過這唐曉染竟能當著她的面說出來！

不知道為什麽，明明是被人恨，唐嵐竟有些釋然。

“我知道。”

唐嵐認真地看著唐曉染，不喜不悲。唐家人對自己心存芥蒂，這該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不過是那唐暮楓做了些不符合身份的事罷了。

而且現在，不也是形同陌路？

唐曉染瞪大眼睛看著唐嵐，她沒有想到唐嵐會這麽回答她。她為什麽恨唐嵐，唐嵐不一定知道，但是唐嵐接受了。不管是唐家人還是冉家人，不管是出於什麽恨唐嵐，唐嵐都接受了。

唐曉染甚至做好了被唐嵐臭罵的打算，可是對方竟一點不激動不反駁。

這人，為什麽一直這樣冷靜？為什麽不為自己去爭取什麽？

“唐嵐，我一直都討厭你。”不管唐嵐接不接受唐曉染的恨意，唐曉染都決定把自己的話說完。唐嵐的行動，像是在自己意料之外，卻又是在情理之中。唐嵐就是這樣的人，跟她說出來，不會後悔。

唐嵐只是靜靜地看著唐曉染，並不想插話。

“你奪走了我應該有的東西。爺爺也好，哥哥也好，都向著你。”唐曉染喝下一口酒，仰起頭，語氣激動，“我才是唐家的孫女，我才是……”她始終擡著頭，似乎不讓唐嵐看見她的情緒。

唐嵐聽著話，睫毛微微動了動。

唐曉染恨自己的原因，竟與冉家無關。她在嫉妒自己得到的關愛！她把自己當作一個可以和她競爭的人，而不是單純的怪物。

唐嵐握著酒杯的手緊了緊，一口氣不著聲色地呼出來。她感到自己的心好像被什麽東西猛地沖撞了一下，撞得她找不到原來的位置。

她並不像表面上那般冷靜！

一直以來，她都在極力逃避一些東西。

老太爺也好，唐暮楓也罷，甚至是那張媽媽，唐嵐都在無意有意之間保持著距離。這樣的行為如同她的本能一般，只有逃避，才會安全。在他們面前，唐嵐會被某些東西壓得喘不過氣來，她會感覺到自己的領地一點一點消失在黑暗裏。

她害怕。

這樣的事情，予寒都保不了她。

她不想承認自己在退讓，在害怕。但這一刻，這種感覺居然被唐曉染幾句話給喚醒了！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唐曉染把她在逃避的東西看得清清楚楚。

關愛。

唐嵐不肯承認的關愛，來自唐家人的關愛。她寧願自己是個被人唾棄的，寧願別人只是因為愧疚來補償她，她也不願意承認自己是被愛著的。

她曾經想要得到卻得不到，便告訴自己不該得。現在這些東西擺在眼前，她希望拿在手裏，卻又在排斥接觸。她害怕，這一去，就沒個頭。

貪欲。

就像當初在老太爺床前的時候感受到的一樣，唐嵐知道自己不是清心寡欲之人，她有貪念。但她不想再次嘗到失望的滋味，所以一直壓抑自己。

不去想，就可以過得安穩。

唐嵐有些慌了，她不知道眼前的人會不會把她的動搖看穿，會不會恥笑她。

不過對方顯然沒有那個心思。

唐曉染仰著頭過了好久，沒有再說一句話，也沒有去看唐嵐的神色。不勝酒力的她，臉上紅得厲害。

忽然，唐曉染放下頭，視線再一次回到唐嵐身上。

唐嵐一驚，卻不做多餘動作，極力掩飾著內心的撥動起伏。

“我不願意承認……”唐曉染收起方才的情緒，眼裏有些讀不懂的東西，“那些……都是你應得的……”說完，她的臉上擠出笑意，有些無奈。

但是這句話，像一個晴天霹靂，打得唐嵐有些轉不過彎兒來。

她一直不願意承認的事情，被唐曉染承認了！

唐嵐睜大了眼睛，直直地盯著唐曉染。嘴裏吐不出一句話。

炫耀？

還是抱歉？

這樣的話，似乎都不應該出自唐嵐之口。

唐曉染看著唐嵐，更加笑不出來。能有如此神情的人，又怎麽會是怪物？哥哥果然是沒錯的，若不是唐家人這樣對她，哥哥又怎麽需要付出那麽多？又怎麽會那般苦澀？

“你不用去想要怎麽回答我。”唐曉染就像看穿了唐嵐的思緒一般，把自己拋出的問題收了回來。

不管這一切是因為什麽，都已成事實。但是她唐曉染也有可以改變的事。

“跟我回去唐家吧。”

唐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個剛才還是怨恨自己的人，居然提出讓自己回去！可是看著唐曉染，她雖是面帶酒色，但一雙眸子正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她臉上的表情十分放松，看不出一點勉強的意思。

見唐嵐驚異的模樣，唐曉染笑笑，說道：“張媽媽，你還沒去拜祭過。你在唐家的時候，也是她一手照料的，唐家不會阻攔你盡這份心。當然，你若是不願去，我也不會勉強，就當今日我們沒有見過。”唐曉染的話裏滿是商量的語氣。

去，還是不去？

選擇權在唐嵐手裏。

唐家，真是比冉家還要讓人頭疼！

只要說出一個“不”字，唐嵐就可以永遠不再與唐家牽連。她可以獲得自由，就像是一開始她所希望的那樣。

唐嵐依舊沈默著，對方等著她的答覆，也不著急。

“好……”

唐嵐的聲音輕飄飄的，讓人懷疑是不是幻聽。

這大概是她為數不多的屈服，她曾下決心不再回唐家，但她還是反悔了。她必須再回去一次，她不能這樣不明不白地走，有些事情，只有見到他，才會清楚。

唐曉染臉上露出一個爽朗的笑，驅散了愁雲與疲憊。

果然，這次冒險是對的！

唐嵐啊唐嵐，你果真是讓人恨不起來……

兩名女子就這樣對視著，那些不知名的情緒猶如青煙一般，揉進著彌漫的酒香之中。

******

唐嵐答應唐曉染之後，三人很快動身去洛州。

兩名女子之間話語不多，氣氛卻不顯得僵硬。予寒那日並沒有聽見二人的對話，聽到唐嵐說要回洛州還十分意外，現在看著關系友好的二人，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

女兒家之間的事情，予寒這老妖也是一竅不通。

現在的予寒很矛盾。他看著唐嵐的樣子，便明白唐嵐定是想得清楚了才下的決定，但是一想到唐暮楓，一想到唐嵐可能留在唐家，他心裏就不太舒服。

畢竟現在的唐嵐，比起一開始，不知道柔和了多少！

予寒一路只是駕著馬，不願說話。

不到十日，三人抵達洛州城。

唐曉染先是順路去了秋水樓交接任務。她一把拿出十幾個任務牌遞給梁管事，也不多做停留，就帶著二人上了山。

這日唐暮楓剛剛任務回來，也在家裏。聽說唐曉染回家，便出來在門口等著。

唐暮楓見到唐曉染，露出一絲柔和的笑。待他準備與唐曉染一起轉身離去時，一抹熟悉的身影奪去了他全部的註意力。

唐嵐？！

唐暮楓驚異的說不出話來，只能瞪大眼睛看著來人。他從未想過自己會再次見到她，還是在唐家院子！

看著唐暮楓如此誇張的表情，唐嵐把視線移開，並沒有打招呼的打算。

只是這一個小小的動作，就像一盆冰水，澆滅了唐暮楓覆燃的希望。他立馬收回自己的思緒，不讓那匹暴躁的馬脫韁。

唐暮楓轉眼看向唐曉染，詢問她為什麽唐嵐會來。

“我帶她來拜祭張媽媽。”唐曉染看到哥哥的變化，心裏有些苦澀，卻沒表現出來。

“哦……”唐暮楓了然，對於唐嵐來說，確實只有這樣的理由才能讓她回來。

“你帶他們去吧。”唐暮楓丟下一句話，回了書房。

與唐暮楓一起出來的還有唐林氏。每一次唐曉染回來，她總是第一個迎上去的。但這一次，她只是遠遠地看著，因為她看見了唐嵐，那個她最不願見到的人。

唐林氏默默地看著，手慢慢握成了拳頭。

唐曉染將二人帶到張媽媽墓前便離開了，這樣的場合她不適合繼續待著。

張媽媽的墳墓在老太爺不遠的地方，對於一個下人，能有這樣的待遇，一般是不能想的。冬日的落雁崖依舊是青蔥一片，讓人感覺不到蕭條。但這幾座石頭砌的墳，卻仍有說不出的落寞。

唐嵐站在風中，兩條編得整齊的小辮時不時被吹起來打在臉上。

張媽媽墓碑上的字蒼勁有力，一看就是出自唐暮楓的手筆。真不知道堂堂一個唐家大少爺，為什麽會為一個下人做這樣的事。

唐暮楓，果然是個怪人！

唐嵐看著墓碑，不禁回想起墳墓裏的人死前的模樣。那些她想一同埋進墳墓的記憶，在這樣的時候充斥著她腦子裏每一個角落。

終究是封不起來的東西！

唐嵐笑笑，自己曾經所做的一切終究是徒勞。

可是現在這墳墓裏的人，連話都不能說，還能回答她的問題麽……

唐嵐彎下身子，伸出手指輕觸墓碑，仿佛這樣的動作，可以把某些東西連接起來，連進她的心裏。

她就這樣一遍一遍觸摸著，好像身邊的人都不在一般。

予寒也就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唐嵐的那種眼神，跟在花燈會的時候有些相似。

天色見晚，唐嵐也準備打道回府。

她經過老太爺的墳，停下了腳步，也不靠近，只是再次盯著看了會兒。

唐嵐回到唐家門口，遇到了唐暮楓和唐曉染，唐林氏倒是不在。這兩人在這裏站著，多半不是巧合。

唐嵐輕輕地拉了拉袖子，對著唐暮楓的眼，走了過去。

她沒有說話，就算有很多問題想問，但是她不知道該從何問起。她本以為看見唐暮楓可以讓自己心中的疑問隨風飄散，但她現在腦子裏竟是一片空白。

或者，她可以先感激上次唐暮楓救她，但只是和他對視，她就花掉了所有的精力。

對著唐暮楓，唐嵐弱得不堪一擊！

“唐嵐……”唐暮楓的語氣看似平靜，卻還是有著輕微的波動，“你真的……要走麽？”這是他問過唐嵐好幾次的問題，他一次次確認，一次次被拒絕。

唐曉染站在唐暮楓身邊，聽著他說話，她的視線一直在他的身上。等唐暮楓說完，唐曉染的視線依舊在他身上短暫停留了一會兒，才投向唐嵐。

要走麽？

唐嵐肯定會走，她一開始就沒有準備留下，這一次也是如此。只是這一次的“是”字，生生地卡在了她的喉嚨裏，怎麽也出不來。

拒絕唐暮楓，竟變成了這麽難的事……

予寒也看著唐嵐，等待著她的決定。

“走……”

不能給的答覆，就不要給。騙得了別人一時，也騙不了別人一世。

唐暮楓笑了笑，不再想之前一般流露出挽留的神情。他向著唐嵐揮了揮手，轉過身去。唐曉染看看唐暮楓，再看看唐嵐，什麽也沒說。

夜□□臨，把幾個人變得模糊不清。

“唐暮楓！”

唐嵐深吸了一口氣，大聲喊了出來。

唐暮楓本來已經準備離去，卻被唐嵐這一聲死死拉住。他猛地回頭過，只看見那人嬌小的身子站得筆直，一雙黑色的眸子直直盯著自己，沒有了之前的閃躲。

“謝謝！”

接著的竟只有這樣簡單兩個字，但這兩個字過於響亮，還是讓唐暮楓怔住了。

唐曉染看著二人，心裏一熱，她不曾想過自己帶回唐嵐的目的是什麽，但這樣的結果倒是不賴。

“我走了……”唐嵐看著唐暮楓，眼裏光芒四溢。

“好……”唐暮楓不曾想，自己竟也有這樣願意妥協的時候，同樣是拒絕，同樣是離開，他似乎有些願意慢慢去接受唐嵐不會回來的事實。

予寒看著唐嵐，目光變得柔和許多。

唐嵐跟在予寒身後，二人準備下山，夜色模糊了相貌，只能看見兩抹白。

唐暮楓看著二人的背影，這一次，他不打算移開視線。

忽然，一抹白色在風中一頓，那女子轉過頭，看不清臉上的神情。

“哥……”

女子清亮的聲音在夜裏十分明顯，好似一道日光，讓整個天空都變了顏色。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