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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春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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簽押房中。

孫從善神情肅穆, 長桌右側坐滿了藍袍官員, 都是安平郡本地官員, 左側原本屬於朝廷派遣官員的位置則是空蕩蕩的。

在場無人過問那些官員為何沒有趕到簽押房, 清平坐在孫從善身邊,沈默地註視著對座那個位置, 那裏本該坐著吳盈。

她看過那幾個座位,聽孫從善幽幽道:“本官從政數載, 從恒州被貶至賀州, 滿任後回京述職, 卻又因言行不當,得罪了當朝大人。最後不想來到安平當了個郡長, 原以為便這樣終了此生, 一輩子也就這番作為了”她遙想當年科試登殿,也曾是風光一時,滿懷抱負與志向, 如今.......

不是每個人都能懂得那種壯志未酬,當熱血歸於冷寂, 雄心不在, 在時間中漸漸失去對生活的熱情, 最可怕的不是轟轟烈烈的死去,而是在冰冷的現實中面對自己日益衰老的軀體,腐朽的夢想,卻沒有任何挽回的餘地。

清平記得她曾經說過,自己不是什麽棟梁之才, 也並非有宰相之能,不過是根不怎麽好燒的柴火罷了,沈積在後院無人過問,但這一生卻總希望能為了什麽而燃燒一次。

她的聲音低了下去,蕭索沈重的語氣令在場的人都垂首屏氣。孫從善雙目放空,似在回憶過往,而後她深吸一口氣,重振精神道:“如今卻也不必多言,望諸君齊心協力,將這件百年基業做好,為後人開一條前行之路,為官一場,為生民而計,為社稷而行,莫墜了這青雲之志!”

眾官起身,肅然起敬,齊聲道:“謹遵大人之命!”

“簽押房重地,若無行令無法放行,請大人回去罷.......”

門外傳來喧嘩聲,鐵門被咣當推開,吳盈立在門外,被晨光模糊了面容,胡默沒想到竟然還有人能在烈酒的洗禮下起來,下意識去看周慨元,一眾人都沒有想到會有條‘漏網之魚’,都楞在原地不知要說什麽好。清平反應奇快,向孫從善行禮道:“大人,都是我的錯。今日聽行館的人說昨夜諸位大人飲了些酒,又有些水土不服,便自作主張想不必去打擾她們。”她轉身向吳盈微微欠身,道:“不曾想吳大人竟能下床,還趕來參與此次議事,是下官的疏忽。”

吳盈頭低著,似乎嘲諷般笑了笑。她走進房中,面帶微笑,絲毫看不出有動怒的跡象。清平卻覺得有莫名心驚,她坐在左側首位,也沒向孫從善行禮,似乎頗為不善。孫從善對她失禮之處恍若未見,溫言道:“吳大人辛苦了,身體不適,就不必趕來,還是休息要緊。”

吳盈臉色確實不好看,她掃了眼對面的人,道:“都是為朝廷做事,奉陛下的諭令行事,怎麽敢說是辛苦?大人一早就起身商議要事,若是下官不來,豈不是很沒誠意?”

眾官嘩然,清平擡眼看向吳盈,卻見她正盯著自己,臉色難看之極。她心中困惑不已,什麽時候吳盈與自己有如此大的仇怨了?她不過是未曾回她幾次信罷了,便能結下如此怨結嗎?

胡默見上官被頂撞,十分躁動,孫從善毫不為忤,道:“誠意與否在於如何去做,吳大人的誠意本官自然能看見,人既然都來了,不如就再說說事情,大人是行隊領頭人,可有什麽高見呢?”

吳盈移開了視線,雙手交握,倏然一笑,道:“自然是由大人做主,下官無異議,一切都聽大人的便是。”

孫從善像有些看不明白她了,大家都以為她是來砸場的,卻沒有想到她是這般說辭。吳盈帶著一種欣賞神情仔細看著在場每個人臉上的困惑,道:“既然大人說沒問題,那下官何來反對之理?只是現下諸位大人都在行館修養,不便出行,只餘我一人出席會議,也算是有備案在,到時候上報朝中,也是按章程行事。請問孫大人,下官說的是嗎?”

清平錯愕的看著她,萬萬沒有想到吳盈居然敢以其職權之便當眾威脅孫從善,胡默再難以按捺住,暴呵道:“你膽敢如此無禮,藐視上官,簡直是放肆之極!”

“這位大人,”吳盈輕蔑地看著她,仿佛十分不屑地噴了個鼻響,“你是哪位?”

孫從善伸手按住胡默,註視著吳盈,緩緩道:“不知吳大人是要做什麽呢?”

吳盈手撐在桌面上,眼睛瞇起如同鋒利的刀刃,她道:“大人無需擔憂,按著規矩來就是。”

清平瞥了她一眼,想起那個曾經倔強膽小的孩子,再難將現在的吳盈與記憶中的人相對應,她們隔桌相對,卻如同隔著天塹,無法向前再走一步。

太啟三年春,駐紮在雲州戰線中的軍帳升起了藍旗,這代表段時間內並無戰事。隨著互市的開放,邊疆局勢日趨平緩,出現了難得的和平期。僅僅一年的時間,兩國商貿往來各自獲利極大,無形的利益鏈已然形成。到了太啟五年時,西戎派出使者遞交和談書,朝廷也下派使臣前往雲州商議和談之事。這消息一放出,舉國上下紛紛附和,畢竟誰都不願意再這麽打下去。西戎諸族中雖有異議,也淹沒在一片主和聲中。

又是一年春,草長鶯飛,窗外的樹枝長出嫩芽,枝葉在春風中舒展著脈絡,清平寫的手腕酸痛,放下了手中的筆,擡頭看了看窗外的景色。她休息不過片刻,又低頭看向桌上一疊厚厚的文書,隨手翻了幾頁,覺得十分無奈,喚來自己的文書官問道:“這些都是吳大人讓你拿給我的?”

文書官楞了楞,道:“是吳大人一早就遣人拿來的,還讓我轉告大人,說都是急件,要盡快處理。”

清平磨了磨牙,拎起其中幾本丟給她道:“把這些給長大人。”

文書官看她臉色不好,忙接過東西下去了。清平坐在桌前順了幾遍氣,覺得心平氣和了,才拿著剩下的幾本去尋吳盈。

吳盈在房中被一群人圍著處理公務,又是一疊急報要她簽字畫押,正是不耐的時候。清平在窗前等了一會,見人散的差不多了才踹門而入,吳盈正和手下商議事情,突然被她嚇了一跳,怒道:“李大人這是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清平甩了甩手中的文書道,“來問問吳大人,這種要兩監共議的東西,你叫我今天就拿出個主意,是太看得起我了吧?”

那屬下一看事情不好,忙帶著東西告退,俗話說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她可不願做了出氣的。房中只餘二人,清平自顧自坐下,將那幾冊文書重重拍在桌上,若無其事地看著門外燦爛的陽光。

吳盈氣的發抖,指著她道:“李清平,你——?”

“我什麽?”清平和她搭檔了近兩年的時間,心裏最後一點愧疚都被磨滅幹凈了,和她杠起來一點都不怕,“我就想問問大人,我的休沐要排到什麽時候?”

吳盈瞪了她一眼,清平看著她胸口起伏不定,深吸了幾口氣才冷聲道:“兩監就是個廢物,做的了什麽事?等她們商議到什麽時候才會有結果?”

清平呵呵道:“那還是大人高看我了?對不住,這事我拿不出章程。”

吳盈一拍桌子,茶杯筆硯亂跳,她皺眉道:“我與你說正事!”

清平道:“休沐就是我的正事。”

吳盈匪夷所思般看著她,終是敗在她面前,不耐煩道:“這事完了就放!”

“明天還是後天?”清平問。

吳盈怒不可遏道:“你夠了!”

清平微微一笑,重覆道:“明天還是後天?”

吳盈用力踹了一腳桌椅:“李清平,你別得寸進尺!”

“那便告辭了。”清平見狀起身就走,剛要踏出門時聽到吳盈咬牙切齒的聲音:“.......後天!”

早說不就好了,清平轉頭看她,微笑道:“明日。”

吳盈以手掩面,手指點著她,頗為無力。

“互市運轉至今,雖然只有兩年,大人也知道其□□勞最大的該是各州商賈,朝廷後來加派人手設立兩監,但卻沒有發揮想象中的作用,反而常常拖後腿。”清平拿起一本藍冊道,“要我說這種事就該交給商會出面,官府監管流程。互市監能做什麽?規矩都已經定下了,還需要她們廢話嗎?無非是想從中謀利,卻找不到下手的機會,借著設立蕃場的事想把這事鬧大。”

吳盈頭痛道:“你手上的都是互市監呈上的,通篇的大道理,連祖訓都搬出來了,我能有什麽辦法?”

為官行事就是要講究章法,說來好笑,原本沒什麽道理的事情也硬要排除個道理來,讓人頭痛的要死,偏偏這就是為官的道理,清平沈思片刻,道:“既然做的花團錦簇的文章,為何不能頭頭是道將規矩講個通透?大人的意思我明白,扯皮確實令人不耐,既然她們要講規矩,咱們也就拿出規矩讓她們好好看看。”

吳盈道:“說了和沒說一樣。”

門外落下一只麻雀,在春陽中梳理羽翼,好奇的看了眼房中的交談的兩人,展翅飛走了。

清平淡淡道:“安平郡主事是孫郡長,互市主事暫是你我。今年州會上姜大人已經說了這件事,兩監人手必要替換,不過是時間問題罷了,不足為懼。”

吳盈沈默,清平忽然想起她也是從京中來的,必然在替換名單上,頓時有些尷尬,怎麽就把這事給說出來了。吳盈靜坐思索了一會才道:“我任期為三年,想來也快了。考核期滿回京述職,還望李大人多多美言。”

清平動動嘴唇,想說自己並不是那個意思,最終還是沒把話說出來。雖然二人相處了近兩年時間,但僅僅止於公務上,其他地方連一點進展也無。彼此間像默認了合適的距離,是恰當好處,不至於令人尷尬,也不會過分親密。要說像從前一樣,清平覺得是再無可能了。不過能保持現狀也算是幸事,有進退的餘地,她客客氣氣道:“大人於互市有功,吏部自然會有所表彰,升遷在望,先道聲恭喜了。”

然再無話可說,清平見外頭站著來尋她的官員,拱拱手道:“下官告辭了。”

吳盈眉頭皺起,內心天人交戰良久,堪堪開口:“明日,你休沐要去哪——”

清平走的急,不曾聽到這句話,門外等候批示文書的官員依次進入房中,有識得她身份的向她行禮,她側身避讓,頷首示意。吳盈註視著她離開的背影,捏緊了手中朱筆。

屬下小心翼翼道:“大人?”

吳盈面無表情放下朱筆,收回視線,道:“什麽事。”

清平騎馬走過正在建立的蕃場,有幾個長相殊異的刺駑人正在搭建她們家眷居住的帳篷,對她投來好奇的目光。她放慢了行馬的速度,以免不小心踏踩到追逐的孩童。蕃坊是給來互市交易的外商修建行館的住處,也便於官府對她們的統一管理。清平路過這片空地,許多房屋建築還在建設中,她已經能想象到這片區域日後的繁華了。這個想法最初被提上州會時遭到了多人反對,大家最初的設想不過是與西戎人做做生意,怎麽能將自己土地劃分出去讓外族人建立行館商行?但最後不知姜瑉是如何上報朝廷的,居然被戶部批準了,年初時終於圈定了範圍,由外商自己出錢修,順帶也堵上了反對聲。

她在感嘆中從雜草裏尋得一條小路,長草幾乎淹沒了她和馬,人像穿行在綠色的海洋中。她撥開茂密的草,馬兒嚼著一根不放,扯出帶著泥土氣息的草根,不知名的野花開在她腳下,藏在密密的草間,要仔細才能看到。

她抓住馬鞍,俯下身去夠那花,拈了一朵粉色的在手指間,便把花莖綁在馬頭上,得趣般看著花瓣在風中顫動。又行了不知多久,太陽西斜,灑落一地金芒。黃昏時她才穿過這片小草原,來到軍帳外,駐足探看。

軍帳從山角下延伸至眼前,大有連綿不絕之勢。此時正是黃昏吹號交接時,操練一天的士兵歸營,清平耐心等了一會,才下馬出示令牌進入軍營中,她熟門熟路地在帳篷中穿梭,沒一會就來到一個軍帳前。早春的天黑的快,軍中已經點燃火炬開始巡邏,火光次第照亮營地每個區域,漸漸向著她這邊靠近。餘暉已盡,夜幕籠罩荒野,天空中明星升起,閃爍著冰冷凜冽的光芒。

薄暮中遙遙可聞居寧關邊悠遠的號角聲,晚風把營賬上空藍色旗幟吹的獵獵作響,融進墨藍色的夜空中。馬兒不知在嚼著什麽,清平覺得這氣氛十分靜謐,靠著馬背不知不覺昏昏欲睡,耳邊不斷傳來有人走過時靴底與沙石摩擦發出的聲響,她起先是認真聽著,沒過多久頭便一啄一啄,突然用力過猛,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人就向著地栽去。在她以為自己要撞著地時摔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中,皮革護腕蹭過她的臉,有種砂礫般幹燥的氣味。銀甲反射著清冷的光,隨著火光迎來,照出那人雪白深邃的面容。

楚晙扶著她站好,道:“怎麽突然來了?”

清平看著她一身銀甲,滿頭塵土,有些意外道:“這是又出關了?”

楚晙點點頭,掀開帳門讓她進去。裏頭未點燈,漆黑一片,卻十分暖和。楚晙點燃燈盞,清平看見地上放著一個炭盆,餘燼中尚有紅光點點,伸手放在上頭借著餘下的溫度暖手。

楚晙解了銀甲披風,黑色勁裝勾勒出她完美的曲線,她拔了銀簪,長發垂落,接著開始脫外衣。腰帶被隨意掛在衣架上,她展開衣裳,露出潔白的背部和線條分明的手臂。腰線充滿了力量感,發尾堪堪遮住緊實的臀部,筆直均勻的大腿微微分開,在微弱的燭光中更顯白皙,衣架的影子正好映在她兩腿間,暧昧中帶著不動聲色的誘惑。她好似感受到有人在看,仍是不緊不慢的更衣。兩人上次見面還是半年前,自楚晙被派去第五軍監軍後,清平就沒怎麽見過她。經常是匆匆一面,還沒說幾句話又要離開了。

她在楚晙身後看的面紅耳赤,心中大罵自己沒用,楚晙側頭道:“怎麽?”

清平拍拍手道:“沒什麽。”她低下頭掩飾著方才的不自在,輕咳幾聲,“明日休沐,便想來看看。”

見她換衣服,問道:“這是要出去嗎?”

楚晙快速換了騎服,叼著繩結綁頭發,含糊不清道:“正巧,我今日也得空,想帶你去個地方。”

河水如銀帶蜿蜒而行,在月光中閃耀著無數個破碎的光影。夜風輕柔地吹拂草地,如同海浪般此起彼伏;星河璀璨高懸於夜幕中,絢爛星光下,清平坐在河邊一塊大石頭上,正認真的用一根草編著什麽。河水緩緩流經她身側,她身邊放著一堆衣物,水邊蘆葦隨風搖曳,影子映在水面,像是一副畫。忽然傳出嘩啦啦的聲響,水面蕩出一圈圈漣漪,楚晙游過來看著她,水珠從她發間落下,滑過長睫,襯的她雙眼冷澈明亮。她問道:“你真不下來試試?”

清平搖搖頭,連動都懶得動,將手中那根草翻來覆去對折。楚晙又一頭紮進水中,如同一尾游魚,在月色中露出修長潔白的頸。她消失了一會,清平伸手去夠一根新,嘩啦一聲楚晙從水中探出,濺了她一臉的水。她伸出手遞給她一朵碗大的白花,水珠從花瓣上滾落,那花瓣如玉般清透,摸起來卻並不柔軟。清平拿在手中看了半天,楚晙看著她好奇的樣子,趴在石頭邊,非常有煽動性地指著河對岸誘惑道:“那邊都是,要不要去看看?”

清平懷疑地看著她,把花還給她,楚晙卻不接,撐著石頭爬上來開始穿衣服,她一身濕淋淋的,清平見她要胡亂往身上套衣服,連忙阻止:“這樣穿回去要受寒的。”

楚晙握住她的手,微微一笑,道:“是嗎?”

她用力一拉,在清平還沒反應過來,便撲通一聲掉進水裏,連掙紮的時間都沒有。她從水裏勉強探出頭來,卻被楚晙按著肩拖進水中。

楚晙施施然拉著她轉了一圈,最後在她體力不支的時候把她帶到岸邊那塊石頭上,清平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濕透的衣服緊貼在皮膚上,楚晙與她對視,目光灼灼,把手上的花別在她耳邊,清平低聲道:“你瘋了?”

楚晙擦了擦她臉的水漬,低聲道:“我很想你。”

清平霎時耳廓紅了,不知所措地看著她。她的眼眸中似盛著無盡月色,輕撫她側臉的力度如同觸碰精致的瓷器,那一瞬間清平覺得周遭的一切聲音都慢慢褪去,她只聽見自己胸口傳來的心跳聲以及楚晙低沈溫柔的聲音,整個人如同飲了酒般,陷入一種微醺的恍惚中。

楚晙看著她雪白的面容染上一絲紅暈,幾縷青絲在水中散開,她眼中似有些了悟,迷茫地註視著波光粼粼的水面,輕嘆一口氣,道:“......晨起時想,入睡時想,無時無刻都不在想。”

作者有話要說: 後面有車我沒來得及寫,到時候寫好再說

今天是日萬,但是有點忙,還差一點字數,看大家有點急,分兩次發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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