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是幹什麽？”我手足無措的阻止他。

以我目前的身高，胳膊的長度，以及手上的力氣，也只能做到緊緊握住他任性的手。只要他反抗一下，我便沒一點辦法。還好，他沒反抗，任我一個接一個的掰開他的手指，奪過殘損的帛書.

“你要毀，又何必拘泥於這種方式？”

手上滴了兩滴玉水，接著便如雨滴般洋洋灑灑下來更多，水混合著帛書上的血滴無限擴大。

“衛玠，你別這樣，你這樣，我割怕。”我緊緊的抱著他冰冷僵直的身體，明明是六月最溫暖的季節，卻那麽冰冷，凍的人眼酸。

“葛仙翁畢生心血所著，這點血又算得了什麽？以血毀滅它，也不枉費葛仙翁的心血。”衛玠說話的聲音很輕，輕到這六月的風都能把聲音吹散。

“它既然被造於世，自然有它存在的意義，不管因它死了多少人，傷了多少人，都是它的劫數，你又何必自責？”擡頭輕輕拭去他臉上的淚痕：“因它傷，因它死的人，也是他們的劫數，你又何必這樣？”

衛玠眼神依舊清明，好像眼淚是眼淚，眼睛是眼睛，流眼淚不影響眼睛，眼睛依然可以做到古井無波。眼淚只是毀壞帛書祭祀而需的祭品，所以他才意思意思地流幾滴。

“既然是葛仙翁的心血，不如還給葛家，讓葛洪來處理吧。”聽我如此說，衛玠的眼睛動了動。

我知道他擔心什麽：“它是葛仙翁所著，你還給葛洪，也算是物歸原主。更何況，只給葛洪一卷《太清金液神丹經》，不怕他走錯道嗎？”

衛玠食指劃過我鬢間的碎發：“我不說，你都知道？”

我點點頭：“你剛才說，在衛家找到兩卷書，可你只帶了一卷。我猜想，葛洪找到的那本，一定是被他帶走了，你不好勸阻，畢竟那是他祖父遺物。這卷，是你在鐘南亭裏的暗格找到的，那另一卷不是《太清金液神丹經》，就是《九丹金液仙經》。葛洪沈迷於煉丹制藥，一定需要理論指導，而最好的參照書便是《太清金液神丹經》。

“他怎麽會僅憑我說的幾句無名無實的話，就跑到鄉下煉丹呢。”

現在想來，葛洪下決心煉丹並不是偶然，歷史的軌跡在推著他走。

“如初，我…”衛玠無力的靠在我肩膀上。

我們彼此靠在對方的肩上，獲取力量，這樣的情景以前想過，卻不知它讓我的心如此激動，彭彭亂跳。這是衛玠第一次主動如此親近我，心像加足了馬力一樣，以前所未有的最大馬力跑來跑去，撞擊著五臟，引得身體隱約地發抖。

“我怕……配不上你。”

激動的心瞬間平衡下來。

他說他怕配不上我，這明明是我所怕的事情啊。

為了與他相襯，為了與他相配，才把使出渾身解數扮預言家，扮夜觀星象者，吟誦作詩，說未來的事物，動筆畫畫。

到頭來，他說，他怕，怕配不上我。

“你不知道自己多優秀嗎？”我輕聲問，像與風對話，怕自己聲音大了，會把風嚇走。

衛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把原本靠在肩膀上的頭調整了下位置，雙手有些顫抖地慢慢環上我的腰。

明明是很平常普通的動作，在此時，在衛玠做來，卻那麽打動人心。

“原來你不知道。”我撫摸著他的黑發，夕陽照在上面透著七彩的光：“初見你時，我都驚呆了，從不知世上有這麽光彩照人的郎君，像塊白玉一樣無瑕，纖塵不染。”

“你的名聲卻不是靠外貌得來的，你註定會成為一代名士，引領一個時代。”

“這些都不是我喜歡你的理由，只因為你是你啊。”我喃喃說著。

心臟還在彭彭地跳，身體主幹被衛玠抱著尚能維持，可雙手還是忍不住的顫抖，握成拳頭還是在顫抖。

“因為你是你，是我心裏的那個人……”

影字終究因哽咽沒說出口，不是擔心他不理解，而是擔心他為理解，鉆牛尖一樣的思索這個詞。

那天的夕陽很美，火紅的霞光映在連綿不斷的山坡間，像一團火在山間燃燒。我只知道，自己心中有團火在燃燒，灼熱了五臟，灼熱了眼眶。

我們回到衛府時，天已見黑，老夫人站在門口，不見人不離開的架勢，嚇了我一跳。待看到衛玠衣袖上的血，雙腳顫巍巍地走上前，上下打量衛玠究竟傷到哪裏了。待確定只是手上的一點皮外傷後，才正眼看我，滿眼關切。

我低頭不語。

不得不說，我現在在衛府的待遇都是因為衛玠，如果他出個什麽差子，我確定自己見不到第二天的太陽。

三月裏，衛府發生一件喜事。

記得那天陽光明媚，空氣清新，我與衛氏姐妹及王茵在老夫人一處說話，然後，事情就這麽發生了。

“啊……”衛珊起先叫了一聲，眾人的目光被吸引過去，看到一灘水漬。

“快派人去請穩婆，燒熱水，”老夫人動作利落的指揮著幾個下人，待把痛苦呻吟中的王茵安排妥當，發現我們幾個還傻站在一邊：“你們幾個快出去，沒及笄出嫁的娘子看不得這些。”

就這樣，我和衛氏姐妹被老夫人哄了出來，四個人坐在客廳裏聽著屋裏的慘叫，看著進進出出的人，不知該說些什麽。

王茵的預產期便是這幾天，再加上之前生過一胎，已有經驗，所以生產倒不是太大問題，重點是生男生女。

衛家是當今的閥門大族，衛瓘更是位列三公，有六個兒子，其中五個與他一起死於那場陰謀，一個病死。到衛玠這輩也就他兄弟倆，其他就是女孩子，所以有個郎君是迫在眉捷的事。

假如一個家族子嗣雕零，那距離敗落也就不遠了，古人尋求子嗣繁盛不是沒有道理的。

兩個時辰後，一聲孩啼聲傳來，很快穩婆擺出五官擠在一起的笑容出來報喜，是個郎君。

衛珂她們喜極而泣，這喜慶也感染著我這個旁觀者，這段時間裏的壓抑一掃而空。

前世我沒有看新聞的習慣，國家大事，領導動態對我來說基本屬於兩不相幹。自從聽衛玠講過郭槐之死引發的一系列的影響，才明白，時時關註上面動態走向是件很重要，尤其是在當下，憂關性命的事。

所以直至我們離開，衛璪都沒出現，讓人不禁有些擔心宮裏的狀況。

“你那天的預言都要應驗了。”衛珂看著我輕聲說。

我一陣苦笑：“現在說這些，言之尚早吧。”目前賈南風還穩穩地坐在皇後的寶座上，衛珂這話說的有點早。

衛珂轉頭望著洛陽宮的方向：“仲寶哥哥已經七天未歸，宮裏必定發生了翻天覆地的大事。當下的朝廷，除了宮變，還能是什麽？”

衛珂真的很聰明，且膽識過人。她看待問題的角度準備，對未知事情預感很靈，假如我不是穿越而來的，那她一定是最優秀的占蔔預言者。

衛玠對這個新生兒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第二天便匆匆趕來看這個小生命，眼睛閃著比平時亮了幾倍的光。

難怪古人會有沖喜的習俗，喜事及新生命的誕生，確有沖淡陰霾，沖走晦氣的心裏作用。

這點喜悅隨著衛璪的歸來而終結，他說賈南風被趙王司馬倫以謀害太子之罪囚禁於金墉城，且已下詔書廢為庶人。

賈南風下臺，按說衛家該高興才是，可從大家面上的表情可知，這並不是件值的高興的事，因為大家都擔心接下來發生的事，比如內亂。

元康元年的宮廷政變再次上演，所不同的是這次的勝者是趙王司馬倫。

衛家人顯然都明白，與家仇相比，和平的環境高於一切。

在這期間，城墻上的告示欄一刻不閑，一張接一接張的貼，張張都蓋有皇帝血紅玉印，且件件驚天動地，預示著要變天的節奏。

人說擒賊先擒王，司馬遹死後，第一個擒的是賈南風。

接著趙王司馬倫逮捕了一些賈後的“同謀”，當朝第一輔臣，張華、裴頠等。

四月間，發生一次日食，人們都說這是賈後禍亂引起上天的不滿，把這場政亂風波渲染的天上有，地下無的。

這些天跡的顯現並沒有影響司馬倫的腳步，他以此為借口，直接殺了賈南風，及其黨羽，如張華，裴頠，賈謐等大臣，他的寵臣孫秀更是直接抄了與賈謐過密二十四友之首石崇的家，連當今美男的典範潘安都沒能幸免。

我給衛玠解釋了日食發生的原理，並不是天意顯靈。他很虛心地聽我講，也沒打斷我，只是看我眼神與以往不同。

衛珊和衛琳的出嫁似乎不受朝局的影響，坦然有序地照常進行。

蝶香說，這是武帝司馬炎時立下的規矩，娶嫁高於一切。

西晉滅吳之後，全國人口不到一千萬，所以司馬炎立下規矩，還是列入國律——《泰始律》中。

凡十七歲的女孩必須出嫁，否則就由官府找婆家。官府找的婆家自然好不到哪去，所以女孩在及笄之前都已定好婆家，及笄後，選定日子就嫁人，假如不幸趕上國殤，則按朝廷下達的旨意推遲延後。

婚嫁雙方、日期都是在官府備過案的，且司馬遹死後，朝廷並沒有這方面的旨意，故而一切照舊。

當今皇帝雖有癡傻之癥，也正值壯年，趙王司馬倫即使有篡位之心，也不敢明著毒殺這個皇帝。

所以衛珊和衛琳的嫁期絲毫不受影響，接禮，受禮，備禮，敲鑼打鼓風風火火的進行。

衛家怎麽說都是高門閥族，衛珊和衛琳又都是正出，名正言順的大小姐，所嫁的自然也差不到哪去，從幾大箱幾大箱的聘禮可見一般。

蝶香說，衛珊的夫家是司馬家族的一員——常山王司馬乂。

司馬乂嗎？

史書評價他身高七尺五寸，材力絕人，忠概邁俗，投弓掖門，落落標壯夫之氣；馳車魏闕，懍懍懷烈士之風。

很得民心，可惜死於“八王之亂”中。

司馬乂送衛玠那麽珍貴的檀木，而衛玠也收了，可見二人交情匪淺，至少志趣相投些。

跟衛玠相處久了，多多少少對衛玠也了解一些。

對於相處，當朋友的人，他很挑剔。

以話不投機半句多為標準論，以衛玠的修養自然是不能不理人，所以對於多半句多的人都是恭恭敬敬對待，能避開就決不迎上去，始終操持距離。

對於他認為可交的人就不同了。他會把姿態與對方放同一水平線上，有求必應，比如葛洪。沒有敷衍，沒有恭敬，沒官場話，不懷疑，不多問。

君子坦坦蕩，任爾來往。

司馬家，能與衛玠交好的人不多，司馬乂算一人，司馬遹算一個。盡管對於後者多多少少有些介懷，但畢竟人已死，介懷這東西就沒有存在的價值，在這點上，衛玠想的開。

衛琳的夫家是潁川陳氏陳眕之弟，陳規。

潁川陳氏本就是名門望族，族上幾輩都有賢名，陳規的父親陳準官至中書令。陳眕的文學修養上次在金谷園是見過的，想來陳規也不會差到哪去，至少是個斯文書生吧，衛琳嫁這樣一個夫家，又是正妻，也不算委屈。

世家與世家之間結姻親是當下的流行和基本規則，一榮俱榮。

因為司馬乂在封地，沒有聖旨不得進京，可當下就不一樣了，他作為新郎，雖然是娶一個側室，但這是光明正大進京的理由。

於是，七月初的某天，便看到一俊朗郎君，腰板直挺，小麥膚色，英氣逼人地乘馬而來，帶著一眾家仆。

“阿玠好久不見，身量見長啊。”司馬乂爽朗一笑，自然地拍著衛玠的肩膀。

衛玠會心一笑：“士度幾載不見，黑了些。”

“你小子會不會講話，我這叫精壯，哪像你似的，嬴嬴弱弱的，一陣風都能吹跑。”司馬乂毫不避諱地說，倒是驚我了一跳。

與人高馬大，正值壯年的司馬乂相比，處於青春期，正值長身體的衛玠確實“嬴弱”許多。相信再過幾年，衛玠肯定會比司馬乂還出眾。

從二人輕松自如的談話中，體會到一種特別的友情，是男人與男人之間的哥們情誼，很接地氣。

“我還能再長，而你，卻不能。”衛玠比劃了下二人的身高差，從容說。

司馬乂眉頭皺成川字，隨即大笑起來：“哈哈，你不就是嫌棄我一把年紀，覺的阿珊嫁給我委屈了嗎？”司馬乂攬過衛玠的肩膀：“別說我欺負你，做學問，清談，我比不過你。可這男女之事，你就比不過我了。”

“對她來說，我年齡是大了些，這也是改變不了的事。可阿珊十歲第一次見我，就說要嫁給我，可惜我早已有家室，否則肯定給她最尊貴的身份。這些年，你還不知道我的心意？把阿珊交給我，有什麽不放心的。”

“阿姐她……”衛玠問。

“阿珊她很好，能娶到她是我士度這輩子最大的福份，我會好好對她，比對自己的兒子都好，你可放心？”

司馬乂說到此處，好像才明白過來，這是在大廳廣眾之下，顯然意識到剛才那番話是有多不妥，尷尬一笑：“有這麽多人為剛才那番話作證，你還不放心？”

衛玠滿意地點了點頭。

“你小子敢算計我？”司馬乂說。

“實在冤枉，話是你自己願意說的，怎可懶我。”衛玠擺出一幅與我無關的樣子，惹的司馬乂楞了半刻，只好尷尬笑著。

司馬乂把衛珊接入在洛陽城內的府邸中，計劃過段時間一起回封地。

老夫人少不得痛哭一場，衛珊也長跪不起。

衛琳也在第三天被陳府的轎子擡走。

陳規長相不似預想的那般斯文，五官與陳眕有幾分相似，少了幾份自信。

總得來說，也是一表人才，相貌堂堂的俊郎君。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內容較多，本想分成兩章，又太短。看時註意歷史背景，方便理解後續問題。

啥都不說了，打分送花花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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