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月下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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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衛珂“坦白”交談之後，就沒再見過她。隔三差五的去陪老夫人說幾句話時，也只有衛珊衛琳在場，不見衛珂的影子，好像憑空消失了一樣。
衛珊衛琳被調教的十足的名門閨秀，雖然脾氣秉性各異，但都是出類拔脆的主，做事毫不扭捏，估計跟衛家特有的家風作態離不開關系。
不由地感嘆，環境造就秉性啊！
某天我人還沒起，衛珊近前的丫鬟就送了一張花名冊，上面記錄著各個世家女子家眷的名諱，說是先讓我熟悉一下，賞花時，這些人名都是賞花會的“常客”，指不定會踫面，少不得打招呼的。
我看著這張啊，王啊，李啊，司馬啊什麽的，直頭暈。大致瀏覽一下，眼睛放在了樂氏和山氏上面。
這兩人應該就是衛玠的兩位妻子了，真想看看衛玠未來的老婆長什麽樣。
有這麽一位比女人還要漂亮的老公，做妻子的壓力才更大吧。
衛玠自從能下床走動後，還是一直在書房，很少見他出門，有幾次我也試圖陪他們倆在書房呆了一天，晚上睡覺都覺的渾身上下酸疼，他倆一直在書房關著也不嫌憋的慌。
不過看衛玠氣色恢覆成原先的白玉色，神情裏透著滋潤，想他還是享受其中的。
衛珂說，能進衛家書房的人不多。
再看這書房，不管是白天還是晚上，都有人日夜輪守，從未間斷過。要說這世家有幾本孤本藏書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可也不至於讓人日夜看守吧？
和以前一樣，我暢通無阻地進入書房。
葛洪正兩眼通紅研究典籍，衛玠則一幅神情氣爽的姿態，手裏時不時把玩一下佩玉活動筋骨。
我看著好笑，這兩人永遠都是這樣，一個猛勁讀書，一個懶散慢讀，一個要花費十倍的時間才能理解其義，一個看幾眼，想一會就通順。
真是好學生與悠閑學霸的代表啊！
拿著上次衛玠借我看的《周易註解》，悄悄地進去。
對於這本帛書，我真沒看進去多少。內容比高中的物理化學都難，再加上語言環境早已脫離，難度系數跟天書一個級別。看一會兒就瞌睡，比安眠藥效果都顯著，且不傷身體。
這次沒有嚇到葛洪，他很適時機的擡頭，看到正在躡手躡腳進來的我。
我當即楞住了，那個不雅觀張牙舞爪的動作保持了好長時間。
這孩子看書一向專註，什麽時候發現我的？
我有點心虛，畢竟又起了逗他玩的心。
“這下被我逮到了吧？又想嚇我？”葛洪得意笑道，好像做了一件多麽偉大的事一樣，真是實在的家夥。
“你想多了吧？我怎麽會做這些無聊的事，只不過看你們讀書太投入，不忍心打擾而已。”這事死活不能承認，要不然指不定天天被葛洪牽著鼻子走，那就太丟人了。
“隨你狡辯，有你承認的時候。”說著站立起來，轉了兩圈，伸了個懶腰，看到我手裏的帛書：“唉？你手裏拿的什麽書？”
不等我給他，便搶了過去。跟他混熟了之後，就再沒見他客氣過。真是懷念他叫我如初娘子長如初短的時候，那時候他可好欺負呢。
“上次衛玠借我的，有些看不懂，所以來請教請教。”我走到衛玠的幾案前，看他做什麽。幾案上整潔無一多餘之物，案面上鋪著一些奇文異字。像甲骨文與字母的組合體，看著眼熟，又不認識。
“這是什麽文字？怎麽從沒見過？”我問道。
“上次借給你之後，一直沒聽你提過。還以為你能想明白呢，怎麽這會兒才來詢問。”衛玠自動跳過我的疑問，把話題轉到《周易註解》上。
我一想到那什麽卦什麽象的，就頭暈眼花，太陽穴不自覺地突突亂跳。
“前兩天不是一直忙嘛，哪有時間細看。才翻看第一章節，覺的這書的氣場跟我不和，能換本書嗎？”有點不好意思地看他。
“有沒有想書目？”衛玠的眼睛終於離開案幾上的帛書。
“嗯，有詩集嗎？比如《詩經》什麽。”我實在不奢望他這裏有故事小說，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現在的“小說”就只有詩歌。
“這個如何？”說著衛玠從靠窗位置的“書架”上抽出一卷帛書，遞給我。
我接過手，打開來看，是《詩經》的一部分，上面的筆跡略顯羞澀，應該是衛玠早期的筆跡。
“恩，就它了。”我接過帛書慢慢細看起來，還是看不懂，但比周易好懂許多，雖不理解詩意，混日子夠用了。
衛玠和葛洪都在書房，我也不好造次，坐下安安靜靜地開始讀書。這一坐就忘記了時間，等再擡起頭來看，發現已經室內已經掌燈，外面已經拉下黑幕。
好久沒這麽專註過了，把這卷《詩經》從字到意看了兩三遍，還是沒背下來。
月上掌燈，自己竟毫無睡意，許是白天讀書精神損耗過大，連著晚上也要繼續損耗下去才舒服。坐在廊下看著皎潔的月光，心裏驀然悵惘起來，我來這裏近一個月的時間了。
這一個月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從原初的不接受到現在的樂享其中，大概任何人面對重活一次的機會都會珍惜的。
我接受這裏的環境，接受周圍朋友都是十幾歲孩子的事實，也接受少年老成的談話方式。這些是我從沒接觸過的，既新鮮好奇又時不時的震驚。
他們表現出來的行為方式和對事物的態度，完全超出我這個二十多歲的人的知識。在他們看來我是異類，在我看來他們又何嘗不是我的導師呢？
漸漸也就安慰自己接受現實，把自己放在與他們一樣的水平線上，不驕不躁，不強取不急功，隨遇而安。
遠處傳來一陣清脆悅耳的聲音，讓我想起了小時候學大哥哥大姐姐用樹葉吹出聲音的事情，只不過那時自己小，只能勉強吹出聲音，還落個兩腮腫脹的下場。這聲音比他們厲害多了，竟是說不出的幽遠調調，清新脫俗，沁人心脾。
腦袋一陣清明，便忍不住隨聲而去，一邊的蝶香說：“娘子，天色不早了，還是早些休息吧。”
我看了她一眼：“現在還不困，走，我們一起去看看是誰這麽好的興致。”
在蝶香的引領下，不出幾分鐘便找到聲音來源的院落，月光模糊照在那人身上。只見他兩只手放在唇上，身板挺直，透出不股淒涼。
“怎麽這麽有興致？對月談心的方式還真別致。”我說道。
“睡不著，便出來賞會兒月。”葛洪說。
我心想要是有酒就好，我們還可以對酒聊天，打破彼此的心結。
不知為什麽，總覺的對葛洪沒有與衛玠那種坦然。我知道衛玠心裏有事，但並不防礙我們相處。
葛洪就不同了，總是感覺他的後背很重，重到會把背脊壓彎，自己卻還要強撐著挺直。讓人看在眼裏非但沒生出同情憐憫，反而更多的是敬重，要忍不住為他鼓掌叫好。
“這曲子有名字嗎？”我問。
葛洪低頭看了看手中的葉子，表面光滑，一層淡淡的比月亮還要皎潔的水光。
“這是我祖母教我的，自從我和母親隨父親到任上，便再沒有見過她。只是知道祖母畢生都在等祖父回來，可祖父一直隱居山林，終生未歸。”
這也是癡情未果的情債啊。
據說，葛洪的祖父葛玄癡迷於煉丹修仙，花了畢生的時間寫了幾本書，煉丹的方法啊，配合練身的吐納方法啊，修養精神靈魂方法啊什麽的，總結起來就是藥物+身體+精神。
據說當年孫權就力挺葛玄，並深信不疑，惹的葛玄人氣爆棚。現在聽起來，這位人氣王還有一段情願未果的虐戀，而那位人氣王的孫子就坐在我面前感傷他的選擇。
“老一輩的事，深究不得。再說，你祖父不是已經升仙了嗎？我想，你的祖母也會因為你祖父達成心願而高興圓滿的，有一種愛，比成全自己更讓自己圓滿。”我說。
葛洪雙眼放光地盯著我，好像我臉上能長出花來，實在不習慣被別人死死的盯著，便回頭看他：“怎麽？我說的不對嗎？”
“你怎麽知道我的祖父升仙的事？”葛洪吶吶說道。
我怎麽知道？難不成說是化學老師是你們爺孫倆的超級粉絲，每到化學課，都要被你們爺孫倆神話般的人生跡遇荼毒？
“衛玠說你與眾不同，我還不完全相信，現在卻不得不信了。”葛洪見我不說話，自言自語道。
“家門閥族都爭名逐利，連學問都不正宗，只求表面功夫，你的家族在這亂世才是特殊的。我不過跟你一樣，投胎在這亂世罷了，怎麽就與眾不同呢？”我說的雲淡風輕，毫不做作，事實上我也是這麽認為的。
葛洪深深看我一眼道：“你到底是不同的，”見我看他，又接著說道：“雖然我來衛府才幾天，但看衛玠待你，待你還是不同的。如果不是我師傅於衛家有那麽點恩，我也未必能進衛家書房。也許你不在意那書房的東西，可是對我們這些世家子弟來說，那才是真正的財富，是比生命更珍貴的東西，更何況我的家族已經沒落成那個樣子。”
我目光灼灼地看他，想著等他說完這段話再作總結。
葛洪繼續說道：“孫吳沒了，我父親做了邵陵太守。說起來，我父親對孫吳沒有多少‘忠心’，沒了一家天子，天下的百姓還在還要活。我父親這一支只有我一人，葛家其他支脈也是病的病，死的死，族裏連個娘子也稀少的很。我的親祖父很早就過逝了，可能是憐惜父親少年成孤，對父親總比對族裏其他孩子，甚至是自己的親兒子更親，更照拂。”說完又對上天上的月亮，此時月亮表面覆蓋一層簿簿的雲層，更顯稍皮。
“直到父親去逝時，還念念不忘承歡祖父膝下的時光，我本該稱他為堂祖，可我父親總是糾正我說，‘他是你祖父’。”
我隱隱看到他眼角泛著的光，才明白這個表面堅強的少年心底沈重的傷痛。
這是個重家族的時代，更何況還曾經是那麽一個高高在上的家族，少年便是把振興家族當成畢生努力的目標和生存下去的動力。
這個有些堅強的肩膀看著有些羸弱呢！
“所以你才和衛玠這麽談的來。”我說
想到衛玠的情況跟他差不多。一個聽著祖父的榮耀長大，一個看著祖父死去成長；一個肩負家族振興重責，一個要在亂世保護家族。
既不同又相同。
“大概吧，我也不甚明白其中原由。與衛玠一起讀書習文，是件享受的事，讀書時也會跟著用功，這段時間我精進許多。”
看到葛洪臉上不自覺浮起的笑意，我也跟著笑起來。
想到自己在書房裏安安靜靜坐了一下午，這本是不可想象的事。我二十多歲的心智，早被前世繁華的世界亂了眼睛，能安靜地做那麽久的學問是件極難的事，確不想在當下還能做到。
衛玠就像一汪清泉，可以洗滌人身上的浮躁汙穢。
那麽一個如玉的人，這種天賦好像與生俱來。
感覺時間差不多，便回去休息。
第二天，我和葛洪對月下談心的事都默契只字不提，像沒發生過一樣。
可我能感覺到，葛洪對我沒有像以前那麽排斥了。比如我們見面時打招呼，以前他都是“如初娘子”的叫，後來變成“如初”，現在只是淡淡一笑，或稍微點一下頭，就像熟悉的家人又像多年早已默契通透的朋友。
這才明白，初見他時有木納拘束都是偽裝出來的，別看面上愚笨入俗，這小子內在十足的紈絝子弟，心裏比誰都清楚，誰可信，該信誰，做什麽。
在心裏感嘆，自己還是小瞧了他。豈止是小瞧了他，這個世道都小瞧了。再次告誡自己，對生活要用心些，尤其是這個戰亂。指不定哪天就被炮火轟飛的年代。
話說這時好像還沒火藥呢。
關系融洽怎麽說都是一件好事！
“天氣這麽好，不如我們出去放紙鳶吧？”在書房裏已經悶了兩天，看到早上的大好春光，真的不想辜負呢。
葛洪和衛玠放下手中的帛書，對看了一眼，有點為難的樣子。
“那就當作是外出采風好了，你們不是還要研究丹青嗎？《山海》的奇形異獸要配插圖光有畫功可不行，還需要無窮的想象力，有參照豈不更容易些？看看大千世界，大好風景，沒準就把萬物運行規律悟透了。”我胡扯起來，為了說服他們出門可謂無所不用其極，顯然這番話起了作用，葛洪憨笑了一下起身先出門。
他這一笑我就糊塗了，轉頭看衛玠，只聽他說道：“關於《山海》的話還是要避談的，這本書是家父為官時奉命修覆，宮中僅存一本。這本是家父冒著大罪存留下來的，若被有心的外人知道了，是要滅族的。”
原來這樣，合著這書的出處不太光明。
自從上次我提到要借閱《山海經》後，衛玠就時不時的提一句，“若是能覆原這本書，也算不枉它在我家中這些年”，“這狀如虎而牛尾，其音如吠犬的猛獸長什麽樣呢？”一幅老氣橫秋，感嘆連美中不足的模樣。
我知道他是對我說的。
平時見他讀其他書從來都不發一言，連一句感嘆都沒有，遇到不懂的詞義也只是微微索眉罷了。
我只是好奇，他怎麽這麽篤定我能幫到他呢？
這些先放一邊，當下最緊要的便是及時行樂。
作者有話要說：
啥都不說了，打分送花花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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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珊衛琳被調教的十足的名門閨秀，雖然脾氣秉性各異，但都是出類拔脆的主，做事毫不扭捏，估計跟衛家特有的家風作態離不開關系。
不由地感嘆，環境造就秉性啊！
某天我人還沒起，衛珊近前的丫鬟就送了一張花名冊，上面記錄著各個世家女子家眷的名諱，說是先讓我熟悉一下，賞花時，這些人名都是賞花會的“常客”，指不定會踫面，少不得打招呼的。
我看著這張啊，王啊，李啊，司馬啊什麽的，直頭暈。大致瀏覽一下，眼睛放在了樂氏和山氏上面。
這兩人應該就是衛玠的兩位妻子了，真想看看衛玠未來的老婆長什麽樣。
有這麽一位比女人還要漂亮的老公，做妻子的壓力才更大吧。
衛玠自從能下床走動後，還是一直在書房，很少見他出門，有幾次我也試圖陪他們倆在書房呆了一天，晚上睡覺都覺的渾身上下酸疼，他倆一直在書房關著也不嫌憋的慌。
不過看衛玠氣色恢覆成原先的白玉色，神情裏透著滋潤，想他還是享受其中的。
衛珂說，能進衛家書房的人不多。
再看這書房，不管是白天還是晚上，都有人日夜輪守，從未間斷過。要說這世家有幾本孤本藏書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可也不至於讓人日夜看守吧？
和以前一樣，我暢通無阻地進入書房。
葛洪正兩眼通紅研究典籍，衛玠則一幅神情氣爽的姿態，手裏時不時把玩一下佩玉活動筋骨。
我看著好笑，這兩人永遠都是這樣，一個猛勁讀書，一個懶散慢讀，一個要花費十倍的時間才能理解其義，一個看幾眼，想一會就通順。
真是好學生與悠閑學霸的代表啊！
拿著上次衛玠借我看的《周易註解》，悄悄地進去。
對於這本帛書，我真沒看進去多少。內容比高中的物理化學都難，再加上語言環境早已脫離，難度系數跟天書一個級別。看一會兒就瞌睡，比安眠藥效果都顯著，且不傷身體。
這次沒有嚇到葛洪，他很適時機的擡頭，看到正在躡手躡腳進來的我。
我當即楞住了，那個不雅觀張牙舞爪的動作保持了好長時間。
這孩子看書一向專註，什麽時候發現我的？
我有點心虛，畢竟又起了逗他玩的心。
“這下被我逮到了吧？又想嚇我？”葛洪得意笑道，好像做了一件多麽偉大的事一樣，真是實在的家夥。
“你想多了吧？我怎麽會做這些無聊的事，只不過看你們讀書太投入，不忍心打擾而已。”這事死活不能承認，要不然指不定天天被葛洪牽著鼻子走，那就太丟人了。
“隨你狡辯，有你承認的時候。”說著站立起來，轉了兩圈，伸了個懶腰，看到我手裏的帛書：“唉？你手裏拿的什麽書？”
不等我給他，便搶了過去。跟他混熟了之後，就再沒見他客氣過。真是懷念他叫我如初娘子長如初短的時候，那時候他可好欺負呢。
“上次衛玠借我的，有些看不懂，所以來請教請教。”我走到衛玠的幾案前，看他做什麽。幾案上整潔無一多餘之物，案面上鋪著一些奇文異字。像甲骨文與字母的組合體，看著眼熟，又不認識。
“這是什麽文字？怎麽從沒見過？”我問道。
“上次借給你之後，一直沒聽你提過。還以為你能想明白呢，怎麽這會兒才來詢問。”衛玠自動跳過我的疑問，把話題轉到《周易註解》上。
我一想到那什麽卦什麽象的，就頭暈眼花，太陽穴不自覺地突突亂跳。
“前兩天不是一直忙嘛，哪有時間細看。才翻看第一章節，覺的這書的氣場跟我不和，能換本書嗎？”有點不好意思地看他。
“有沒有想書目？”衛玠的眼睛終於離開案幾上的帛書。
“嗯，有詩集嗎？比如《詩經》什麽。”我實在不奢望他這裏有故事小說，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現在的“小說”就只有詩歌。
“這個如何？”說著衛玠從靠窗位置的“書架”上抽出一卷帛書，遞給我。
我接過手，打開來看，是《詩經》的一部分，上面的筆跡略顯羞澀，應該是衛玠早期的筆跡。
“恩，就它了。”我接過帛書慢慢細看起來，還是看不懂，但比周易好懂許多，雖不理解詩意，混日子夠用了。
衛玠和葛洪都在書房，我也不好造次，坐下安安靜靜地開始讀書。這一坐就忘記了時間，等再擡起頭來看，發現已經室內已經掌燈，外面已經拉下黑幕。
好久沒這麽專註過了，把這卷《詩經》從字到意看了兩三遍，還是沒背下來。
月上掌燈，自己竟毫無睡意，許是白天讀書精神損耗過大，連著晚上也要繼續損耗下去才舒服。坐在廊下看著皎潔的月光，心裏驀然悵惘起來，我來這裏近一個月的時間了。
這一個月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從原初的不接受到現在的樂享其中，大概任何人面對重活一次的機會都會珍惜的。
我接受這裏的環境，接受周圍朋友都是十幾歲孩子的事實，也接受少年老成的談話方式。這些是我從沒接觸過的，既新鮮好奇又時不時的震驚。
他們表現出來的行為方式和對事物的態度，完全超出我這個二十多歲的人的知識。在他們看來我是異類，在我看來他們又何嘗不是我的導師呢？
漸漸也就安慰自己接受現實，把自己放在與他們一樣的水平線上，不驕不躁，不強取不急功，隨遇而安。
遠處傳來一陣清脆悅耳的聲音，讓我想起了小時候學大哥哥大姐姐用樹葉吹出聲音的事情，只不過那時自己小，只能勉強吹出聲音，還落個兩腮腫脹的下場。這聲音比他們厲害多了，竟是說不出的幽遠調調，清新脫俗，沁人心脾。
腦袋一陣清明，便忍不住隨聲而去，一邊的蝶香說：“娘子，天色不早了，還是早些休息吧。”
我看了她一眼：“現在還不困，走，我們一起去看看是誰這麽好的興致。”
在蝶香的引領下，不出幾分鐘便找到聲音來源的院落，月光模糊照在那人身上。只見他兩只手放在唇上，身板挺直，透出不股淒涼。
“怎麽這麽有興致？對月談心的方式還真別致。”我說道。
“睡不著，便出來賞會兒月。”葛洪說。
我心想要是有酒就好，我們還可以對酒聊天，打破彼此的心結。
不知為什麽，總覺的對葛洪沒有與衛玠那種坦然。我知道衛玠心裏有事，但並不防礙我們相處。
葛洪就不同了，總是感覺他的後背很重，重到會把背脊壓彎，自己卻還要強撐著挺直。讓人看在眼裏非但沒生出同情憐憫，反而更多的是敬重，要忍不住為他鼓掌叫好。
“這曲子有名字嗎？”我問。
葛洪低頭看了看手中的葉子，表面光滑，一層淡淡的比月亮還要皎潔的水光。
“這是我祖母教我的，自從我和母親隨父親到任上，便再沒有見過她。只是知道祖母畢生都在等祖父回來，可祖父一直隱居山林，終生未歸。”
這也是癡情未果的情債啊。
據說，葛洪的祖父葛玄癡迷於煉丹修仙，花了畢生的時間寫了幾本書，煉丹的方法啊，配合練身的吐納方法啊，修養精神靈魂方法啊什麽的，總結起來就是藥物+身體+精神。
據說當年孫權就力挺葛玄，並深信不疑，惹的葛玄人氣爆棚。現在聽起來，這位人氣王還有一段情願未果的虐戀，而那位人氣王的孫子就坐在我面前感傷他的選擇。
“老一輩的事，深究不得。再說，你祖父不是已經升仙了嗎？我想，你的祖母也會因為你祖父達成心願而高興圓滿的，有一種愛，比成全自己更讓自己圓滿。”我說。
葛洪雙眼放光地盯著我，好像我臉上能長出花來，實在不習慣被別人死死的盯著，便回頭看他：“怎麽？我說的不對嗎？”
“你怎麽知道我的祖父升仙的事？”葛洪吶吶說道。
我怎麽知道？難不成說是化學老師是你們爺孫倆的超級粉絲，每到化學課，都要被你們爺孫倆神話般的人生跡遇荼毒？
“衛玠說你與眾不同，我還不完全相信，現在卻不得不信了。”葛洪見我不說話，自言自語道。
“家門閥族都爭名逐利，連學問都不正宗，只求表面功夫，你的家族在這亂世才是特殊的。我不過跟你一樣，投胎在這亂世罷了，怎麽就與眾不同呢？”我說的雲淡風輕，毫不做作，事實上我也是這麽認為的。
葛洪深深看我一眼道：“你到底是不同的，”見我看他，又接著說道：“雖然我來衛府才幾天，但看衛玠待你，待你還是不同的。如果不是我師傅於衛家有那麽點恩，我也未必能進衛家書房。也許你不在意那書房的東西，可是對我們這些世家子弟來說，那才是真正的財富，是比生命更珍貴的東西，更何況我的家族已經沒落成那個樣子。”
我目光灼灼地看他，想著等他說完這段話再作總結。
葛洪繼續說道：“孫吳沒了，我父親做了邵陵太守。說起來，我父親對孫吳沒有多少‘忠心’，沒了一家天子，天下的百姓還在還要活。我父親這一支只有我一人，葛家其他支脈也是病的病，死的死，族裏連個娘子也稀少的很。我的親祖父很早就過逝了，可能是憐惜父親少年成孤，對父親總比對族裏其他孩子，甚至是自己的親兒子更親，更照拂。”說完又對上天上的月亮，此時月亮表面覆蓋一層簿簿的雲層，更顯稍皮。
“直到父親去逝時，還念念不忘承歡祖父膝下的時光，我本該稱他為堂祖，可我父親總是糾正我說，‘他是你祖父’。”
我隱隱看到他眼角泛著的光，才明白這個表面堅強的少年心底沈重的傷痛。
這是個重家族的時代，更何況還曾經是那麽一個高高在上的家族，少年便是把振興家族當成畢生努力的目標和生存下去的動力。
這個有些堅強的肩膀看著有些羸弱呢！
“所以你才和衛玠這麽談的來。”我說
想到衛玠的情況跟他差不多。一個聽著祖父的榮耀長大，一個看著祖父死去成長；一個肩負家族振興重責，一個要在亂世保護家族。
既不同又相同。
“大概吧，我也不甚明白其中原由。與衛玠一起讀書習文，是件享受的事，讀書時也會跟著用功，這段時間我精進許多。”
看到葛洪臉上不自覺浮起的笑意，我也跟著笑起來。
想到自己在書房裏安安靜靜坐了一下午，這本是不可想象的事。我二十多歲的心智，早被前世繁華的世界亂了眼睛，能安靜地做那麽久的學問是件極難的事，確不想在當下還能做到。
衛玠就像一汪清泉，可以洗滌人身上的浮躁汙穢。
那麽一個如玉的人，這種天賦好像與生俱來。
感覺時間差不多，便回去休息。
第二天，我和葛洪對月下談心的事都默契只字不提，像沒發生過一樣。
可我能感覺到，葛洪對我沒有像以前那麽排斥了。比如我們見面時打招呼，以前他都是“如初娘子”的叫，後來變成“如初”，現在只是淡淡一笑，或稍微點一下頭，就像熟悉的家人又像多年早已默契通透的朋友。
這才明白，初見他時有木納拘束都是偽裝出來的，別看面上愚笨入俗，這小子內在十足的紈絝子弟，心裏比誰都清楚，誰可信，該信誰，做什麽。
在心裏感嘆，自己還是小瞧了他。豈止是小瞧了他，這個世道都小瞧了。再次告誡自己，對生活要用心些，尤其是這個戰亂。指不定哪天就被炮火轟飛的年代。
話說這時好像還沒火藥呢。
關系融洽怎麽說都是一件好事！
“天氣這麽好，不如我們出去放紙鳶吧？”在書房裏已經悶了兩天，看到早上的大好春光，真的不想辜負呢。
葛洪和衛玠放下手中的帛書，對看了一眼，有點為難的樣子。
“那就當作是外出采風好了，你們不是還要研究丹青嗎？《山海》的奇形異獸要配插圖光有畫功可不行，還需要無窮的想象力，有參照豈不更容易些？看看大千世界，大好風景，沒準就把萬物運行規律悟透了。”我胡扯起來，為了說服他們出門可謂無所不用其極，顯然這番話起了作用，葛洪憨笑了一下起身先出門。
他這一笑我就糊塗了，轉頭看衛玠，只聽他說道：“關於《山海》的話還是要避談的，這本書是家父為官時奉命修覆，宮中僅存一本。這本是家父冒著大罪存留下來的，若被有心的外人知道了，是要滅族的。”
原來這樣，合著這書的出處不太光明。
自從上次我提到要借閱《山海經》後，衛玠就時不時的提一句，“若是能覆原這本書，也算不枉它在我家中這些年”，“這狀如虎而牛尾，其音如吠犬的猛獸長什麽樣呢？”一幅老氣橫秋，感嘆連美中不足的模樣。
我知道他是對我說的。
平時見他讀其他書從來都不發一言，連一句感嘆都沒有，遇到不懂的詞義也只是微微索眉罷了。
我只是好奇，他怎麽這麽篤定我能幫到他呢？
這些先放一邊，當下最緊要的便是及時行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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