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這般以入定之境取代睡眠之後過了大半個月，便迎來了新年，這已是殷畫樓在天墉城過的第四個新年了。

今年新年因紫胤真人雲游歸來，又顯得有些不同往日，大宴放在了正午，掌教真人同長老們俱是在天烽閣相聚敘話，其餘弟子大約一年中也只有這一天能放開些清規戒律，可以略飲些酒，都是外門自釀的桂花酒或梅子酒，風雅的很，並不如何醉人。

殷畫樓不喜酒味，略嘗了嘗，倒是梅子酒口味更像她記憶中的果汁飲料。

一時吃到過午，眾人仍未散席，殷畫樓不好獨自走開，見她屢屢啜飲，律嵐一時笑道：“這梅子酒雖味道清淡，後勁卻比別的酒水都大些，小師妹年幼，可不要飲得太多，那桂花釀也還好，你該嘗嘗那個。”

殷畫樓不懂釀酒，這會後知後覺放下酒盅已是遲了，難怪之前就覺得心頭有些亂跳，眼前也有些眩暈，律荷見狀道：“多吃些菜吧，壓壓酒氣，你方才可是喝了不少了。”

殷畫樓便忙夾了些菜吃起來，一時又聽得律瑩笑道：“我看小師妹卻是有些醉了，如此乖巧，讓她做什麽就做什麽，一聲也不響。”

眾人再細看她，果然是酒氣上臉，雙頰暈紅，唇光灩灩，眉間一點紅痣越發殷紅欲滴，雙目流轉間也不若平日冷清，此時看著律瑩的眼神有些霧茫茫的，與平日模樣大有不同，很是可憐可愛。

一時幾人都笑了，這可怎麽好，忙又倒了濃茶給她喝，殷畫樓只覺得這會兒渾身不對勁，四肢發麻發軟，眼前也開始發花，心跳奇快。

一杯濃的發苦的茶喝下去，勉強好了些，她只是行動上遲緩，心下卻是清醒明白的，聽得律嵐幾人笑語，直覺自己這副樣子恐怕不好，四下看了一眼，果然已有些師兄們頻頻向她投來驚艷的目光，心頭一凜，勉強鎮定如常對律嵐幾人道：“師姐們再聚一會兒吧，屋裏喧鬧，我出去站站。”

律嵐想到她喝了不少酒水，只怕是有些不便，便道：“不若我與你同去，可還能走嗎？”

殷畫樓擺手道：“不必勞煩，只是略有不適，我去去就好。”律嵐見她言語鎮定，便也不再堅持，看著她自走了出去。

門外積雪未退，寒風吹送，被冰涼的空氣一激，她直直打了個哆嗦。深深吸了幾口寒氣，原想壓一壓酒氣，只是片刻之後，寒意因氣血翻湧而消散，眩暈之感越發嚴重。

她此時萬分後悔，這是她第一次飲酒，喝那梅子酒之前真應該問一下，這副東倒西歪的樣子若叫師尊見了實在是失禮至極，心中這樣想，一路不知該往哪去，腳步虛浮踉蹌間，便到了後山心遠亭外，倚著欄桿坐下時，見那幾盆薔薇已是冰雪覆蓋，不見花枝葉蕊，仰頭往那崖壁上看去，坐忘峰頂那株老松卻是靜默無言矗立在一片白茫茫中，不知為何心頭就浮起那人身影。

一念至此，凝神提氣，縱身越上了峰頂，寒意更甚，她眼前越發懵懂，幾株老梅樹上競相綻放的艷紅梅朵在她眼中漸漸變作了一簇簇跳動的燭火，仿若師尊房中那一盞，跌跌撞撞朝著那些燭火走去，卻是拂亂了梅枝，散落了花蕊上的積雪，落在她發上，頸間，激得她找回了幾分神智，穿過了梅林，走到那老樹前，便軟倒下去，雙目迷蒙間，視野之外極盡遼闊蒼茫，雲層飛鳥無蹤，唯有雪覆仙山，不見去路與歸途，心中壓抑已久的酸澀，便關也關不住了。

原來......此間也是要中秋新年的......原來她仍是未將自己視作此間之人，殷家父母那一腔喜愛之情，終究是錯付了，無論怎樣努力，終是難以違背本心，生不出孺慕之思,這山下萬家燈火，任她修為如何高妙，也終是看不到屬於自己的一盞，看不到清明冬至父母是否在桌上多擺了一副碗筷，每到團圓之日她空置的房間是如何刺痛他們的心腸......

一時又想到臨天閣裏遺世獨立的那仙人，心中更添郁結，良久，終是暗嘆：“你生來便也不過是這世間一縷孤魂野鬼，四海之大，尋不見，回不去，無來處，無去處。你是否也覺得自己當生來修無情道？而心中又哪裏來的一段癡情纏念留給那霜姿清冷的劍仙。太上忘情，究竟何解......”

寒風輕嘯，只將這樹下一腔無聲神思吹散無蹤.......

書房內，紫胤真人同陵越說話間，又往外看了看天色，疑惑道：“今日午宴是何時散的？畫樓那孩子是去了哪裏，如何還不見回來？”

陵越道：“弟子已叫人前去開陽樓詢問，怕是去那邊說話了吧。”

一時有弟子進來回稟，卻道人並未去過開陽樓，宴席未散時便離開了，竟是無人知曉她往哪去了。

陵越這才感到有些不對勁，起身道：“師尊且稍座，弟子這就去查看。”

紫胤真人已起身擺手道：“只怕不在哪處說話。”又思量一回道：“我去後山看看，今日新年，團圓之日......”

他言語間有些未盡之意，陵越聽了一時心下明了，怕是那孩子躲起來想家了。

紫胤真人到了後山，卻不見她蹤影，陵越看了一圈，越發擔心，道：“平時她與別人少有往來，今日這是跑哪裏去了，律嵐道她飲了不少酒，這雪一直未停，天氣這般寒冷。”

紫胤真人目光落在那幾盆枯敗的薔薇上，思忖道：“往日間授她劍訣，習劍間歇，她慣於立在那峰頂一站就是半個時辰，也不知在想些什麽，去上邊看看吧，莫要在上面睡去了。”

幾人忙上了峰頂，遠遠望見梅樹後那株老松旁一角紫色襟袍委地，繞過樹身一看，那姑娘雙目緊閉，桃紅上臉，呼吸間酒氣氤氳，倚著樹幹已不知昏睡了多久，全然不省人事，松樹茂密，倒為她遮住了不少雪花，陵越松了口氣，紫胤真人見狀只是微微蹙眉，上前觸手一探脈息，卻是肌膚冰涼，好在只是氣血略顯浮亂，脈象倒是平穩。

陵越有些緊張，道：“師尊？”

紫胤真人轉頭道：“無礙，只是不勝酒力，氣血翻湧。雪地裏坐了半日，有些寒氣入體，待以靈力祛除了便也無妨。”

見她自是昏睡，心下暗嘆，天高路遠雁歸處，幾回魂夢到故鄉，終是不忍叫醒，俯身將她抱起走下峰頂，陵越放下懸著的心，正待跟著下去，一眼瞥見雪地上似是留了兩行字跡，只是多半被雪掩蓋，已有些難以分辨，陵越仔細看了一回，只辨認出“...我往...，...柳...來思...霏...”幾個字，另有兩個字，陵越看來看去只覺得竟像是師尊名諱“紫胤”，一時有些驚疑不定，眼看師尊走遠了，他顧不上多看，忙跟了上去。

待殷畫樓恢覆意識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床上，一時有些茫然，轉頭一看，卻是律嵐正坐在一邊看書，她坐起來，律嵐忙放下書道：“你可算是醒了！可把我嚇壞了！如何跑到雪地裏睡著了！”

殷畫樓也嚇了一跳，看看外面，竟是天色已暗，道：“我這是睡了多久了？如何回來的？”

律嵐道：“都兩三個時辰了，到處都找不到你，還是紫胤長老想到去峰頂看，這才在老松樹後邊找到，你一直不醒，紫胤長老不放心，方才又搭了一次脈才離去，以後可不敢再讓你飲酒了！”

律嵐邊說邊給她遞了杯濃茶，殷畫樓接過來一飲而盡，清苦沖淡了口中幹澀，腦子跟著更清醒了幾分，只是還有些發漲，心中暗道不必大家阻止，以後她也不會再飲酒了。

起身送走了律嵐，殷畫樓回到院子，見書房燈亮著，猶豫幾番，還是走了進去，紫胤真人見她臉上似有愧色，也不點破，放下筆道：“現下可覺有何不適？”

殷畫樓低聲道：“謝師尊關懷，弟子並無不適，今日弟子無狀，冒犯了師尊......”

紫胤真人制止道：“算不得冒犯，你不懂那酒中的門道，好在並無大礙，你尚年幼，似今日這般醉酒易傷身體，以後當引以為戒。”

殷畫樓見他臉上並無不豫之色，這才略略松了口氣，道：“弟子不喜酒水味道，今後不會再有此事了。”

紫胤真人見她如此慎重，溫言道：“今日可是想家了吧？思鄉思親本是人之常情，你不必礙於修行過分克制自己，順其自然才能修得本心所在，一味勉強，終有一日難抑反噬之苦，今後要謹記。”

殷畫樓恭聲應了，心中澀然，對上他滿目清霜，卻是不敢再多想，半晌，輕聲道：“師尊，弟子昨夜又體會到入定之境，直到天明醒來，並無精神不濟，不知是否妥當？”

紫胤真人似不覺意外，道：“一日之內兩次入定時間已是有所增加麽？如此倒也並無不妥，修行之道中，閉絕六感之境對於精力的恢覆尤勝睡眠，只是你需隨心而為，不可因此過於依賴，以免走火入魔！”

殷畫樓一一應了，紫胤真人又告知她一些入定後所看到或是感覺到的異狀當如何應對，師徒二人正說著話，古鈞進來道：“主人，藏經樓那邊送來上好的雲霧山茶，今晚大家一起品茶守歲吧。”

紫胤真人道：“如此也好，陵越喜此茶香，便等他來了就把外廊上的燈都點上吧。”

殷畫樓見他略有歡顏，心下微動，立時想到屠蘇師兄已去，掌教師兄執念難消，將來若是不能成就大道，只怕不過幾十年後便也要離師尊而去，兩位師兄自幼跟著師尊修行，如父如子，一朝離散，從此昆侖山上師尊豈非孤身一人千年萬載，百年孤寂......也許，自己真的是要好好思量一番今後的打算了。

紫胤真人同古鈞吩咐間，眼見那姑娘神思恍惚，又不知道飄到哪裏去了，思及今日她孤零零睡在雪地裏的情境，心下暗嘆，便也不去叫她，只留她自己神游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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