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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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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鬙殷晚上時常會做一個夢,他夢見在茫茫的荒地中遙遠地走過去兩道身影,幹涸的地脊龜裂出大小不一的裂縫伸向不見盡頭的遠方。荒原上靜廖地立有一棵枯樹,黑色的枝丫翹首蒼雲,早已沒有了生命的跡象。兩團身影經過老枯樹,她停了一會兒拂去額頭上的汗珠,回頭看她身後的男孩有沒有跟上來,她眺望荒原群擁的山巒上紅色的破土,繼續邁開步子奔向前方,男孩緊緊跟在她的身後。空中奔跑的白雲鳥瞰地面上奮力走著的兩個黑點,他們低著頭爬上山巒,女人伸出一只手要攙扶孩子,雲影籠罩大地遮掩兩人的背影,飄忽不見了……

民國三十年,即一九四一年的冬天,馬來大橋響起一陣爆炸聲,濃煙滾滾直上雲霄,不久之後檳城的大街小巷紛紛傳說帕西瓦爾的節節敗退。

“威爾士親王號和反擊號被擊沈,這下日本人更猖狂了,只怕馬來西亞的局勢也嚴峻咯……”齊哲程放下手中的報紙對坐在自己下側的齊鬙殷說。

今天齊鬙殷是特意來看他這位二叔公的,齊哲程歲數雖然大了,身子骨還很硬朗。從前他每個月回北京一趟,現在也去得少了。

齊鬙殷坐在花梨木椅子上望著手上的懷表楞了會兒神,自從聽說魯曉顰和孩子遭遇不測後,他多了些心事,常常坐著便游神到了別處……忽聽齊哲程喊他,他擡頜帶有歉意地望向二叔公。

“我知道……侄孫媳婦的死讓你心情沈痛,人死不得覆生,這麽多年過去了,你也要想開一些。”齊哲程見侄孫魂不守舍知道他的心病,他從茶幾上端起一杯茶潤了自己的嗓子問道,“鬙殷啊,你真的不打算續弦了嗎?你母親前幾日還跟我提到這事……”

“二叔公,國恨家仇……我的心中再無情愛。”齊鬙殷收好懷表道,他的臉上除了時隱時現的哀痛看不出多餘的表情。

“雖然隔代,不過你這孩子的性子倒有幾分像我!”齊哲程嘆息道,“如今只盼望驅逐盡侵略者,還我河山。鬙殷啊,你要多照顧自己,你這樣沒日沒夜地操勞,遲早會弄垮身體……”

“二叔公你放心,我心裏有數……”齊鬙殷深知二叔公是關心自己,勉強地露出些微笑。

齊哲程想齊鬙殷的心病恐怕是根深蒂固了,不免的有些心疼他,他打量起侄孫兒,鬙殷愈加的消瘦了。

“如今局勢緊張,布匹生意恐怕也難以做下去了。”齊哲程擡腿端了幾下衣袂,忽而憂心忡忡道。

二叔公的擔憂不是沒有根據的,日軍在馬來西亞海岸的突襲正是拉開東南亞戰事的開始……

此刻種植甘蔗林的白老爺也在憂心忡忡中,他從甘蔗林趕回來,沒有看見女兒的身影。

“月茹!月茹!”白老爺站在客廳沖著樓上的白小姐喊道,他煩悶地抽著煙鬥,早上報紙上刊登的一則新聞,讓他有著不詳的預感,他來回在客廳走了幾步,早聽在中國的朋友們提起日軍的野蠻、兇殘。

他擔心自己的孩子,白小姐是他和過世的妻子唯一的孩子,是他的掌上明珠。妻子阿珍過世前拼足了一口氣囑咐:“一定要好好待她!”

齊哲程前段時間和自己無意中碰見,他望著檳城碼頭道:“大風要來了……”

白老爺深知他話中的含義,也望向遠方道:“骨盡踏街隨地痛,淚傾漲海接天哀。①”

白老爺和齊哲程一樣痛恨侵華的日本人,他雖在檳城卻時刻惦念中國的同胞,他們的骨子裏流淌相同的炎黃子孫的血液,他也同樣秘密地資助遠方的故鄉抗日。

他不怕死卻怕失去寶貝女兒,白老爺想到這裏又喊了幾聲白小姐,白小姐卻一直沒有應聲。

阿娣襲了一身的白衣,踩著黑色布鞋。小心地端了一杯紅茶出來,煩躁的白老爺看見她問道:“小姐呢?為什麽喊了這半天沒有聲音?”

“老爺,小姐一早去了絲綢布匹店的齊老爺家中給安老太太請安去了……”阿娣見白老爺問她,一五一十地低聲輕語答應道。

十九年過去了,生為“峇峇娘惹”的她依然梳著油亮的大辮子,如今她和白小姐一樣劃過了青春年少時期,歲月的痕跡停留在她立體的臉龐上,讓她的顴骨變得更高,眼窩也下陷得更為厲害了,只是她很少註意自己樣貌的變化。

“唉……又去齊家啦……”齊老爺聽到阿娣的回答,不禁深深地嘆道。

他不知道齊家小子使了什麽妖術讓女兒鐵了心地要和他一起,即使無法白頭偕老,也要守在他身邊,一天天地任由光陰飛逝,把自己熬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這真是“剪不斷理還亂”的孽緣吶……

白老爺想起齊鬙殷有一肚子的氣,女兒也是偏偏不爭氣,腆著臉倒貼……

白老爺一生氣忘記了本來想要說什麽,他打開收音機拿掉嘴上的瑪瑙玉煙鬥擱在一邊,坐在沙發上翹起一條腿閉上眼睛,聽起了《紅豆相思》②,只聽歌中唱道:“鶯聲驚夢殘,晨起懶畫眉。”

白老爺想這大約是根據金昌緒的閨閣詩《春怨伊州歌》“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聲驚妾夢,不得到遼西”的詩句演化而來。

他忽而想起自己可憐的女兒……

“月茹這孩子也不知道像誰?也或許是像我吧……”白老爺無奈地想道。

安太太正和白小姐一道站在天井上欣賞齊鬙殷種植的蘭花,兩人指著抽出玫瑰紅花穂的墨蘭有說有笑,白小姐看每一株蘭花葉片新綠,不染一纖凡塵,料想齊鬙殷下了一些工夫去養。沒想到齊公子如此愛蘭花,她曾聽快嘴的秋胭提過齊公子有一塊繡有蘭花的帕子,是當日他的中國妻子與他的定情之物,自此之後,他便愛上了蘭花……

白小姐想著齊鬙殷和他的妻子種種故事,不覺看得有些出神。安太太瞅見白小姐楞神知道她為什麽緣故,憐惜道:“孩子啊,你可為你的將來謀劃過?”

“我每日來探望義母便是無盡的喜悅,常常有抑制不住的幸福。”白小姐聽到安太太問自己回答。

“傻孩子,你啊……一貫說這些話哄我這個老太太開心。我知道你心裏苦著,鬙殷他不懂得你的內心,我時常看著著急。你等了他十九年,把自己的青春給耗盡了……女兒家一生中能有幾個十九年?”安太太說完轉身要回房。

白小姐挽住安太太的胳膊閑步,似有所觸動道:“我是真的歡喜,每次來這裏我的心中歡喜得很。我自小沒了娘,義母待我如同親生女兒,我原害怕經常來叨擾你,會不會惹人生厭。”

安老太太拍拍白小姐的手轉眼笑語:“哪裏會生厭?我也喜歡你得很。”兩人手套著胳膊漫步走到安太太的房中,兩人在羅漢椅上坐下,安太太依舊讓白小姐坐在自己身邊。

安老太太從六角果盒裏抓了一把玫瑰棗、銀絲卷、桃脯塞進白小姐的手心道:“如今戰火紛飛,這些碰頭食也不大容易尋見了。吃呀……”說完,秋胭托了兩碗銀耳蓮子羹過來。

白小姐答應了一聲,慢慢地咬了一口,細嚼慢咽著。

“孩子啊……你這樣為著鬙殷也是委屈你了,只是你真的沒有想過自己如何嗎?”安太太這般苦口婆心地不知勸過多少回,她見鬙殷頑固,白小姐也是一般的頑固。

白小姐笑著搖了搖頭,安太太的房中擺有一座金絲楠木的舊式大鐘,金晃晃的鐘盤,白堂堂的玻璃,鐘總是不停歇的搖擺。此時安太太的話夾雜在鐘聲裏敲打白小姐的心,白小姐低下雙眼不語,她拾起一顆棗子撂進口裏,卻有難言的苦意,或許這份苦是自己心中帶出的吧?

“月茹,我這些天聽鬙殷說日本人前段時間襲擊了馬來大橋,他說一場戰事恐怕是難保了……我聽靳伯的小兒子說起那些日本人的兇殘,無一不讓人毛骨悚然,我聽到一些竟不能再詳細地去聽……”安太太說著免不住念了一句“阿彌陀佛”,又道,“只怕這不是人,是羅剎界的惡鬼吧?”

“我也聽過一些,說他們沖進醫院裏把那些野戰的志士殺盡,還將女護士趕出,綁在屍體上當眾、當眾……”白小姐不好說出以下的話,便隱了去,這些是她無意間偷聽到家裏的長工阿旺和金水對話了解到的……

“這可怎麽好啊?!”安老太太皺起眉頭發愁道。

她已想象出鬼子來襲時的一片慘景……如今的太平只是風滿樓前的假象……

“義母,我會守在你的身邊,你毋庸擔心……”白小姐見安太太心生驚懼安慰道。

“若是你能走就快走吧!白老爺只有你這一個孩子,你若有什麽閃失,你的父親只怕命也沒有了一半。”安太太聽白小姐安慰自己,按捺住自己的驚慌道……

她豈是不知,豈是不知,只怕她這一走,和齊家公子從此便是形同路人……白小姐走出齊宅時,長空浮起一朵朵裂開的雲牙……她忽而覺得自己的命運便如同這雲聚雲散般變幻莫測……自己的未來如何?大約是如何也想不到的吧……

齊鬙殷從二叔公齊哲程家走出,他坐進車內關上車門要司機阿楓送自己回家,今天二叔公和自己說的話他豈是不知?狼煙滾滾從故國飄來,他十分焦急,暗道自己應該不離不棄,與它同一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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