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42章

關燈
夜風宛如一曲淒涼的歌聲從張府窗前拂過,韓七寶自責地坐在床邊絞白了自己的十指,她一會兒想到魯曉顰跌坐地上鮮血淋漓的慘景,一會兒又想起自己的丈夫此刻的心情大約十分不好過,不由得收緊了身軀,她惴惴不安想去看看張篤承,書房內一直出奇地安靜,她頓時失去了探望他的勇氣。

張篤承坐在書房裏緘默良久,他摘掉長年戴著的白手套,手裏拿著閃爍瑩光的翡翠鐲子出神,他原本是堅決反對韓七寶為他納妾的,可是到最後也默許了……

每次望見魯曉顰的身影如蝴蝶般落入門檻時,他恍惚回到了十二年前……即使明知道她已經嫁作他人婦,齊鬙殷還活著,他還是忍不住產生了擁有她的念頭。令他意料不到的是她竟然如此恨他,寧願死也不要嫁給他……

張篤承修長的指間摩蹭沁凉的鐲子,仿佛鐲子上殘留著魯曉顰臂腕上的溫度。他的腦海中一直飄閃第一次會面時的驚鴻一瞥,從此她在他心裏生了根,發了芽,拔也拔不去……它就像荒蕪沙漠中鉆出的一棵綠茸,徒生希望,卻時時刻刻擔心會被風沙奪去它的生命。

後來他才知道自己不僅沒有在她的心中占有一席之地,連記憶都不曾有過他……

在那場大雪紛飛才停歇的下午,他凝望她烏亮齊耳的短發劃過蝤蠐般的項脖,仿佛在遙望什麽,她的背影瘦弱,猶如梅雪跌落山嵐間,不見了蹤影。張篤承禁不住地靠近她想保護這具弱小的身軀不再遭受風侵雨打,她卻拒他千裏之外,張篤承忽然明白自己永遠也走不進她的心中……

可他多看她一眼便多了一份牽掛,以致於控制不住自己邁近她……

張篤承的眼內浮出一片紅,只覺得眼睛有點酸痛,他自笑自己在戰場上所向披靡,不曾有過畏懼。怎對一個弱女子如此怯懦?

他閉上雙目回想下午魯曉顰受傷的樣子,忽然很想去看她……

第二日張篤承獨自駕車到魯曉顰的門前,之前他曾偷偷跟蹤過她幾次,只不過那時他想查出魯少陵的下落……現在,他依然放不開父親的死,他也丟不下魯曉顰。人呵,怎麽那麽覆雜呢?他對自己的反覆無常啞然失笑。

他推開大門,門沒有上鎖,他朝堂屋望去,門是虛掩的,他走進門內關上院門,環顧身處的院子,院中一塵不染,大約是魯曉顰勤於打掃的緣故。

院子裏種有一棵樹葉蔽零的桂花樹,時下初春氣候並未轉暖,桂花樹至今便未發新葉罷,在虬枝蒼勁的桂花樹邊生有一叢枝條菀結的忍冬,有的已順沿桂花樹幹攀爬,待到夏日時對生的白色、金色長梗花葉斜卷、細長的花蕊吐絲,散發出醒腦的暖香糅入炎炎夏日裏。在桂花樹旁又栽有木香、一串紅、紅玫瑰、大麗花……

花叢圍繞搭建簡陋的雞棚,院子中央是一口歲月悠久的老井,井邊叢生的棣棠花卵形葉端打了黃色的花骨朵,再過些時日便要開放了。花木、籠雞、古井它們代表著魯曉顰深藏的內心世界,即使這麽多年過去了,魯曉顰遭受過許多風風雨雨,她的心中始終懷有一片浪漫的色彩。

張篤承想到魯曉顰在這座庭院中度過了十二個春夏秋冬,他想象她春天時坐著賞花;夏天時手拿蒲扇撲捉流螢;秋望金澄澄的桂花開遍芳樹佳木間;冬天靜觀飛雪撲簾……

魯曉顰的身影時而明晰,時而朦朧,逐步矮進了花叢中……

張篤承手中捧了一只木盒,推開了堂屋的木門。屋內似乎闃然無人,一片空寂。張篤承想喊魯曉顰,卻不知是該喊她“曉顰”,還是“魯先生”?他想到此刻魯曉顰傷勢沒有痊愈,應該還躺在床上養傷。為什麽沒有一個人照看她呢?他皺緊眉頭有些不痛快地邁進了魯曉顰的臥室。他忽然感到唐突,站在門口一會兒,望見她頭上纏了白布平躺在床上。思量片刻終於下定決心走了進去,他把木盒擺在木箱上,自己尋了一把酸棗木凳子,坐在她的床邊靜靜地守望著……

她的膚色還是和以前一樣過分得白皙,只是從前是白得透亮,現在是無營養的蒼白。他聯想至她受的苦是自己造成的,越發不知道如何和她開口了。她的睫毛還是那麽長那般好看,張篤承望著她剛硬的內心柔化,塞滿了一團深情。

魯曉顰迷迷糊糊間聽見有人來,朦沌中她看見一團人影守在床邊,困乏的雙眼抵抗了幾下睡意,徐徐張開了雙眼,卻看見此生最不願見的人……

他果然還是來了……

魯曉顰側過頭,面朝墻壁去不願看他。

張篤承不以為然站起身問:“你頭還疼嗎?”

他伸出一只手想看額頭傷得如何,魯曉顰卻把頭完全別到床的內側,盯住木墻發呆。

“為什麽?”魯曉顰陡然問道,她的聲音緲如輕煙,一轉眼的工夫就消散不見了。

張篤承不知道她意有所指哪一樣?一時呆住不曉得怎麽回她。

“為什麽要殺我的父母、哥哥們?僅僅因為我的緣故嗎?”魯曉顰的聲音忽而淒厲質問道。

張篤承怔住了,暗想她果然是憶起了過去。他望著魯曉顰一動不動,忽然又擔心她動起怒來會影響傷口轉而柔聲道:“別生氣了,小心傷口綻開。”說完俯下身子要去看她,為她掖進被角。

魯曉顰斜眼楞神間,恍惚中感到張篤承靠近了自己,她的眼中嫌惡的神色瞬時即逝,猛得從枕頭下抽出一把張小泉剪刀轉過身紮向張篤承。

寒暄中的張篤承看見眼前閃過一道寒光,軍人對危險特有的敏感,讓他條件反射地伸出一只胳膊抵擋住了魯曉顰的進攻……

剪刀還是刺進了張篤承的胸口卻不深,僅是皮肉傷。張篤承牢牢地鉗制住魯曉顰瘦弱的胳臂,將她從床上拖拽起,一只手有力地掰開她手裏緊抓的剪刀砸在了地上。

張篤承面色陰沈地望住自己胸膛上的血窟窿,他體魄雄健這點小傷對他來說不算什麽,可是……魯曉顰竟然想殺他……她昂首瞪視他,嘴角上掛有輕蔑的笑容,身子卻不住地顫抖……

張篤承又憐又氣忽然想到什麽問:“你是故意撞墻的嗎?用苦肉計?”他問這話的同時手上的力道也松了下來,他沒想到一個女人為了殺自己不惜做到這般地步。

“不然呢?”魯曉顰譏誚地反問,“我如何引你來?張三公子!”

張篤承暗道,以撞墻自盡的手段鬧得天下人皆知他張篤承是要強娶,利用他對她的憐愛引到她家秘密行刺嗎?若是失敗,鬧出去也只是情殺未遂。保全了他人不受誅連嗎?她什麽時候變得心思如此縝密的?不過心思再縝密,可惜她的身板嬌弱、手無縛雞之力,又怎麽可能殺得了一個行軍打仗、訓練有素的軍人呢?張篤承的臉上陰一陣陽一陣。

猝然張篤承聽見魯曉顰喊他“張三公子”,仿佛看見了嬌俏的女孩轉動烏黑的眼睛坐在陽光地裏回頭看他……他一失神松開了她的手……

魯曉顰有些恐懼地輕咬住嘴唇,不知道張篤承會怎樣處置自己,大約也會毫不留情地處決自己吧……

他望住她,將她的臉龐、表情、身段牢牢記進腦海中,突然話裏帶有不舍道:“我過段時間就要離開無錫了……”

魯曉顰有些意外他說這樣的話,卻始終側著頭不去看他,張篤承深深地嘆了口氣……

“你多保重……”說完,張篤承要走出房門又停下來,他望著穿著白色衣褲的魯曉顰,好像欲碎的雪花,想到此後的訣別心中又是一陣沈痛。

他忽然想起左將軍說過的話,問:“你知道劉紹才是做什麽的嗎?”

魯曉顰依然沒有看他,張篤承站立良久始終等不來魯曉顰的回話,只得離去了……

待張篤承走後,她才邁著步子走到門口拴緊了院門,她虛弱地邁進臥室,自認為對不起父母和哥哥們,沒有報得大仇……

她走到木箱旁看見上面放有一只木盒,大約是張篤承帶過來的。她原想扔掉又忍住了,打開去看是:四只戒指和金雀含珠金鐲子、翡翠鐲子和金耳環。原來是幾年前自己當掉的首飾。

魯曉顰知道張篤承對自己一片深情,不然她也無法算計到他,只是這份深情是建立在親人的鮮血上……

忽然,魯曉顰聽見屋外敲門,她心內狐疑,暗想張篤承又回來了嗎?屋外敲門聲膽怯而又微弱,卻始終不斷。她只得去開門,門外站著的卻是桂生,他衣服沾滿了灰塵,不知道他平時怎樣生活才把自己弄成這付德性。

魯曉顰盯住不敢望著自己的桂生驚訝地問道:“我不是讓你去北京找你大伯伯嗎?”

桂生兩手拽住衣角,指尖搭在衣服上的破洞中不敢回話,忽而他張開浸滿眼淚的雙眼道:“我沒有去……我不想離開姆媽……”

他說完哭著拿衣袖橫抹眼淚,吸了鼻子斷斷續續地抽噎。

原來桂生沒有去北京,他見母親囑托的有些詭異不大放心,平日躲在屋子附近。他想回家又怕姆媽責罵不敢回家,昨天他瞧見姆媽受傷了,反覆糾結了許久終於忍不住敲了家門……

“你這個沒出息的孩子啊!”魯曉顰一邊責怪他一邊高興地拿帕子抹掉藏在眼裏的眼淚,又擦去了桂生臉上的眼淚。

桂生知道母親雖罵他其實是心裏高興的,不住地發出清脆的笑聲……

一個多月以後,張篤承帶著調令領著全家人永遠地離開了無錫。後來撤退臺灣,在他不大的少帥府前種滿了素心臘梅。每當冬日來臨,枝頭上生有一朵朵含苞待放的素心臘梅時,他便會坐在石凳上等著花開。此時,他的腦海中會浮現出自己年輕時參加的舞會,有一位十五六歲的少女留著齊耳的短發坐在雕花藤椅上喝茶,金色的陽光浮照在她的身上,生有片片斑斕。她和身邊的女孩好像在說什麽,笑成了一團。那少女忽而回過頭來望住角落裏的他,眼角處帶著飛彩……臘梅花開了三十年,他便這樣坐著欣賞了三十年……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