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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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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天的飛雪跟個蘆花似的粘得到處都是,庭院裏巋然孤立的寶塔松上撲滿了皚皚白雪,只露了點花白的樹尖,魯曉顰踏著深雪依著幾個一高一低的腳印向自己的屋子走去,被遠遠留在身後的飛聳的宅院沈入墨色中暈染進魚肚白天色中,天地間只露出黑白二色,愈發顯得肅穆。硬山屋頂上的瓦片積了堆雪,倒暗合了“瑞雪兆豐年”的兆頭。屋檐處倒掛了兩三米長犀透的冰錐,看著有些生冷,疏疏落落的梅影帶了馨香飄進魯曉顰的懷裏,衣襟間也留了些幽香。

在這象征“君權、父權、夫權”的四合院格局中,千百年來的倫理綱常根深蒂固種植於思想中,並不能朝令夕改,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無一要求人倫至禮至德,至於婚姻從來都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子女對於自己的婚姻絲毫做不得主,男子尚且可納妾,女子一入夫家從此由不得自己,生是夫家人,死是夫家鬼。更何論“情愛”二字

織錦一路跟著魯曉顰為她撐傘,看著姑娘悶著聲趑趄而行,她也不作聲音。剛才太太屋裏的光景 ,織錦猜想魯姑娘珍視齊家公子,自然不願張家三公子,如今形勢在此,只怕姑娘傷心,心裏也跟著煩悶。她不知魯曉顰一路寡言少語只為觀景,想在魯家大院生長十六載,一物一景莫不是觸懷傷情,一朝永別便是無回頭之路。

冬雪漫舞,魯曉顰翡翠綠襖子上也撲了些雪花,雪下得雖是不小,只是雪見了熱氣就化。她剛到屋檐下,楚翹正坐在門邊的板凳上嗑瓜子,看見姑娘來了趕緊出了門口接過了傘,拿了雞毛撣過來撣雪,織錦也跟著和楚翹一道拿手拍掉魯曉顰衣服上的白雪。

“這雪就怕熱氣,你拿手拍只怕是濕了姑娘的衣服,容易著涼。”楚翹說完給魯曉顰換了件香色古香緞棉襖,說是讓廚房熱了煨冬瓜端了給魯曉顰暖暖身子,煨冬瓜是拿去了瓤的冬瓜用切碎的雞鴨肉填滿,輔以料酒、醬油、調料等調和,蓋上冬瓜蓋,以竹簽叉合,放置灰堆裏,鋪上稻糠麥皮烤制兩小時左右方可食用。齊鬙殷的叔公齊哲程曾對魯家膳食奢靡頗有看法,他曾引用韓非的名言勸誡魯紹鳧:“侈而惰者貧,而力而儉者富。”

魯紹鳧聽了不以為意,輕視一笑,事後責怪齊哲程多管閑事,越發地對齊家冷淡。

魯家與齊家諸多恩怨,加之齊家家道中落,怎麽甘心讓女兒嫁給這樣的人家?

“這雪不知道到了明日還止不止得住?”楚翹探著頭望著止不住的雪道。

魯曉顰舀了幾勺煨冬瓜就著稀飯吃了幾口,也若有所思地望著雪景發呆。她緊了緊領口,打發旁人去了,從梳妝盒掏出齊鬙殷寫的信,她尋思再三,別的尚可不帶,出去以後需要用錢身上豈能沒有財資?她又拉開梳妝盒第二層抽屜拿了一只翡翠鐲子、一只金雀含珠金鐲子、三四枚金戒指、耳環和一百塊銀元,卷進包裹裏,又疊了幾件素日喜愛的衣服卷了進去。織錦是和自己一同長大的,心思最純,夜裏讓她在自己跟前守夜恐怕會連累她,既然瞞了索性都瞞了。

好在下午止了風雨,楊蘇莉打來電話說自己無聊,正巧他那個任鎮守使的哥哥給了自己幾瓶“漢宮香身白玉散”要分一瓶給魯曉顰,央著讓她來家裏。魯曉顰猶豫了半會兒,將原先塞進的衣服一一拿了出來,只帶了金器塞進包裏,跟著崔媽媽坐了出了門,司機慶安早已將道濟汽車開在門口,站在車旁等候魯小姐上車,見姑娘出來,忙開門讓姑娘老嬤嬤進去。

崔媽媽到哪裏都要跟著她的,她自認是魯曉顰的監護人,需她保護方可,旁人無萬分做到她這般地步。

車子出了逼直的胡同開進了地安門外大街東側。北京有四九城之稱,追其淵源倒是流長,從前皇親國戚住在東直門、西直門、阜成門、朝陽門、崇文門、德勝門、宣武門、前門、安定門內九城,尋常百姓住在大清門、東安門、西安門、地安門外四城。一道道圍墻將三綱五常給圍了出來。現如今革了命,皇城根裏的遺老遺少們如今也不能守著黃歷過日子,有的啃光了老本家徒四壁,也有的幹脆剪了辮子仗著過去的名聲跟著新起的新貴闊少們廝混,楊家公館離帽兒胡同不遠,大學士文煜的庭院、承恩公府也居於此處。

楊家大門掛了寫有“楊家公館”四個玄色大字的牌子,歐式黑色雕花鐵門一早開了門,車子駛了進去停在公館前。

“儂可來了哇!”未等魯曉顰人到,楊蘇莉已經迎了上來,她夾帶吳儂軟語埋怨魯曉顰來得遲讓自己好等,又挽起她的手悄悄耳語:“過一下有個尼來,儂可不要吃驚,儂的老媽媽飯泡粥可要給支開才成!”

“難道是他?”魯曉顰吃驚地擡起頭,腦海顯現出一道人影,眼簾倒是羞澀地低垂了。

“儂倒是猜得不錯!”楊蘇莉推著魯曉顰坐到雕花沙發上,臉上並無半點歡喜,若是過去楊蘇莉必是一堆打鬧的俚語。

崔媽媽一手叉腰撇開兩條腿站著,在玄關定了樁,腮幫鼓鼓的,翻著兩只眼睛不住逼視兩人。

“崔媽媽!”楊蘇莉嗲嗲地叫著崔媽媽,擡頭間她已換上微笑,和煦、溫暖地刮進崔媽媽的心裏,“我特意讓我家廚子做了蛋腐給你吃~我還給你燒了壺花雕,擱了陳皮、姜片、冰糖……”

崔媽媽原意要推脫,無奈楊蘇莉生了一張甜嘴,酥酥地喊化了她。

“好嬤嬤~你就讓我和你家姑娘好好玩樂嘛~初蕊~帶崔媽媽吃酒去……”說著,又走到崔媽媽跟前塞了幾個銅板,“吃完酒暖暖身子,打打牌熱熱鬧鬧的。”

待到崔媽媽被初蕊帶走後,楊蘇莉方才轉過身,把魯曉顰拉到僻靜處道:“我聽到齊鬙殷說你們要逃走,我吃了一驚。現下怎麽辦?張家只手遮天,恐怕你們在北平待不下去……”楊蘇莉說到傷心處,連素日喜愛咬弄的吳儂軟語也忘了說。

“我曾聽鬙殷說過他叔公做布匹生意,在馬來西亞也有生意往來。我們打算去那。如今國運坎坷,一匹豺狼去了又來一頭惡虎。他一方軍閥雖是兇狠,運時終有終結,沈睡的人總要醒來。”魯曉顰握住楊蘇莉的手說。

“你去了。我們恐怕此生再也難以相見。”楊蘇莉略濕薄粉的臉上沾濕了淚珠兒,連尾音也顫抖了,幾次哽咽說不下話,“曉顰,我羨慕你的勇敢。在這個時代,我們無法替自己的命運作主,即便提倡男女平等,依舊將自己交於家長,依了他們主宰自己的一生。我這裏有三百銀元,你且收著,只當是我送你倆的賀禮。”楊蘇莉用了帕子擦了臉上的淚水,將早準備好的銀元塞進魯曉顰手中道,“切莫推辭!”

說完,楊蘇莉沖著一間房間道:“出來吧!儂心愛的人在這裏好一會兒了……儂躲妖泥角落什麽時候嘛……”說完,便要為他倆望風。

一名穿了學生裝的少年從屋內探出頭來張望半會,見是魯曉顰竟癡了地站在門口。

“你怎麽來了?不是說卯時相見嗎?”魯曉顰見是齊鬙殷笑了。

少年郎左顧右盼了四周,確信無人輕聲道,“我原意是卯時,然而魯府森嚴,你家崔媽媽又是難纏之人,你從未離過府,只能煩擾你的姐妹了,弄個障眼法讓你出府。楊蘇莉的兄長雖是鎮守使卻長袖善舞,與駐守山東的大軍閥劉嶺鶴交好,是他心腹,就連外交使館的洋大人也視他為座上賓,張大帥自是不敢拿他怎樣。”

魯曉顰沈思頃刻,擡起握住少年的胳膊問:“你的意思是我們即可起身?”

“正是。貨輪三天後起身,我們跟著叔父的船走,其他一切我業已辦好,你切可放心!”

未來之事在年輕人心中仿佛指日可待,如何生計、如何安家,也一並有了主意,他們胸中藏著一團雄火,熱情燃燒。兩人久久對視,時光霎時停止了般,只有他們二人。

片刻,楊蘇莉輕了手腳走了過來,眼裏顯露少有的老成,她從前的輕佻也一並沒有了蹤跡:“曉顰,車子我準備好了,你們趕緊走吧!崔媽媽正喝在興頭上,一時半會兒不會想起你們。”她說話時又回過頭看了身後,確保無人後扶了魯曉顰的肩膀,又細細交待了幾句,道:“這是我哥哥的短刀,上面刻有他的名字,是他心愛之物,當日我喜愛,找他要了過來,現在給你,見刀如見人,也可防身,如果有人為難你,你就報上我哥哥的名字,把它交於來人。”說著遞給了魯曉顰。

魯曉顰聽了楊蘇莉的話,抱住楊蘇莉哭了幾聲,被齊鬙殷拉住手,兩人一前一後躡手躡腳出了後門,匆匆跑到了門口早有一輛轎車停在了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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