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9章

關燈
車子一路顛簸開到廣安門外,十頭運煤炭的駱駝排成一隊踏著雪地踽踽前行,游走在老城墻根下。這些煤炭是要運給那些老爺太太們家用的,馱在駱駝背上一簍簍的煤炭不知暖了多少達官貴人的手?有位穿著黑色舊襖衣的大漢背著手走在帶隊的駱駝前方,他頭上戴了頂灰蓬蓬的大風棉帽,把臉捂了個嚴嚴實實,腰間纏了用藍布條搓成的繩子緊緊地勒嚴了上衣,腰帶上還別了根旱煙袋子,想來閑時好拿了煙桿卷起煙絲蹲著抽煙,自是他們自個兒的樂趣。他下身穿著黑色收腳燈籠棉褲,薄薄的棉衣並未禦得了寒,在寒風中他凍得弓起了腰。他看見有一輛轎車逼近住了腳步,稀奇地呆住了看,廣安門甚少有人來,更何況是有錢人家的少爺小姐。

轎車在幾間平房前停下,裹了虎裘棉袍的魯曉顰下了車,搓了搓凍得有些發疼的手呵氣,齊鬙殷也跟著下了車,他瞅了幾眼周圍:素樸的白雪鋪蓋住無邊無垠的荒郊,只點綴了幾點渾渾噩噩的黑色,萬靈昏睡了,唯有天與地是亮的,追逐著跑向了遠方。冷得發硬的虬枝躲在黑瓦屋後,淡淡地描了個邊兒,骨骼老邁的枝椏上蓋住層層厚實的雪,歲月深遠地倒伏在屋頂上,倒教守住了幾縷清寒。這間黑瓦房的主人靳伯是齊家的家仆,如今跟著齊哲程跑碼頭,他守在門前岔開兩只手縮在衣袖內東張西望,及至看到齊鬙殷的身影,踩了大棉花婁兒迎上前恭敬道:“少爺!”

齊鬙殷拉了魯曉顰的手一道踩在雪上咯吱作響,親熱地喊了一聲靳伯,隨著他走進了屋子裏,靳伯是個幹凈人,屋內陳設不多,收拾得倒幹凈得很,兩人在一條四四方方的棗木桌前坐下。

“現在風雪剛停,輪船也停運,尚且在此容身,三日後我們再動身。”齊鬙殷拉緊了身上的黑色棉袍說,魯曉顰四處打量了一番,鬥眼看見平鋪在蠟染的紅條花棉布上的兩個布枕頭羞紅了臉。

靳伯急匆匆地進了廚房,從水缸裏舀了幾勺涼水到竈臺上的鐵鍋裏,生了些火,拾了幾根柴火塞進爐竈,坐在板凳上拉了幾下風箱,爐竈裏的火呼呼作響也旺了許多,煙囪生出了裊裊白煙,靳伯憨實的臉上露出了些許微笑,伸長了脖子對著堂屋的齊鬙殷道:“少爺,窮鄉僻壤的也沒個好東西,我只能拿些粗茶淡飯招待你了。”

齊鬙殷站起來客氣道:“靳伯,不要忙了!這就夠了。”

“少爺,您是主子,我們做下人的不敢造次,只可惜了拿不出手好東西來。”說話的當口靳伯端了一壺熱茶來,笑呵呵地給兩位客人沏上,舉足間卻有些拘束,生怕怠慢眼前兩名尊貴的客人。

“靳伯!你家的水好喝得很!曉顰你也嘗嘗……”齊鬙殷喝了一大口側頭對魯曉顰說。

魯曉顰依言端了杯子抿了一口笑著說:“味道確實很好,比我家裏的水都要軟許多。”

靳伯聽到兩人的話,放心地敞懷笑著說:“我家老婆子備了一籃晚上的飯食,我怕你們吃不慣……”

齊鬙殷知道如若不吃必傷了誠心待客的心,和顏悅色地對靳伯點頭:“有勞靳伯了!”

靳伯果然高興,去了廚房把熱好的四五個夾了點碎肉沫的白饃畢恭畢敬地端上桌,站在一邊憨厚地笑著扳著手掌道:“少爺!魯姑娘!趁熱吃吧,冷了就不好吃了……”

齊鬙殷知道貧苦人家只吃得起雜和面和白薯,肉更是過年才吃得上,靳伯卻把窮人家少見的白面和肉給了自己和魯曉顰,他拿起一個饃掰了一塊放到嘴裏嚼了幾口,心被滾燙地燒熱了:“靳伯,此次我和魯姑娘暫住這,恐怕會給你造成不便,張留芳非良善之人,你要好生照顧自己,不要顧念到我們……”

聞言,靳伯粗紅了脖子顫抖雙手說:“少爺……您這話可折煞我了!我靳二豈是貪生怕死之輩,想我靳家三代食齊家米黍,齊家待我不薄,齊二爺更是待我恩重如山,我當以死效尤。”

二人皆想靳伯老古舊也不便都辯解,魯曉顰雖如今與齊鬙殷一起,心內卻吊了七八個水桶,擔心事有變故在尋思如何做下步打算。

齊鬙殷卻眼珠不動地盯了靳伯看,忽道:“我今日與魯姑娘喜結良緣,煩請靳伯做證婚人!”

事出突然,齊鬙殷並未與魯曉顰商量,魯曉顰倒是歡喜得緊。熱戀的男女便是如此不管不顧,藍橋赴會,花好月圓,便是三生石上註定的姻緣。

靳伯聽了歡喜得手足無措:“好!好!好!”

齊鬙殷望著魯曉顰眉眼道:“沒有了親迎、紅燭,你可願意?”

魯曉顰捏緊了蓋住腳的襖裙,羞澀地點點頭。

齊鬙殷見魯曉顰點頭答應,也舒了眉頭道:“麻煩靳伯了。”

“使不得!使不得!”靳伯見齊鬙殷要向他作揖,慌得亂了分寸也連忙低頭回禮,口稱:“哪有主子向奴才行禮的?”

“靳伯如今便是你的不是了,我們淪落在外,尋常規矩減免便無需做排場。如這也講究那也使不得,如何生存?”

靳伯見小主人這番理論有些道理,便不強推,拿了袖子擦了擦桌子,尋了兩只嶄新的煤油燈來,點著了火,仍用燈罩罩上擰了燈芯,火苗竄得老高,在透明的燈罩裏結了火紅的燈花。

“這還是老主人給的,我們粗野之人用不得這好東西,你看燈還亮著很吶。可代替喜燭。”靳伯又樂呵呵笑道,他臉上折疊的皺紋也平緩了許多。

齊鬙殷喜道:“此物甚好!”兩人整了整衣裳拜起天地,拜完天地後又是對著桌上的兩臺煤油燈一拜,及至齊鬙殷、魯曉顰二人對拜,方是禮成。

靳伯倒是一直念叨:“喜今日嘉禮初成,良緣遂締。詩詠關雎,雅歌麟趾。瑞葉五世其昌,祥開二南之化。同心同德,宜室宜家。相敬如賓,永諧魚水之歡。互助精誠,共盟鴛鴦之誓。”靳伯過去識了些字,出口也能說出一些文雅的句子來。

是夜,凜風刮了格子紙窗戶呼呼作響,寒意從發根攢進了頭皮裏,靳伯雖鋪了幾床棉被,毛孔細微之處無一凍得發麻,雙腳幾欲挪不開。魯曉顰靠在齊鬙殷懷裏倒是春情盎然,忘卻了侵身的寒冷。

“此後的日子不再是你從前過的錦衣玉食,少不得四處奔波,至於丫鬟、嬤嬤伺候人的人也沒有了,我擔心你嬌貴慣了熬不住。”齊鬙殷擁緊懷裏的玉人若有所思道。

“不習慣也得習慣,如今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我嫁你便是生生世世的夫妻,若食菾草野粟我也心甘情願,只是你必不能負我。”起先魯曉顰溫婉可人地伸出兩只胳膊環住齊鬙殷的脖子,粉嫩的胳膊上套住的兩只白玉鐲子滑到胳膊下,襯得她膚色更是如凝脂般潤美,她擡頭在黑暗中找尋齊鬙殷如星輝的眼眸,寒風推動木窗吹破了泛黃的窗紙,微雪漏進屋內,如落瑩之火飄舞窗欞下。

“我齊鬙殷又怎是如此無恥之徒?”齊鬙殷正色道。

“男子娶了妻又要納妾,不如意者停妻再娶。歌編的倒是好!'世界新,男女重平等。文明國,自由結婚樂',還不是男權至尊!自古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己做不得一絲一毫的主兒。良賤不能通婚、同姓不能為婚、寡婦不能再嫁,否則便失德失節,違背宗法禮制。女子背德,祠堂也能隨便辦了家法,或沈塘,浸了豬籠。”魯曉顰論到男女不平等侃侃而談,頓生許多說不盡的話。

“革命會驅散愚昧。金天翮作《女界鐘》道'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匹婦亦有責焉’,力主男女平等、婚姻自由、女性參政。舊掉的思想總會被時代之輪碾壓、淘汰。”齊鬙殷聽到魯曉顰的話又說,他並非是嘴上說的漂亮話,做做樣子,委實內心實打的厭惡。

魯曉顰聞言笑道:“小時祖母說漢家女子必是要纏足,若是長了天足必遭人恥笑。父親卻不答應,說纏足乃慘絕人間,比西洋女子束腰更為可惡,小腳腐肉汙穢,惡臭熏天,何以為美?且走路都不穩當,不讓我們這些女兒家纏足。”

“岳父大人倒是有先見之識。”齊鬙殷應了魯曉顰的話不再作答,擡起一只胳膊枕在頭下,他的唇角上翹,豐盈的雙唇緊閉,目不轉睛地盯住了屋梁若有所思。

魯曉顰見齊鬙殷沒了聲音,坐直了身子笑著看了他的臉,黑夜遮蓋了齊鬙殷的表情,看得不大真切。魯曉顰笑著拿手刮了齊鬙殷的臉問:“這會兒你又想什麽?”。

“此時只怕老泰山府邸鬧翻了天……”齊鬙殷思尋良久才言,“你怕嗎?”

魯曉顰點點頭又搖了搖頭,勾了齊鬙殷的小指道:“時至今日又何必在意其他?”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