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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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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一開春,明樓就各種不順。

先是因為氣溫驟降感染了風寒,又因為教授要去英國參加學術會議,被臨時抓壯丁當本科的助教。帶病上工無法請假,頭昏腦脹之際一腳踩空,下講臺的時候就狠狠崴了腳。堅持將當日工作完結,回到家時腳踝卻已經腫的連鞋都脫不下了。

阿誠結束所在高中華人舉辦的小型元宵聚會趕到家,就看到他大哥背靠床頭眉峰緊鎖,雙頰還有些不自然的潮紅。當下心頭一驚,扔了書包三步並作兩步就沖了過去。

“大哥!”他心急火燎也顧不得平日那些自己給自己套上的禮教,撩開明樓的額發就將自己的額頭貼了上去。皮膚相貼,鼻息交疊,阿誠閉上眼睛細細體會——還好還好,只有些低燒。然而等他睜開眼睛,卻見近在咫尺的距離,他大哥正定定望著他。

"回來了?"明樓的嗓子已經啞了,神思也有些迷糊。

阿誠連忙定下心神,難掩聲音裏的關切之意:“可要緊麽?要不要我去喊醫生?”

明樓失笑,拉住了他的手:“不必,不過是崴了腳,有些頭痛。”

阿誠卻倏然反握住了明樓的手掌,連聲音都有些打顫了:“您受傷了?!”說罷他觀明樓聲音沙啞異常,也不等他的回答,徑直便挨著床邊跪在了地上。抱起明樓半搭在地上的那條腿捧上自己膝蓋,小心翼翼地翻卷起褲腳去看他大哥的腳腕。在見到自家大哥腫成饅頭的腳腕之後,眼眶立時紅了。“我怎麽這麽粗心!”

明樓沒什麽力氣,卻覺得好笑,伸手在阿誠頭頂上揉了揉:“我自己不小心,怪到你什麽了?”

阿誠卻用力搖了搖頭,眉頭皺得仿佛受傷的是他自己。"是我沒照顧好您。"他低聲的說了句,接著用左臂抱起了明樓的小腿,左手托住受傷的腳踝,右手一點點謹小慎微的去替他大哥脫鞋。緩緩的調整角度,一雙鹿眼時不時擡起盯緊明樓的表情,仿佛大哥只要痛上丁點兒,就是他的失職一般。待脫完了鞋,明樓沒什麽感覺,阿誠倒出了一身汗。

而做完這些,他也沒有停下,將明樓的腿擡到床上放好,說了句“您千萬別動,我馬上回來”就沖了出去。

法國的冬天還是十分的冷,凜冽的寒風闖過小巷,沿著石磚路一路呼嘯,阿誠卻連圍巾也不及圍,拽了鑰匙拿了錢包就沖下了樓。氣溫驟寒,除了風還飄著雪雨,雪花細細密密掃在臉上,稍有不慎雨水又會沿著脖領鉆進去,阿誠出了門就冷得牙關直哆嗦,腳步卻不曾慢了半分——這些算什麽,他十二歲前可比這難捱多了。但大哥不一樣,那是他心裏頂頂尊貴的神。

等他回來時,身上已經裹了一層的霜。

明樓立刻欠起身擔憂的望來,悶咳了兩聲,嗓子卻有點出不來聲了,但眉目中因擔憂產生的不悅卻清晰可見。

阿誠沒察覺,他凍得直打抖,但瞅見他大哥,就笑了。

他一手捧著兩個冰袋,食中二指還夾著個小藥瓶。另手拿了個盒子,風衣的口袋裏鼓鼓囊囊塞的該是藥片。他急急進了門,踏入臥室,把右手的盒子和另手的藥瓶放在大哥的床頭櫃上,就折身去洗手間拽出腳盆來,蹲在床邊的地上將一條毛巾鋪入盆中,又動手去剪冰袋。那冰袋委實太涼,攜風裹雨地拿回來,吸走了阿誠手上全部的熱氣,外包裝幹脆就黏在了阿誠左手掌心的肌膚上。阿誠弄的吃力,心裏又急,近乎粗魯地直接一扯。

“嘶——”手心中紅了一片。

他顧不上,麻溜將碎冰倒入盆裏,用毛巾兜了兜,絞緊兩端做成了一個簡易冰袋。這才膝蓋磕地重新跪在了床邊,伸手去弄明樓的腳踝。

明樓看在眼中,逐漸不再寬慰、制止,目光膠著阿誠身上,不出聲的默許了。

阿誠除了他的襪子,卻發現踝骨上竟有一塊擦傷。可能是崴腳時在臺階上蹭的,出了血,不嚴重。阿誠扭頭瞅了眼冰袋,只略略思忖一秒,竟就低頭含住了明樓的腳踝。

明樓倏然一驚,手在身側攥成了拳。

溫軟的舌尖舔舐在了那塊受創的肌膚上,除了最開始的刺痛,只剩下了柔熱的觸感,細致的卷去血跡安撫疼痛,無不盡心。明樓能看到阿誠的發旋,更能看著他闔起雙目後輕顫的眼簾,那張側顏太安和、太認真、也太虔誠。於是皮膚的刺癢變成了心臟的緊縮,咚咚的心跳如同鐘椎砸著銅鐘,撞得腦中的某一層半年多來故意不去尋思的底線出現裂縫。

阿誠松口的時候,明樓甚至不舍。

直到阿誠將冰袋系在明樓的患處。明樓被凍得一哆嗦,昏沈的腦子才有些清醒了。

阿誠去倒了杯溫水,服侍他大哥吃了感冒藥。溫度恰好的水,仔細托著藥片的手。明樓低頭就著阿誠的手吃了,嘴唇蹭到了他弟弟的掌心。

阿誠猛然一抖。但他很快收斂心神,挨著床側坐了下來,拿起他帶來的盒子,打開來一看,居然是個木柄黃銅搖鈴。

明樓眉心陡然鎖死,壓住了心中轟然而至愈發明晰的判斷,只是詢問的望著弟弟。

阿誠一無所覺:“您嗓子啞了,這幾日就別說話了。我買了這個搖鈴,大哥有需要只要搖一搖,我就過來怎樣?"年輕的容顏,連發問都帶了充滿敬仰的虔誠,還有擔心。除此之外,心無旁騖。仿佛天塌下來了,都不及明樓崴了腳的事重。

明樓的心跌到谷底。

那是傭人搖鈴,大戶人家用來召喚仆役所用,也是Dom召喚他的Sub時偶爾會用的道具。可是阿誠……

明樓的目光看向阿誠,發現他的弟弟在抖——學校制服外套脫了後,內裏是一件灰色的套頭毛衣,衣服下面皮帶勒到最後一扣,細窄的腰條修長的腿,大概是因為身上還沒緩過勁,帶著寒氣微微打顫。但明誠恐怕顧不上,一雙鹿眼只望著他。明樓心中罵了句,伸手將阿誠一把抱進懷裏。“嗯。”

阿誠楞了,下意識在大哥懷裏蹭了蹭。

『啟山兄青鑒:

見字如晤。申城一別已一載有餘,雖書信往來亦倍覺思念。不知一向可好?

近來吾亦有煩憂,吾弟阿誠尚不更事,卻觀他待我猶如神明,事事勤慎恭肅,更有綺思遐想。然唯恐當局者迷,不敢妄下論斷,使我甚惱。

明樓』

『樓兄:

何不攜令弟至我老宅,容我替兄掌眼?家中未婚妻與阿誠年歲相當,可為友伴。

啟山字』

新春剛過沒有兩月,正是草長鶯飛時節。

一身白衣練功服的少年飛起一腳踹翻了木制人偶,正要揉身而上撂翻下一個,就聽宅子裏的小廝謙亨高喊來報:“少夫人,少夫人!大少爺要回來啦——!”

少年發力的身姿一頓,力道已出不好收回,腰身借力猛然擰轉,一記漂亮的橫旋,穩穩落地。他用袖子拭了額頭薄汗,俏麗的桃花眼內目光灼灼,閃爍著喜悅與期待,連唇角也牽了起來:“當真?什麽時候?”

“明天出發,後兒就到,聽說隨行還有兩個申城過來的朋友吶!只叫我們小的將一應用度備好。”

訓練師父聞言負手而立,黝黑的臉上看不出哪兒高興,甚至有些不愉:“那今日就練到這,許你將養一日回回精神。日山,大少爺來了務必要小心伺候。”

叫日山的少年聽罷猛然擡頭,笑得小兔牙隱現,仿佛得了二斤糖果的孩子,連忙抱拳向師父揖了揖,這才退下去。剛出訓練場,他沖小廝勾勾手指:“嗳,替我弄盆洗澡水來。”

謙亨也替他高興,忙忙應是,笑著跑了去。

除下汗透的衣物滑進木桶中,日山因著水溫愜意地長出一口氣,白凈的身子因常年練功,細膩的肌膚下有勻稱的肌肉。一年半的光景長高了不少,出落的更加俊秀頎長。他洗了會兒,讓貼身的小廝給他搓背,兩條藕節似胳膊搭在木桶邊緣,趴著享受,時不時還舒服的哼唧兩聲——這樣的機會對他來說委時太少,大概是一年多前沒能讓大少爺滿意,推遲了婚約,幾位教習師父見到他沒有不橫鼻子豎眼的。一想起他們來,日山就忍不住縮了縮脖子,正是在那之後沒少被操練,從卯時起身一直學到酉時日落:賞鑒金石玉器,辨別古董書畫,研讀四書五經,粗通岐黃方術,破解各類陷阱。不被練的暈頭轉向哪裏會放過他?

沒想到少爺來了還能放假,一想到此處,他就忍不住美不滋兒的笑出了個小酒窩。

嗯!大少爺真好。

謙亨看小主人還能樂,忍不住輕嘆了口氣,直覺這真是個不記仇的——若是自己因著某人倒黴一年多,日日被師父輪番操練的周身青紫,累的沾床就睡,稍有不慎就得一頓好罵,又屢次被警告再伺候不好就換下去當張家下墓的“血罐頭”,恐怕那人再是天上的神仙自己也不能歡喜他了。可偏偏少夫人傻,全不放在心上,只想若是大少爺不滿意就全是他自己做的不夠好,一味努力,這會兒聽到大少爺要來,還高興的什麽似的。小廝瞅著心酸,等服侍張日山出浴,又勤著給他按揉了近日訓練時摔打青紫的地方,看少年累得沈沈睡去,心裏可勁祈禱:這回啊,萬萬讓大少爺看到少夫人幾分好。

隔日,張啟山就帶著明樓與明誠來到了張家祖宅。

三人輕裝策馬而行,阿誠還是第一次來北地山裏,興奮的走在前頭。明樓與張啟山駢騎並駕,一路談山論水。兩個乾元甚是投契,敞開來說稱作相見恨晚也不為過,所以一路上也不覺得無聊。等到緩過神來,三人和兩個隨行的仆役已到了張家老宅門口。

朱紅大門、高廣牌匾,日山帶著一眾仆從在門外迎接。與一年多前不同的是,日山一瞅見張啟山就忍不住笑得彎起眉眼。“大少爺!”

張啟山撇了下唇,下馬將韁繩扔給小廝,引著一群人往內走,邊走邊介紹:“我兄弟明樓,目今是法國的經濟學碩士。阿誠,明樓二弟,和你一般大,也是極優秀的。”明家兄弟他介紹的認真,輪到張日山時只略偏偏頭,頗為含混與不情願的道:“未婚妻,張日山。”

如此反差的態度,饒是張日山心大,也有些落寞。

阿誠從來都是體貼的孩子,來之前他大哥就和他交待過,他又和張日山年歲相當,眼見對方看張啟山的目光心底也猜出了八九分,想到自己對大哥的感情亦口不能言,心有戚戚,就故意落後大哥和張啟山兩步,主動去碰了碰日山的胳膊肘:“我叫明誠。”

“啊,張曰山。”

“曰?子曰詩雲的‘曰’?”阿誠重覆了一遍,似乎又很快解了其中味,笑嘻嘻的打趣,“避尊者諱?”

日山一聽樂了:“亂說。”他雖年紀不大,但有了去歲練功房內和張啟山的一段,一年多來又被好好“教導”,早已不是當日純純蠢蠢對房事一無所知的奶娃娃了——怎麽說,該知道的也都知道了。像小狐貍的小白兔眼睛一轉,給了阿誠一手肘:“小時候師長不給叫,去年才懂,你明白就好,非要說出來!”

明誠聞言也樂,沒想到真是“日”的問題,捧腹了好一會,連連吐槽說“曰就曰吧”。激得日山差點提拳頭示威,兩個人莫名熟了,竟也一見如故。

兩個小的一見如故,大的就省心了。

張啟山樂得讓阿誠和日山混在一起,自己和明樓落個清閑。明樓知道他不喜歡家裏給安排的這樁婚事,連帶著也看不上這個未婚妻,能推就推、能躲就躲,也就多行方便。兩個乾元博古論今、策馬搭弓,自有他們的意趣。只不過到了夜間,日山一人躺在榻上,看著房梁,忍不住就想起一年前和啟山哥哥相處的情景來,默默嘆了口氣,尋思大概自己還是入不了他的眼,否則怎麽來了也有三四天,連句單獨的話也不和他說吶?他可是盼了他一年多。饒是他性情再好,也是張家子弟,傲氣是免不了的,一年前靠在未來夫婿胸膛上被對方戲弄的事情浮上腦海,沒能解開的繩索桎梏,被探入體內反覆進出的手指……

想著想著耳根子通紅,他深吸口氣猛地翻了個身,把臉埋入了枕頭內。要麽……明兒真的接受謙亨的建議,尋個禮物來送給大少爺,總不能一年兩年的讓他正眼都不瞧自己一下吧?

明誠也覺得這個主意不錯。

兩個小鬼聚在一起嘀嘀咕咕一陣子,打算第二日就上後山碰碰運氣。東北土地富饒,沒準就能挖出幾株野山參呢?不僅能拿回來讓張大少爺稀罕稀罕,拿給大哥補身體也是好的啊。

第二天一大早,人小鬼大的兩只揣了工具就出發了——這裏整座山都是張家的,前山平整些的租給了農戶,後山陡峭些的包給了獵戶和伐木者,地勢廣大,挖出山參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事情。只不過……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張日山是個研究盜墓的,明誠還是個普通的留法高中生,就算一人背了一把洛陽鏟,哪裏下土、哪裏挖、挖到怎麽清理,完全不懂。站在山上尋思半天,兩個人大眼瞪小眼,傻了。

不知道誰先笑了起來,明誠打趣張日山自己家的地盤都玩不轉,日山吐槽阿誠城裏來的連山參都沒見過。兩個人笑鬧一通,索性隨便撿了幾個樹根胡亂挖開,木耳蘑菇采了不少,清晨出發時候的雄心壯志卻早不知扔到哪兒去了。明明也是半大的人了,挖了幾株樹根之後,刨土也刨出了樂趣來。

可惜的是,樂極生悲。

嘻嘻哈哈一陣似乎還真找到“竅門”,不知誰提議的,二人竟一致認為好東西就該長在陡峭的山壁上。不管未來是不是坤澤,男孩子與生俱來的冒險精神都讓他們有了登高的渴望。倏不料,阿誠到底不比日山的身手好,兩人鬧著鬧著就越爬越陡,結果鞋不跟腳,阿誠一腳踩空猛地滑了下去!

“阿誠——!”張日山一把扯住了阿誠肩頭的衣襟,奈何阿誠沖勢過陡,這一拉拽不住,兩個人一同滾了下去!日山練了數年好賴靈活些,千鈞一發之際一手護住阿誠的頭,一手奮力去抓樹幹樹藤,用背脊抵擋撞擊。好在兩人幸運,直向下沖了十幾米就堪堪撞在樹上停了下來。阿誠本想坐起來看一直護著他的日山如何,誰知剛坐起身就疼得一陣嘶氣。日山暈了幾秒也緩過勁,掙紮著爬起來只見阿誠捂住了小腿,拽開他的手一看,大概是撞到了尖銳石塊,阿誠的小腿肚子被拉出一指來長的傷口,正汩汩地冒著血。

張日山一下子就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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