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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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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到阿誠,明樓就覺得這孩子有心事。

人是他撿回來的,抱回來時瘦瘦小小的一只,蜷成一團只顧低頭看鞋面,灰黢黢的舊棉襖上沾著血跡,裹著與年齡不符的細軟身軀。洗澡的時候明明疼痛發抖,卻抿著嘴唇倔強的一動不動,能看見胳膊、後背、前胸、大腿就沒一塊好皮肉。就算親眼目睹自己攆走桂姨,很長一段時間也是怯生生的,又因為上學缺了年級被當作後進,在家從來都是多做少說。若被明鏡說教,被明臺搶了玩具,也不吭聲,只有自己逼緊了才會紅著眼眶吐露一二,從不見落淚。自己離開中國時倒是稍稍長大點兒,但還是像只被遺棄了的小犬,亦趨亦步跟著,眼眶紅紅的,好不可憐……

如今一年不見,個頭嗖嗖向上竄了幾厘米,人也瞅著精神不少。還是話少靦腆,但瞅見自己時整個人都有了神采,那雙好看的鹿眼更是無時不刻的追隨——

是的,追隨。

放下行李時,自己掛衣服時,整理房間時,如影隨形的膠著在背後。但若是被自己發現了湊近同他說話,甚至勾肩搭背的,少年的身體又莫名緊繃,雙耳經不住的薄紅。

明樓覺得有趣,自己年輕時可沒這麽容易害羞。

但是他並不能懂。

雖只差了七歲,但在年輕人的世界裏,研究生與高中生就是成熟與幼稚的鴻溝。明樓雖覺得阿誠有心事,但小孩子家家的,去法國轉一圈天大的事兒也扔腦後了。

況且,阿誠這個年紀,能有什麽“天”大的事?

阿誠和“他的天”一起來到法國,先坐飛機又改輪船。舟車勞頓明樓有些吃不消,阿誠倒是神采奕奕,還搶著要給他大哥拎行李。明樓電報上說了去接他,就當真遠渡重洋,在國內呆了月餘才攜阿誠一同返法。

顧不上看身邊的西洋景,阿誠只註意到他的大哥累不累。

“大哥,給我拎。”

明樓也不推脫,笑著將兩個皮箱都給他。

少年彎了眉眼,踩著大哥的影子步步相隨。一路就來到了明樓在塞納河附近的居所。

明樓來法國,除了念書還肩負了考察市場的任務。明家在國內叱咤風雲,在國際上還是初來乍到,加上近百年間列強壓著亞洲人打,黃種人出國在外還是要多低調有多低調。所以阿誠擡頭看著面前狹窄的僅容一人通過的古舊木門,有些怔楞。

“您…住這?”

明樓也不惱,伸手就胡擼了一把弟弟有些汗濕的頭發。“怎麽,嫌破?”

“心疼您!”阿誠一個激靈,縮了下後脖子飛快的說。

“嗯?”明樓沒有聽清。

“沒什麽!”阿誠自知失言,連忙囁嚅。拎著箱子往旁邊站了站,“大哥快開門吧。”他怎麽會嫌棄破,院墻墻根和竈臺的旮旯他都睡過,衣不蔽體、上無片瓦。但他的大哥不一樣,青山樣的人,璞玉似的品,連申城老宅的日用品更疊慢了他有時都恨不得親自去替大哥張羅,他的先生怎麽能屈尊在這裏?

先生……阿誠偷偷在心裏默念了一遍,學校的老師說過,若是頂頂敬重誰,那人又是頂頂的優秀、頂頂的有學識,男女不忌,便叫一聲“先生”。

明樓不知道阿誠心裏想的什麽,掏出鑰匙開了門。

進門後是個稍微寬綽些,但也只有一人半寬敞的扶梯。樓體共三層,沿著結了油漆疙瘩的樓梯扶手慢慢上去,可以聞見公用地毯散發著一種經年累月沒有換洗的黴味。二樓那戶人家一看就不講究,鐵絲鞋架擠擠攘攘的砌在外頭,皮鞋裏還塞著沒換的襪子。阿誠皺起了眉,將屬於他大哥的那個箱子高高舉起,不怕沈、卻生怕挨著地毯或鞋架,二樓那轉角就更恨不得要跳過去。動靜一大,惹得走在前頭的明樓看他。

阿誠感受到視線,連忙擡頭,有些靦腆卻是認認真真的仰起臉笑了。

明樓不知為何,就突然想到了“虔誠”二字。

頂樓是明樓現如今的公寓,也就比二樓稍微好那麽一丟丟——

沒有亂的東一片衣服西一堆雜物,但明樓終究不是幹活的人。地板因他回國無人打掃,已經積了薄薄一層灰。房東留下的酒紅色沙發已經陳舊的有些褪色,沙發邊的落地燈燈罩更是無人搭理的沾著汙漬。明樓的書擱在茶幾上碼成厚厚一摞,但更多的資料稿紙卻是散在沙發與地板上的。靠窗的暖氣片上還搭著幾件沒來得及疊的衣物。估計要是在廚房發現忘記清理的咖啡杯,也不算了不得的“事故”了。

阿誠卻急了。

在家裏阿香的媽媽不允許他動手,這裏可沒人再能攔住他。

明誠把他大哥“擺”在了沙發上,燙了杯子倒杯水,溫水擱在大哥慣用右手輕易就能夠到的地方,自己袖子一挽、開始幹活——扯下暖氣片上的衣服扔回盆裏用清水泡上,裏裏外外開窗通風,又翻出拖布給一居室拖地,鋪床疊被在房間裏轉來轉去。等明樓將自己散落在茶幾附近的學習資料整理好,已經可以遠遠看見臥室已經打掃的光可鑒人了。

自己弟弟這本事,明樓還是頭一回見。倏然就想起了撿他回家時候,那雙凍的滿是凍瘡的小蘿蔔手。

“阿誠,歇會兒!”

“大哥您坐著,我很快就好。”毛楂楂的發梢上有亮晶晶的汗水,後背的白襯衫也被汗水浸透,服帖在瘦削的脊背上,頂出兩道少年人漂亮的蝴蝶骨弧度。

明樓心裏一頓,不自覺在那一瞬間質疑——自己將阿誠抱回家,真的不是因為這孩子生得好吧?肯定不是。頭幾年他隨桂姨來府上幫工,頭發簾子蓋住半張臉;倒在學校門口的時候更是傷痕累累的一小團,自己只知道奶聲奶氣的挺細瘦,又何時真瞅清楚過孩子的臉?但是不可否認的是,明樓心裏的某個角落跳了下。

上學期的經濟課,教授還在說:新股認購能否選中黑馬,得靠碰。

如今的阿誠已經不再是瘦弱的娃,營養跟上了少年抽條,清淩淩俊俏俏的一個,青竹的味道。

阿誠踮著腳站在床上給明樓換了窗簾,拿著花鏟在陽臺上又拾掇出了幾盆好養的綠色植物,沒兩個星期,塞納河邊某個公寓的三層樓已經滿是潔凈陽光的氣息。於是他開始系著圍裙研究菜譜,法國人的口味終究不適合打小兒本幫菜養大的申城少爺,明樓又不會做,去年一年瘦了不少,實在不想吃就拿咖啡加華夫餅頂缸,阿誠一來,連同速食意大利面一起給撇了。安安生生的吃起了家常菜,桌上的菜系翻著花樣幾乎就沒重過。

明樓翻了一頁講義,探頭瞅著被圍裙系帶紮出的窄腰:“阿誠啊,你再這麽餵,大哥定制的西服就穿不上了。”

阿誠想了想:“那我請師傅去給大哥改一下吧。”

他的法文其實說的還不利索,中國學校學的與這邊教的還不足夠撐起他在法國的生活。但是阿誠學的很快,大哥需要他——如果大哥的衣服穿不上了,那也全是裁縫的錯!

等明樓手邊的杯子從溫開水換成熱咖啡,他們已經在法國渡過了“同居”的前三周。明樓翻著講義,將茶盤邊的那塊方糖撚入杯中。一塊方糖、一份奶,明樓的事,事無巨細,阿誠全記得。

屋子裏的燈罩已經偷偷換新,暖黃色的光暈鋪滿了不大的一居室,原本有些老舊的房子因為細心的打理已經變得溫暖舒適。擱在咖啡杯邊佐食的曲奇還是熱的,隔了兩條街那家咖啡鋪的手工烘焙,裝在印著小熊的鐵質餅幹盒內被阿誠頂風抱回來。哢嚓咬一口,能一直甜到心坎兒裏。

阿誠正跪在地上打地鋪。

他們訂的床沒有到。

法國人幹事兒磨嘰,外國佬又歧視黃種人,饒是剛到法國就下了訂單請人上門測量,卻遲遲拖延,甚至直到前天才致電過來——他們訂購的Queen Size做好了。Excusez moi?明樓訂的是一張單人床好麽?測量尺寸的師傅卻用地地道道的法語驚奇的表示:“明樓先生,你怎麽能如此吝嗇,接愛人來法,就算公寓小,也不應該訂一張單人床啊!”

阿誠半吊子的法文還聽不懂這麽覆雜的造句,可“吝嗇”聽了個實打實,坐在一邊笑得不要不要。

明樓撂了電話捉過小孩兒抱個滿懷,哈他癢癢:“只能勉強你和大哥再擠擠啦!”

誰知阿誠一聽楞了,緩了幾秒僵硬在明樓懷裏一個勁搖頭:“別了大哥,我睡覺不老實,又在長個子,再踢著您。”

明樓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阿誠竟喜歡對他用敬稱了。明樓此時還是學生,工作又未起步,除了申城出席些場合,日常並未有人這樣喚他。他還當自己聽錯了,楞了楞,那句“你睡得乖不乖,大哥還不知道?”就未及出口。

而他不出口,阿誠就顯得有些緊張了,慌忙的低下頭道歉:“不是大哥,您別誤會。我其實……睡不慣軟床。”

“啊?”

“床太軟,我睡不好。”雖然真正的原因是不願意看白種人刁難大哥,哪怕只言片語也不行!但明家的牡丹蘭草都是高床軟枕,他一根雜草,自小只習慣在硬板床上安眠,改了幾年也改不掉,倒是兩分借口八分真。阿誠似乎已經在心中盤算了良久,他緊張的咽著唾沫,索性閉了閉眼一氣說完:“也別再買了,這邊的床,工期長、速度慢、服務更不好。我真的睡不慣軟床,大哥若是不嫌……我能在您身邊打地鋪麽?三樓地上不涼。”

明樓的腦子裏忽然就像是劃過了什麽,卻又沒有抓住。他呆了下,一時不知如何反應。但是他到底是個大少爺,心思雖深在日常上卻缺了不止一根弦,看著阿誠有些希冀的鹿眼,撲閃的他心裏發癢,喉結一滾就說:“行,你睡睡試試,不舒服換一家再訂。”

卻沒料想,阿誠歡天喜地。

少年憋住了秘密在最深最深的心底——先生,睡在您身下,我心安。

從明樓的角度,剛好可以透過臥房衣櫃上鑲嵌的落地鏡,看見阿誠正跪在地上收拾地鋪。阿誠選的位置,是落地窗與明樓的床鋪之間,一米半的寬度。他將原先鋪設在床鋪另一側用來當腳墊的橢圓形羊毛長地毯拽到了選好的位置,在上面墊了床薄被,順走大哥一套換洗的床單對折一半壓在薄被之上,四邊四角細細裹住了折出個規整的墊被。做完這些,他站起身光著腳踩著地板站在門邊,身上還套著明樓的、對他來說有些過大的睡褲,深藍色的睡褲將阿誠的腰線紮得越發細窄,冗長的褲腿蓋住了半個腳面。

“大哥,我能用您的舊毛巾當枕巾麽?”

“啊,當然。”明樓擡頭的功夫,恰巧看見咖色地板上踩著的十只圓潤腳趾,動了一動,十足惹人愛憐。

阿誠立刻高興起來,抱來曬過的枕頭壓在墊被上,跪在那恭恭敬敬地將大哥用過的、現在給他的一只枕頭拍拍鼓。明樓幾乎要有那麽一瞬移不開視線,因為遠遠隔著茶幾、客廳望看過去,他的弟弟跪在那裏,竟是全然的高興。

高興到了幸福。

明樓深吸了口氣,沒敢多想。

阿誠又用了他多餘的被子,也是曬過的,帶著陽光和明樓的味道。弄得暖暖和和、舒舒服服。鋪位就擠在明樓的床邊,四方四正像是個阿誠親手鋪就的牢籠,又似個高低錯落的床與榻——將他自己禁錮在明樓身邊,將明樓當成神明那樣侍奉。君睡床、臣臥榻,一舉手一投足,絕不違背。

夜裏,等明樓洗好澡出來,他的睡衣已經被阿誠妥妥當當的擺在了床上。明樓換好衣服望著床邊那個地鋪,心裏有些說不出的想法。不等他想明白,阿誠也很快洗好出來了,少年的身體還帶著水汽,走到地鋪邊脫了鞋子,雙膝一曲跪了下來,慢慢爬入鋪位。

明樓居高臨下,可以看的清楚阿誠的發旋、鎖骨,透出睡衣隱約可見的胸膛,然後是對方翻身坐著脫掉睡褲後裸露出來的兩條修長的腿,細了點,但重在肌理漂亮,膝蓋輪廓美好。

圓潤光滑,看著,就適合讓他跪下。

明樓一驚。自己想什麽鬼!

青年心裏打鼓,痛罵自己如何能對幼弟起了Dom對Sub的心思!雖然看阿誠待自己,早已超出了弟弟敬兄長的範疇——試問哪家幼弟能在兄長睜眼時就已起身料理家務,兄長洗漱之後就能將早飯端上桌,兄長事畢歸家日常用度都采買好,兄長午覺起身連書桌筆墨都伺候上了?明樓覺得,自己下輩子也辦不到。而且……他未來的妻子恐怕也不及阿誠的半分仔細。

點點滴滴,細致入微。細致得…就像一個Sub在引誘一個他欣賞的Dom——為他奔忙,為他進步,為他奉獻出一切。

可是阿誠只是個孩子,是個普通人,他這輩子大概連什麽是Dom什麽是Sub都沒聽說過。

明樓急急打住自己的胡思亂想,倏然闔上眼睛拽滅臺燈。

房間裏陷入了一片黑暗。

在明樓逐漸變得均勻的呼吸中,阿誠緩緩睜開了眼。法國的月亮和中國的一樣圓,他的心意自然也沒變。他偷偷擡眼隔著段距離偷看他大哥的睡顏,刻意放緩了呼吸,生怕驚擾。將鼻翼藏入被中有些貪婪的吸嗅著被褥上屬於他大哥與陽光的味道——枕套、被單、褥子,都曾接觸過大哥的肌膚。他深呼吸了一下,半闔上的眼簾顫了顫。

透過散入窗紗的月光,他能看見他的大哥在床上翻了個身,一條胳膊從床沿邊垂下來。

阿誠的目光追隨著手的主人,但是黑暗中只能看到手臂上緊實的肌肉線條和模糊的面部輪廓。但是對他來說,已經夠了。大哥的一切都已經絲絲入扣的刻入他的腦海,閉上眼甚至連胡茬都能數出。這是他的神明,他的信仰,一如拯救他的時候那樣。

這個角度和距離很好。

不敢和大哥睡一起,太擔心紛亂的呼吸與狂飆的心跳暴露了齷齪心思。這個距離,剛剛好。

他伸出手,想要去觸碰那個指尖,卻在還距離一厘米的時候堪堪停了下來,懸而未決。

心臟已經開始咚咚的狂跳。別想太多,明誠,別想太多。仰望他,敬重他,照顧他,已經是你這輩子修來的福分。況且,他是真的喜歡躺在大哥的腳下,跪著也行。他覺得安全。誠服、交付、讓明樓引領他的神魂。而如果他可以,就伺候大哥一輩子。

也許大哥會看不起他。但這並不妨礙他敬重他。或許,連大哥可能的“看不起”對他來說也是珍貴的。所以這樣羞恥又齷齪的綺念…

留給他一個人就好。

薄被下的玉柱已半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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