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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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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方教主就成了香積廚中的一個燒柴和尚。

他自打出家為僧以來,苦力從沒少做,抗著糞桶去澆地的事都不知幹過多少次,何況在廚下幫工燒柴了。但實話說來,他也確實從未仔細留意過竈坑裏的火。眼下因一指禪進境受滯,他左右閑來無事,便死馬當活馬醫,欲從“火”本身下手,看自己能否有所了悟。

不管是在甚麽地方,燒火都是個辛苦熬人的活計。香積廚上,除了每日飯點燒菜要明火外,還日夜以文火燒鍋煮藥湯,用以供應修煉硬功有成的武僧取用,燒火這一擔子事可著實負擔不輕,便是少林寺的武僧也頗以為苦。

故而方天至來了廚房,大包大攬下一應燒火活計,簡直令火工僧人喜笑顏開,一時間大家夥和樂融融,各得其所——他每日蹲在竈坑邊上觀察火舌騰轉搖曳、漸強漸弱之勢,旁個便三五成群的搖著蒲扇、灌著井水,瞅著他這景兒來納涼。

方天至給人當稀奇景也看慣了,並不以為意,有時看火不忙,還順便提起斧頭劈劈柴。這般每日看火、劈柴、看火、劈柴,及至冬雪覆山之時,他反倒不知不覺間練會了一門少林絕技,名叫燃木刀法。

這門刀法得名燃木,是為一刀劈在柴草之上,即可使之燃燒焦炙之故。而若劈在人身上,傷口便猶如火燒般焦黑枯死,故而出了名的熾烈霸道,在少林絕技中,幾可與無相劫指相提並論。

方天至稀裏糊塗練會了這門刀法之後,自覺或許當有進益了,便獨個去後山樹林中修煉火空指力。孰料勁貫十指,氣力激發之際,仍覺十分滯塞,及至手太陽經氣劍發出,他忽覺心火浮躁,丹田氣熾,似受火焰燒身一般,便先運轉菩提心經心法,待氣息寧靜了,這才去瞧周遭樹身上的指痕。這一瞧之下,果見指力參差不一,或只在樹皮上留下淺淺一道,或洞穿樹幹,深逾寸許,如火釬透燒一般。

既然沒能練成,他只好繼續燒火。

這火燒到轉年春來,少室山上冰雪消融,枯草遍野,正到了該燒荒肥地之時。

方天至早半個月便在等著這件農事,卻不料一日夜間電閃雷鳴,他在禪室中睜目一瞥,忽見窗紙外隱隱泛出了火光,一驚之下奔出門去,卻見後山忽起大火,夜風一吹,樹草焚燒連片,濃煙倏地沖天翻騰,便成遮星蔽月之勢。

方天至望著漫天火光,心知這風不朝寺裏吹,不致生出災患,便不願錯過這天賜良機,縱身向後山疾奔而去。待奔到一座石崖上,他猛地止步而立,卻見那山火忽在十數丈外,眨眼便滾滾燒到眼前,烈火焦煙合圍而來,方天至心神受攝之際,崖頭垂蔓蜿蜒起火,數十道焰蛇忽而撲面竄來,他撩起僧袍向後掠退幾步,那火焰燒到藤蔓根系處,因受沙石阻隔,再不能寸盡,便與他熊熊對峙。

方天至置身石崖之上,若非已是水火不侵之軀,恐怕未被火燒著也活不了幾時,只覺無間地獄也不過這般,當年地府中受刑刀山火海的舊事驟然浮現腦海,他微微一怔,雙目照見烈火之際,心念忽生道:“火空火空,外相是火,自性是空。我修煉火空指力,雖要借得火勢,卻不是為了引火燒身。世間最恐怖莫過於業火,所謂一念即起,業火熾熱,若我所思所想皆是當年惡行,豈不正如縱火***一般,又怎麽可能練得成?”

他四顧一望,只見石崖之上別無寸草,三面烈火縱然焚燒不盡,卻總也不能將它吞噬,剎那間忽覺洞徹無礙,不由心道:“今日之我,已與往日之我不同,我修煉一指禪非為害人,而是為了救人助人。這指雖是毀滅指,我心卻不再是毀滅心。……我心若得清凈,便正如這石崖一般,縱有業火焚燒,也絕燒不毀我!”

思及於此,方天至在大火中忽感既喜且悲,卻又不喜不悲,終於兩袖一展,莊嚴合十道:“阿彌陀佛!”念罷,他低頭一望,只見衣衫幹熱已極,竟隱隱冒出零星的火點來,手在臉上一摸,竟然眉毛都有些幹枯卷曲了,忙拍滅火星,運起輕功向寺中奔去。

山火忽起,自然驚動了寺中長老。

方天至遠遠趕到寺前時,正見群僧聚在寺門處望火,幾位長老眾星捧月立在中央,正囑咐寺中僧人趁夜挖溝、蓄水,以免風向忽變,釀成禍事。

他對少林寺感情既深,眼下縱然是客,但見四下工事緊張,也決不能坐視不理,便掖了袍擺,幾步追到一個深溝前,左右兩肩各擔起兩筐土石,又問明往何處取水,與眾武僧一同幹起活來。

如此一夜未睡,第二日清晨,方天至又找到了天湖。

藏經閣的秘籍他已遍覽無遺,如今火空指也告練成,他也該告辭下山了。說到底,若要觀盡天下武功,只一座藏經閣怎生足夠?江湖上奇人隱士層出不盡,不走遍大江南北,是絕不會發覺自己見識太少的。

何況三微年邁,師叔六妙又是個呆瓜,他也不放心一走太久,時不時總要回去看看。

天湖屆時則又在吃茶。

聽了方天至來意,他也只點了點頭,淡淡道:“要走就走罷。”

方天至便也只恭恭敬敬地合十一禮,退出了禪房。

再轉到香積廚,僧頭得知他不幹了,不免十分惋惜,聽他說明日便要下山離去,特地大手一揮,撥了二十斤白面大餅、一壇醬菜與他,以備路上嚼用。

方天至與廚下的火工僧人好一番熱情揮別,這才背著大餅和醬菜壇子回到禪房中,將包袱收拾妥當,身無縛礙的往藏經閣去。

無花本正在抄經,聽到腳步循聲一望,見來人是方天至,不免微微一怔,打量道:“你武功練成了?”

方天至道:“也算,也不算。”說罷,又和聲微笑道,“我要走了。來與你說一聲。”

無花執筆頓住片刻,道:“幾時走?”

方天至道:“明天。”

無花默然點了點頭,忽而將狼毫輕輕擱下,道:“我們出去走走罷?”

二人一路走過禪房殿宇、老樹新草,不多時周圍人跡漸稀,迎面忽而湧來一片杏花林。

無花神色如常,卻一言不發,手執佛串徐徐踏入林泥之中。

三月尚淺,杏花初初綻放,觀之恰如千樹白雪。一陣春風吹來,花香幽澀清淡,拂人衣袍久久不散。行至花林深處,無花忽而站住,微嘆微笑道:“花開總有落時,葉榮總有枯時,只是來得總是太快。”

方天至聽他話中之意,若說只是惜別,未免稍顯遺憾太過,不由微微一怔。正自沈吟,卻聽無花又道:“我二人相識日久,朝夕共處,卻始終沒有提到過兩件事。”

方天至道:“不知是哪兩件事?”

無花轉過身來,含笑道:“第一件事,你從未告訴過我,你生有過目不忘之能。”

方天至道:“我的記性確實不錯。但這不算甚麽了不起的事,不值得與人提起。”

無花嘆道:“這已經很了不起了。若非我偶然間發覺,不論甚麽佛經秘籍,你一眼看過便記得清楚無二,我也不敢相信天下真有這般天賦。一開始我還以為只是巧合,只是仔細觀察過你許久後,我不信也只得信了。”

方天至聞言淡淡一笑,道:“過目不忘,有時也不算什麽好事。”

無花安靜半晌,道:“不錯。想忘掉的事總也忘不掉,那也是一種痛苦。何況記得太多的人,往往活得更辛苦,畢竟對於有些人來說,一些過去的事,還是被永遠遺忘的好。”

話說到此處,二人一齊沈默了下來。

方天至已明白無花必知自己還記得當初太平鎮上的那次見面。而眼下他態度如此捉摸不定,又讓他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想了想便道:“那麽第二件事呢?”

無花卻沒應他,而是話鋒一轉,閑談道:“若今日你不與我辭別,過幾日或許便是我去找你了。”

方天至心覺巧合,便問道:“你要回南少林去了?”

無花淡淡反道:“那你是要回洞心寺去麽?”

方天至道:“是。”

無花又問:“之後呢?永遠也不下山了麽?”

方天至聽出他弦外之音,道:“原來你是要去游歷江湖?”

無花靜靜註視著他,半晌笑道:“不錯。雪驚,你我他日再見之時,當在江湖之上了。”

方天至瞧他神色,忽也笑道:“你若想再見我,何須等那麽久?洞心寺人丁單薄,離不了我,你何時路過天生山,上來見我,我可以請你喝茶。”頓了頓,又道,“寺裏窮得很,好茶不多,但幸好我朋友也不多,供你一個人喝還是夠了。”

無花拈動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頓,笑問:“我們是朋友麽?”

方天至和聲道:“難道不是麽?”

無花望了他許久,才道:“你的茶只能供我一個人喝,難道你竟只有我這一個朋友?”

方天至聽了這話,暗暗一想:“奇怪,我好像真的沒有什麽朋友?”再思及兩輩子的往事,不由心道,“我怎感覺,不論我做個好人還是壞人,總是很難有朋友?寺裏同門是師兄弟,更似手足親情,似乎不算朋友。寺外的人中,張無忌當算是我的朋友,可除此之外,還有別人麽?” 仔細掰著手指頭一算,他恍然發覺,自己活了兩輩子,竟只有張無忌這一個朋友,眼下無花算是第二個。

噫!貧僧混得這麽慘麽?!

無花見他思量半晌也不言語,忽而哈哈笑了起來,方天至回過神來,苦笑道:“我這輩子的朋友只你一個不假,但你何至於這般幸災樂禍?”

無花笑了個盡興,望向方天至的目光忽而透出一絲難言的意味,和聲嘆道:“你下山游歷時就知道了,像你這樣的人,總會有數不盡的人願意和你交朋友的。”他說到此處,仿佛猶有未盡之意,卻又倏而止住不提。

方天至道:“好罷。那麽你現在想不想說說那第二件事?”

無花卻微微笑了笑,道:“這事不急著說。”又覆邁開一步,“再往前走走罷。”

方天至便也不去多提,亦若無所覺般笑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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