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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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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方天至隨趙敏而去後,見她一言不發,獨自在前運功飛奔不止,便也不去打擾,只不遠不近的綴在她身後。二人一前一後疾奔了不知多久,竟又回到了來時聞歌的溪畔。

而趙敏望見溪水擋路,忽而便生生停在了水岸邊上。

此時日薄西山,她人雖已停下,卻不回頭,只靜悄悄的站在霞光水暈之中,遠遠望去竟有形影相吊般的淒意。

方天至默然立在不遠外,不知怎麽便想到了脫脫,雖不覺悲戚,卻也心生感嘆,便道:“脫脫帖木兒心存死志,任你再有萬般手段,也救不了他的性命。”

趙敏聞言也不回頭,驀然冷笑一聲道:“丞相為奸人所害,只怕全天下的漢人都要結彩而慶了罷?你瞧救不活他,心裏定然也很高興了。”

方天至道:“縱然蒙漢有別,脫脫也不失為一個英雄人物。英雄身死志消,又何慶之有呢?郡主此言,未免將天下漢人都看得輕了。”

趙敏哈哈一笑,誅心道:“我瞧倒是未必。中原大地烽煙四起,各處反賊恐怕日日盼著朝廷的好官死個幹凈;而那些昏聵貪腐的壞官,最好在任上呆的愈久愈好,百姓則是愈苦愈善。若這天下真在蒙古人治下太平了,還哪兒輪得到他們改天換地,隆登九五呢?”

她忽而折身回視,晚照水色燦艷之極,只將她鬢發映得蓬絨生光,面目卻一片模糊,“明教的狗賊叫罵起當今聖上昏庸無道,一個個說的口沫橫飛,義憤填膺,但你說若真換個聖明之君來,他們是願還是不願呢?”

方天至實在不願與她掰扯這些,在這世界待得愈久,他便愈覺得束手束腳。這種家國大義為重,民族仇恨為先,陰謀詭計為經緯的苦大仇深背景,本來就很讓人忍不住撮牙花子了,更蛋疼的是他還要在裏面扮個實在和尚,這也太累了罷!融入畫風真的很辛苦很委屈啊!

而且你這話讓人怎麽接!

政治就是這麽殘酷!民族仇恨就是這麽深!起義的那撮人就希望你們蒙古人滾蛋,自己坐江山,為此不擇手段那是肯定的!

所以你想咋地?!

你想讓貧僧咋地?!

這種敏感話題應對稍有不慎,很容易掉聲望的你造嗎!

你們土著給貧僧一條活路行不行?!

方教主如果還有頭發,那必然要愁白了頭,但是他的禿瓢依然鋥亮,神情依然不為所動,口中只淡淡道:“天色不早,上路罷。”幹脆把這個話題跳過了。

趙敏針鋒相對的勉力笑道:“怎麽,你不敢答了是麽?”

方天至便淡然道:“何必答呢?”

溪聲愈緩,日暮山林中忽而淡出一聲雀啾,又轉瞬淒悄散去。

趙敏孤立於烈火般的殘霞裏望他,心中萬般煎熬難抑,忍不住大聲厲問道:“你也同他們一樣,不願同蒙古人活在一個天地中,若有朝一日能傾覆大元江山,你定會慨然援手,是不是!”她咬牙忍淚,渾身顫抖,“你就非要與我作對,是不是!”

方天至未料到她忽而如此激動,怔了一瞬後,還是道:“郡主又何必問呢?”

趙敏聞言頓感五內俱焚,恍惚間想也不想便要拔劍斬了對面的和尚,可觸手卻摸了空。垂頭一瞧,腰間只空蕩蕩掛著一截劍鞘。

只見她呆住片刻,猛地硬生生將劍鞘扯下,往身畔草叢狠狠一摔。這劍鞘方一落地,她忽而悶哼了一聲,聽來仿佛頗為痛楚,整個人都不由退了半步。

方天至問道:“你——”

他話音未落,趙敏卻已穩住身形,打斷他道:“你走罷。”

方天至皺了下眉,卻聽她冷冷道:“容我自個待一會兒。我眼下不想瞧見你這賊禿。”

噫!

竟然罵人?!真是豈有此理!?

方教主略感語塞,便轉身自去了。他行了片刻,待這點閑氣消下,又心覺有些蹊蹺,便回頭瞧去。一望之下,目之所及哪還有趙敏的身影?

方天至心覺奇怪,運功趕回四下一尋,忽見趙敏伏倒溪畔,半個身子都浸在了水中,已然人事不省。他微微一驚,幾步沖到水邊將人撈來,再扶她頭頸細看,只見她雙目緊閉,臉泛黑青,竟有毒氣攻心之色。

方天至心下一沈,當即不由分說,忙截住她胸前幾處大穴,又將一股少陽真氣渡入她脈中。他所學內功至陽,趙敏受此一激,睫毛微微一顫,人便嚶地醒轉。她睜開眼來,渾渾噩噩間瞧出誰人在畔,一時悲喜交加,便“嗚”地一聲哭了起來。

方天至藉此功夫,為她號了脈來,見是身中蛇毒之象。他將前因後果聯絡一想,便知趙敏被咬恐怕就在方才痛哼之時。若是如此,她便是存心尋死,這蛇毒發散如此之快,幾入臟腑,怕也是她運功催逼所致。

此時聽她哭得這般傷心害怕,方天至不由暗暗想道,以她性情秉性,適才竟欲輕生,只怕也是心灰意冷已極了。這其中的緣故,他是萬萬脫不了幹系。心中便略覺不忍。

方天至默然放下她的腕子,道:“你中毒甚深,不可傷神損意。貧僧來得尚算及時,你放寬心便是,不要哭了。”話雖如此,趙敏此刻畢竟還是命懸一線,他不敢耽擱,先自包袱中取出蛇藥餵她吃下,旋即便沈下心神,就地以菩提真氣為她運功祛毒。

約摸半個時辰後,天色已然昏沈不堪,方天至收功探脈,見趙敏情形略有好轉,便與她道:“眼下你實在不宜挪動,我二人先回草廬借宿一夜,明日再做打算。”

趙敏渾身上下無處不是劇痛,更兼血氣毒熱,高燒不退,眼下頭目森然,幾乎無力起坐,只滿頭虛汗的倚在方天至肩頭,聞言默不作聲,也不知聽沒聽到。

待趕到草廬附近,只見那柴門前已掛上魂幡,堂屋燭火一豆,哭聲隔著門扉若隱若無,仿佛便是脫脫那隨從的聲音。方天至正要叫開門來,趙敏卻極虛弱的輕聲道:“不要叫人知曉。我們悄聲躲下。”

方天至略一踟躕,雖不知趙敏何故如此,但眼下脫脫初喪,那隨從未必願意留宿二人;況且草廬相救之事既不能提,二人如何找到此處來,又須一番虛言圜轉,亦非他所願,便依趙敏所言,暗中潛入一間雜屋。

方天至扶她仔細躺下,才道:“你先歇息片刻,過些許時候,我再來與你療毒。”他話還未落,趙敏忽而握住他手腕,輕聲開口:“你別走。我有話要問你。”她說得很是辛苦,手心都浸出一層冷汗來。

雲濃霧重,星月無光。

雜屋中漆黑一片,二人只循著直覺相視,卻又都瞧不清對方面目。

方天至道:“有甚麽話,等你毒愈再說不遲。”

趙敏仿佛搖了搖頭,道:“你還記不記得,當初少室山上,你曾許諾過我三件事?”

方天至道:“貧僧不敢稍忘。第一件事,正是保你兩年之內不為人所害。”

趙敏忽而勉力一笑,道:“不錯……這第一件事,你至今都辦得……很好。”她默然片刻,振作續道,“眼下我便有第二件事,要你答應我。”

方天至心中一沈,實不知這事又是甚麽教他頭禿的難事,便慎重緩道:“郡主請講。”

趙敏便於黑暗中道:“好。我素知你恪守佛訓,不打誑語,但事不欲言,自然有法子搪塞我。這第二件事,便是不論今晚我問你甚麽,你都須誠心坦白,不可隱瞞。”她艱難的勻了口氣,又娓娓補充,“我所問只是私事,不傷國體,不毀大義,且出之你口,爛於我心,絕不會有第三人知曉。我敏敏·特穆爾以父兄為誓,決不食言。”

方天至思索片刻,實未想到甚麽不答允她的理由,便道:“依郡主所言罷。”

趙敏深深的吸了口氣,斷然問:“好。那麽第一問,你究竟有沒有喜歡過甚麽人?”

方天至在漆黑中靜坐良久,道:“有。”

趙敏只覺一陣頭暈目眩,一句“是誰”卻塞在心頭,不敢輕易相問。她腦中思緒萬千,輕聲說:“她定然生得很美了罷?”

方天至記憶中剎那間劈閃出一道人影,道:“再沒有比她更美的了。”

趙敏怔怔問:“那她是甚麽樣的人?”

方天至沈默半晌,緩緩道:“是個極聰明,又極固執的人。”

趙敏心中忽而生出一星期冀,不由問:“就只這樣麽?”

方天至道:“我也說不上來別的。”

趙敏思前想後,又試探道:“你,你是甚麽時候認識她的?

方天至心想這問題來得倒也合適,雖說未免傷人,卻也很是一個了斷,便道:“我十八歲的時候。”

他十八歲之時,趙敏不過總角孩童罷了。

趙敏忍不住閉了閉眼,一時間只覺如墮冰窟,連自個兒是不是流淚了也未發覺。半晌,她才輕聲問:“你……有沒有想過,要同她在一起?”

方天至道:“我想過。”

趙敏胸口一悶,幾乎說不出話來,強自按捺問:“那為什麽……為什麽……”

方天至道:“正邪有分。”

趙敏顫聲道:“她,她是不是一個蒙古人?”

方天至聞言回過神來,忽然意識到趙敏好像誤會了,便道:“不是。”

這兩個字砸到趙敏心上,卻是大大出乎了意料,她不由問:“不是?那麽她叫甚麽名字?”

方天至頓了頓,道:“她叫陳魚。”

趙敏仍未反應過來,便念道:“陳魚?哪個魚呢?”

方天至不由自主的微笑了一下,道:“小魚的魚。陳魚。”他自己尚未察覺語氣若何,趙敏聽在耳中,卻只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肝腸寸斷,幾乎讓她話不成形。但不知為何,她卻亦微笑了一下,問道:“那麽她哪裏好?”

方天至道:“哪裏都很好。”

趙敏又問:“那麽,她……哪裏不好?”

方天至道:“她沒有哪裏不好。”

趙敏忍不住又閉了閉眼。這一回,她終於覺察出自個兒兩鬢的濕淚,整個人卻動也沒動。她靜靜躺了片刻,才幽幽問:“我能見見她麽?”

方天至淡淡道:“你見不到她。我二十二歲時,她便死了。”

趙敏霎時呆住。

方天至亦靜靜坐了片刻。

而後,他緩緩將手腕自她冰冷無力的指間抽出,問道:“郡主還有甚麽要問?”

趙敏怔忡半晌,輕道:“如果……我今生……不再踏入關內一步,不再做朝廷的郡主……”

方天至默然聽著,和聲道:“郡主厚愛,貧僧愧不敢受。”

趙敏聞聲不由嫣然一笑。笑罷,她柔聲淒問:“方和尚,你可不可以叫我一聲敏敏?”

方天至眼簾微闔,口中卻只道——

“阿彌陀佛。”

……

此後如此療傷數日,趙敏身上餘毒漸消,忽有一日,她便悄然孤身離去了。

雜屋條桌上壓了她的留書。

方天至打開一瞧,只見紙上寥寥四句,筆法仍舊綽約鋒媚,不減風流,字曰:“二約已畢,毋覆相尋。此別再見之日,當為踐諾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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