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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蓬篙(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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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郝孝恭是常思麾下數得著的猛將,分寸把握得極為準確。幾乎每一下,都抽得許言吾痛不欲生,卻每一下都不足以令其受傷昏迷,只能用雙手抱著後腦勺,撅起屁股,將臉藏在草叢裏放聲慘嚎。

“行了,這種人,待審問清楚了其罪狀,明正刑典就是。萬一不小心打死了他,反倒壞了郝都將你的名頭!”走到旁邊自己牽了一匹無主的坐騎回來,看到郝孝恭還沒有收手,寧子明有些於心不忍,笑著勸解。

“你只是看著他可憐,卻沒看到這些年來,多少無辜百姓被他逼得妻離子散,家破人亡!”郝孝恭撇了撇嘴,冷笑著說道。終究,卻還是收起了帶鞘的橫刀,扭過頭沖著身邊的弟兄吩咐,“來幾個人,把這老東西也給我綁了,押去見節度使大人。大人那邊正愁找不到整件事情的背後主謀呢,這老賊知道的多,剛好能派上用場!”

“你,你休想。你有種就現在殺了老夫,老夫寧死,寧死也不會招供,更不會胡亂攀誣!”許言吾聞聽,立刻停止了慘叫。擡起腫成了豬頭般的腦袋,大聲表態。

周圍的弟兄哪管他肯不肯招供,沖上前,三下兩下將此人捆了個結結實實。那許言吾卻忽然發起了狠,雙腳死死勾住地面,屁股下沈,腰桿彎曲,無論眾人如何推搡打罵,就是不肯挪動分毫。

“笨蛋,這點兒小事居然都做不利索!他不是喜歡被人擡著麽。把腳也捆了,找根長矛穿起來擡著他去!”郝孝恭等得不耐煩,先上前一腳將許言吾踹翻,然後對辦事不力的幾個弟兄大聲呵斥。

弟兄們聞聽,立刻恍然大悟。先壓住許言吾,像捆豬捆了個四馬倒攢蹄。然後找來一根長矛,穿在手和腳中間,擡起來便走。

“斯文掃地,斯文掃地。古聖先賢啊,你們睜看眼睛,睜開眼睛看看這世道吧。讀書人都被他們糟蹋慘了啊!”許言吾掙紮不得,扯開嗓子,放聲大哭。

“你給我閉嘴!”郝孝恭舉起帶鞘橫刀,又狠狠朝此人皮肉厚實處抽了兩下,大聲責罵,“再叫,老子就拿馬糞賭上你的嘴。你他娘的也配叫讀書人!聖人傳下學問,是教你們造福萬民,治國安邦。而你們這群王八蛋,卻把心思全用在了勾結官府,欺壓良善身上!滿嘴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在光天化日下個個慈眉善目,回到暗處就比猛鬼還惡毒十分。老子不怕實話告訴你,甭看咱家節度大人才到潞州兩個月,你們這些年來所幹的那些缺德事,卻早就摸了個清清楚楚。要不然,大人吃飽了蛋疼,才帶著我等專門來找你們這些烏合之眾的麻煩!”

一番話,說得聲色俱厲,義正詞嚴。許言吾聽罷,哭聲立刻小了下去。好半晌,才又哽咽著分辯道:“你,你血口噴人。老夫乃聖人門徒,斷沒做過你說的那些齷齪事情。老夫平素也曾修橋補路,造福鄰裏。不信,你盡管下去查訪,這潞南十裏八鄉,有幾個能說出老夫的半分不是!”

“那是因為平素你欺負人欺負得太狠了,他們有口不敢言聲!”郝孝恭從馬背上低下頭,狠狠瞪了他一眼,繼續冷笑著撇嘴。“咱們不用浪費唇舌,一會兒節度使大人和刺史大人面前,你盡管喊冤。如果他們手裏拿不出告發你的狀子,或者狀子裏找不出苦主和證人,老子立刻橫刀自殺,以死向你謝罪。如果告你的狀子超過十件,罪行大過斬首。每多一樁,老子就親手割一你刀。什麽時候把證據確鑿的罪行都割完了,什麽時候再送你歸西。老賊,你可願賭!”

“刺,刺史大人……他,他怎麽可能?你胡說,你胡說,刺史大人前幾個月才命人給老夫家送完匾額!”許言吾激靈靈打了個冷戰,然後發了瘋般大喊大叫。“你,你撒謊,老夫要見刺史大人,老夫要見刺史大人!”

“行了,別嚷嚷了。給自己留點老臉!老子這就送你去見刺史大人!你留著點兒力氣,當面跟他對質去!”郝孝恭用橫刀在他胳膊上輕輕敲了一下,大聲打斷。

許言吾用力擡起頭,直勾勾地看著他,滿臉難以置信。半晌,如洩了氣的豬尿泡般將頭又垂了下去,再也不說話,也不做任何掙紮。

今天這場戰事,如果沒有刺史王怒、團練使方崢兩個與常思勾結,先花言巧語騙得大夥放下了長兵器。即便鄉勇們是一萬頭豬羊,也不可能這麽快就被擊潰。很顯然,姓王和姓方的兩個白眼狼已經偷偷地向常思輸誠。而自己和劉老大等地頭蛇,則成了刺史王怒上交的第一份投名狀。

想到這兒,他全身上下最後一分力氣也被抽幹凈了,徹底癱成了一團爛泥。閉上眼睛,任由穿在繩索間的長矛擡著自己,擡向對手想去的任何地方。

片刻之後,手腳上的繩索忽然一松,緊跟著,脊背處傳來一記劇烈的撞擊。有人快速將長矛抽走,然後用刀子割斷了繩索,將他強行拎起來跪坐於地。然後,又有人將劉老大,覃壽儀、吳天良、邵德馨等一幹被生擒的鄉賢和土豪,陸續押了過來,在他身後跪了齊齊四大排。

“擡起頭來,看看你們手下那群蝦兵蟹將,到底都是什麽貨色!憑著他們也想嚇住節度大人,找死還差不多!”有人在不遠處大聲喝令,聲音裏頭充滿了鄙夷。

許言吾昏昏沈沈擡起頭,恰看見大隊大隊的莊丁,被人數不足他們半成的騎兵押解著,陸續走到了距離自己三十餘步外的官道對面。

基本上全都是沒有戰馬的步卒,先前有坐騎可乘的那些“精銳”,要麽當場被殺,要麽逃得無影無蹤。而連逃命都沒機會逃的莊丁們,不光在奔跑中消耗幹凈了全身力氣,勇氣也同時被消磨殆盡。一隊隊,一群群,像待宰羔羊般,任憑騎兵們驅趕著。讓走就走,讓停就停,誰也生不起絲毫反抗之意。

“蹲下,蹲下,把腰帶都抽出來,無論幾條,都抽出來,交給距離你最近的軍爺!誰敢私藏,殺無赦!”負責收容俘虜的騎將李元慶極為陰損,每將一隊俘虜押到目的地,就立刻命令後者解下腰帶。

莊丁們為了活命,不敢不從。然而當他們將腰帶交出之後,短褐下面的窮絝就必須用手提著,才不至於掉到地上露出屁股。無形中,等同於被綁住了雙手,卻省下了成千上萬條繩索。(註1)

“斯文掃地,斯文掃地!”許言吾看到此景,心中愈發絕望。幹脆再度將眼皮合攏到一起,閉目等死。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就當他昏昏欲睡之時,耳畔忽然又傳來一聲斷喝,“全體上馬,整隊,將俘虜移交給刺史衙門!”

“諾!”分散在各處的騎兵們,齊齊答應了一聲,迅速丟下俘虜。向官道正中央聚攏而去,只是數息功夫,就在常思身後,再度列成了一個完完整整的騎兵陣列。哪怕有人身上還帶著傷,動作也不見絲毫拖拉。

“輸給姓常的,也不算冤枉了!”跪在許言吾身邊的劉老大偷偷將騎兵們的表現都看在眼裏,搖著頭著感慨。

事先從寧子明那裏得到過活命保證,故而此時此刻,他要比許四老爺鎮定得多。在等待判決的空閑時間,居然還有心思左顧右盼。

“唉——!”許言吾不肯睜眼,只是垂著頭低聲長嘆。常思的麾下的越是兵強馬壯,他活命的機會就越少。再加上官府當中肯定有人急著滅口,顯而易見,他許言五今天已經是在劫難逃。

“你說常思急著整隊做什麽?”劉老大的精神,卻好像極為亢奮。見許四老爺不肯理睬自己,又將頭轉向跪在另外一側的吳天良,用手肘碰了碰對方,幹笑著探討。

“殺完了人,立完了威,當然是得勝班師了!”吳天良狠狠瞪了他一眼,低聲回應。“你還以為常思會親自審案啊?他是武將,殺人只在戰場上。接下來我等能否活命,就得看王怒那廝有沒有良心了!”

“啊——!”劉老大聞聽,臉色瞬間變得一片慘白。那個姓寧的胖都將答應過在常思面前保他不死,卻沒答應過在刺史王怒面前替他說情。而以王怒此刻的地位和心思,恐怕殺人滅口還唯恐殺不幹凈,怎麽可能對他劉老大網開一面?!

絕望之際,他就本能地想站起身,撒腿逃走。肩膀剛一開始晃動,一根長矛就狠狠抽在了脊梁骨上。咬著牙猛回頭,恰看見數百被刺史王怒精挑細選出來的團練,跑到了大夥身後。手中鋼刀明晃晃生寒,隨時準備沖著脖頸砍落。

“我命休矣!”剎那間,劉老大立刻明白了許四老爺為什麽閉目等死。胯下猛地一熱,全身顫抖,尿水順著護甲邊緣淋漓而下。

就在此時,卻又看見刺史王怒,大模大樣地策馬與常思湊在了一起,面孔朝向剩餘的團練將士,滿臉冷笑。

而那澤潞節度使常思,卻再度舉起的鐵蒺藜骨朵,沖著團練隊伍戟指,“爾等,全體下馬,棄械,等候發落。老夫給爾等三息時間,一……”

註1:窮絝,又名窮褲,一種連襠松腿褲子。自漢代起便有穿著,與短褐一道,多為普通百姓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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