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戴子恒說出“不認識”這樣的話來的時候，那個女鬼的臉上露出了一絲難以名狀的表情，冷笑？諷刺？讓我覺得他們倆的關系絕對不簡單。

於是我對戴子恒說：“戴叔叔，這種事情，最重要的就是信任，可以看出來您並不信任我，那既然這樣的話，我就沒有繼續呆在這裏的必要了，我走了，當然如果您什麽時候想好了，願意把整件事情徹頭徹尾地告訴我，那時候我再來幫您驅鬼。”

戴叔叔一楞，那個女鬼也看著我，我看看他們，轉身離開了。

又到了淩晨，再不睡的話，黑眼圈又出來了。

回到酒店，章九齡竟然意外地沒有睡覺，他淡定地靠在沙發上問我：“解決了？”

我把東西放在一邊，頹然地坐下去，看著電視說：“沒有，他不肯說實話。”

“嗯，”章九齡點點頭，很滿意的樣子，“這就對了，有我的風範。”

他接著又說：“這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和恨，一只鬼找上你，一定是你曾經做過什麽傷害過它的事情，當然，窮兇極惡的厲鬼除外，戴子恒家裏的這兩只，明顯不屬於後者，要是我們只從人的角度出發，不知道還要枉死多少冤魂。”

其實後面的話我都沒有聽到，那個時候我已經困到極致，聽到“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和恨”的時候，我一邊默默吐槽章九齡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四十五度角文藝，一邊歪在沙發上昏睡了過去。

章九齡帶著我在酒店一住就是三天，我問他：“師父，為什麽我們還不回去？還在這住著幹嘛？”

章九齡正在吃服務生送到臥室的早餐，精致的小菜看不出原材料：“多好的環境，不住白不住嘛。”吃得白胡子一抖一抖的。

“這樣占人便宜不好吧……”我說，當然章九齡沒有再搭理我，這是我們在酒店混吃混喝的第四天，我自己感覺臉上胖了一圈，事實證明我跟章九齡比起來終究還是差了一個節氣，因為就在章九齡放下勺子的那一瞬間，敲門聲就響了。

我走過去開門。

其實這麽多天以來，戴子恒一直沒有聯系我，也沒有聯系章九齡，我知道應該是為那一天我走了而沒有幫他解決鬼的事情在生氣，但是那兩只鬼一定不會輕易放過他的，我猜到也許他會再來找我，也許不會，怎麽也沒有想到，是這樣一副鬼樣子。

我見到他的時候，他是一只手勉強撐在門框上，另一只手按門鈴，等我的門一開，他就沒有任何征兆地倒了進來，我連忙扶住他，回頭看看章九齡，他正在喝飯後茶，對著面的動靜看都不看一眼，他知道這是我跟戴子恒之間的事情，於是我把他拖進來，放到床上，找了點水給他喝，看他一點一點地緩過來。

現在的他臉色已經變成了青灰色，兩只黑眼圈格外濃重，絕對不是熬夜熬的，而是那種行將就木了的人，眼窩深深地凹陷下去，兩頰上也幾乎沒什麽肉，顴骨突出來，格外嚇人，看來這些日子裏，那些鬼給他下了猛藥。

他慢慢醒過來，第一件事就是抓住我的手，氣若游絲地說：“關大師，我說，我什麽都說，你救救我吧。”

於是我首次聽到了發生在三十年前的一樁舊聞，大概是上世紀七十年代發生的事情，其實這種狗血故事聽起來格外常見，只不過那時候我還沒有出生，加上特殊的歷史背景，因此聽起來格外的新鮮。

那是1974年，德國新換了總統，好幾個女演員誕生，批林批孔行動如火如荼地展開，姑娘姓孔，叫孔瑜，據說是孔子第多少多少代傳人，多少代忘了，反正還得是直系的那種，我心說孔子的後代那可多了去了，現在每年祭孔大典上烏央烏央一片人，你隨便找一個姓孔的，十個裏面有七個都得跟孔子沾親帶故。

但是在那個時候，姑娘的日子不太好過，那一年孔瑜十八歲，剛從女子學校畢業，準備當一個老師，雖然那個年頭老師也不好當，但是她天生性子溫吞，按理說也不會出現什麽大事，那時候有人給孔家說親，說的就是比孔瑜大了三歲的已經成為教書老師的戴子恒。

要是他不說起這一段，恐怕我始終都不會看出來現在如此精明的戴子恒身上也有一個老師的影子。

不過現在也能看出來，戴子恒長得確實不錯，放在當時應該也是一個精明帥氣的小夥子，很討女孩子喜歡的那種，於是孔瑜就跟戴子恒開始交往。

事情的發生往往很突然，就在兩個人準備結婚的時候，戰火不知道從哪裏來，也不知道是怎麽過來，一下子燒到了整個孔家頭上，先是封建餘毒，然後還被人翻出來孔家在民國時候是當地的豪紳，經常欺負老百姓。

這些事孔瑜通通不知道，從她出生開始，她爹就是一個老老實實本本分分的教書匠，到了她這一代，依然想要做一輩子老師，做豪紳應當是她爺爺幹的事，她都沒有見過她爺爺。然而父債子償，一夜之間孔家一家四口人，父親母親，加上孔瑜和她妹妹孔玥，都被關到了牛棚裏。

我想起來孔瑜身邊那個小一點的沒有腿的鬼，應該就是孔玥，可是這段描述裏面他平沒有提到孔玥是個瘸子，看來後來還發生了不少事。

那個時候剛好有一個外派的任務，但是名額很有限，我不太懂外派是個什麽概念，大概就是回來之後就是學校的人才，就可以提幹這樣子的。

我是覺得，任何時代的人，都不可能完全放下私心，戴子恒也是，他也想提幹，也想要這個機會，但是孔瑜出了事情，作為未婚夫，他肯定也要受到一定的影響，校長已經明裏暗裏找他談了幾次話，話裏話外都是他怎樣怎樣重要，學校離不開他，所以這次外派，想派那個剛進學校的年輕老師去。

那個年輕老師戴子恒也知道，是校長的表侄子。

他咬咬牙，暗地裏發誓一定要把這個名額奪下來。於是在批鬥孔瑜的時候，他還特意寫了一張長長的批鬥書，聲稱自己作為未婚夫，情願跟孔瑜劃清界限，並且作為曾經最了解她的人，列出了她的許多罪狀，他想出很多種刑罰來懲戒這個資本主義餘毒。

每天孔家姐妹兩個都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拖回去，有一天，孔玥因在太陽下暴曬久了，有些中暑，一個恍惚就從高臺上面跌落下來，摔斷了腿，送到醫院的時候，已經晚了，醫生給做了截肢。

但是因為手術條件有限，孔玥死在了簡陋的手術臺上，因為失血過多，同一天晚上，絕望的姐姐在妹妹殘缺的屍體旁邊自殺在牛棚。

也許她能夠理解一個時代，但是她無法理解，前一秒還朝夕相處的愛人，轉眼間就刀劍相向。

我記得一個故事，據說凱撒大帝被圍攻的時候，他以一當十，英勇無比，可是當他看到討伐的人群中居然還站著他的妻子，於是痛苦地問：“你怎麽也在這裏？”然後他放下武器，不再抵抗。

面對愛人的攻擊，孔瑜不再抵抗，可是當她變成鬼之後，曾經的眷戀蕩然無存，只有無窮無盡的恨意，整整三十年，她生動詮釋了什麽叫做君子報仇。

聽完戴子恒講完的這個長長的故事，我終於知道那兩個女鬼的身份，以及她們心中的癥結所在，原本就不是窮兇極惡的人，所以這樣的鬼其實很好解決，若是戴子恒早點說說實話，現在估計我們都該到家了。

後來我又到了戴子恒的家，當然只有我一個人，戴子恒不肯跟我一起回來，而且精神狀態很不好，只好暫時讓我師父照看著他。

兩只鬼還坐在沙發上，儼然把這裏當成了自己的家。

看到我，姐姐瞥了我一眼：“看來，他什麽都說了。”

我點點頭：“孔瑜？”

孔瑜點頭：“還算是良心沒被狗吃完，還記得自己做的那點子破事，不過，你別想讓我就這麽輕易地放過他。”

我也點頭：“這一次我來，不是幫他當說客的，我知道對你的傷害有多深，所以有什麽要求你盡管提，只要他有，他都會去做的。”

“不論他再做什麽，都沒辦法彌補我了。”

“這我自然知道，但是亡羊補牢總好過放棄治療，你說是不是？”

孔瑜驚詫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我的理論就這樣說服了她，原本嚴厲的神色出現了一絲動搖，她看了看自己的妹妹，低頭想了一會：“戴子恒這個人，一輩子追名逐利，當初毀了我，也是因為他的利欲熏心，既然他這麽愛錢，那我希望他能散盡家財，一文不名。”

“沒問題，”我說，“我想他會很樂意的。”我轉身走到門口，說：“等消息吧，一天之內保證讓你滿意，屆時你就可以了無牽掛轉世投胎，我會親自送你。”

“好。”孔瑜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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