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見鬼，大約是在我十八歲生日的時候。

當然，知道那天是我的生日，是後來才確定的事情。當時我還處於軍訓的水深火熱中，那時候，每天白天累的要死要死的，晚上卻沒有一刻安寧。每天晚上我都會在奇怪的夢中驚醒，面對著黑暗的宿舍，總覺得周圍有一種不正常的氣息。

通常是淩晨，有時候是三四點，有時候是一兩點。我躺在床上，聽著室友們的呼吸聲，空曠的宿舍裏似乎有人在走動。

借著窗外的亮光，我似乎看到有影子從黑暗中浮現，然後重新隱匿其中。

我告訴自己，這是幻覺。是因為過於疲憊，和夢境的影響，而產生的聯想而已。但是我卻沒法說服自己。

生活還得繼續，可我的精神卻消沈下去。

夢中無數的意識碎片，不斷地在我的腦子裏翻滾。那些我從來沒有經歷過的，如此真實地提醒著我，那不僅僅是夢那麽簡單。

我回想著慘烈的沙場上，救我於危難中的老道，回想著此後無數次在不同場景和情形下的廝殺和拼搏，和不同的人、和不同的鬼、妖魔、怪物、還有其他未知的一切……

我似乎成為了貿然闖入了異世界的怪人。

這些想法隨時會出現在我的腦子裏，上課時、洗澡時、吃飯時……

我漸漸變得不正常。隨時隨地會沈浸在自己幻想的場景當中，做出一些讓其他人不能理解的反應。輔導員發現了我的異常，於是建議我去看看心理醫生，我接受了這個建議。

心理醫生對我做了催眠治療，在催眠狀態下，我說出了一些不可思議的事情。

根據當時的記錄，我做出了下面的敘述——

我餓。

這是我被催眠之後說出的第一句話。心理醫生不動聲色地引導我，問我為什麽餓。

天下大旱，天下大亂。災荒，戰亂。我從小忍饑挨餓地長大，沒有名字，被父母遺棄。原本以為被師父所救，終於可以不再挨餓了，可是啊……也許這就是我的宿命。

那你師父呢？

我師父？妖魔當道，惡鬼橫行，我師父去斬妖除魔，還天下太平了……

那你……

我和師父分頭行事，我一直在追一只青鬼。七天前我將自己的所有口糧，都分給了逃荒的難民，只能餓著肚子追了七天七夜。快要追上了吧……

青鬼！哪裏跑！

這是第一段記錄。在這之後，我還說出了其他不同的幾段話。在心理醫生和我的問答當中，他希望能知道這個“我”是什麽時代的人。

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我堂堂大明子民，怎麽會接受韃子的統治！

這是我的第一次回答。看起來這個“我”是明朝人，但是我又在後面給出了其他答案，有清朝的，還有民國的，各種回答相互矛盾。

我看著這份記錄，問醫生到底是怎麽回事。

醫生扶了扶眼睛，緩緩說道：“從你催眠中的狀態來看，你似乎是一個明朝人。而且活過了清朝，一直到現在。”

“但是……”醫生頓了頓，指著記錄上的一句話說道：“你看這句，看起來似乎能夠說明你是明朝人。”

我湊上去一看，醫生的手指落在“天子守國門”這句話上面。

“但是這句話並不會從一個明朝人口中說出來，因為這句話最早出現在2004年，閻崇年的一本書裏。”心理醫生說，“所以，我的結論是——”

這心理醫生真夠討厭的，看個病還吊人胃口，你怎麽不去說書！

看到我一臉期待地等著他給出病情結論，心理醫生才滿意地繼續說道：“你患有多重人格障礙和妄想人格障礙。”

根據醫生的說法，由於我的生活環境和性格，我在潛意識裏給自己塑造了數個不同的身份，根據我的興趣愛好和見識經歷，這些身份分別認為自己處於不同的時代，卻又有著共同的特質和背景。而正是由於我的見識淺薄和他的博學多才，所以才看出了其中的漏洞。

我聽著醫生的結論，眼睛卻盯著記錄上面的兩個字——蒼穹。

怪老頭章九齡的老臉出現在我的腦中。

這不全是我的妄想！

因為我對這個心理醫生本人的討厭，以及那個出現在記錄上的文字，我對醫生的結論並不怎麽相信。或許我應該去找章九齡，逼問那個怪老頭，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也許他能夠給我一個答案。

可是，我應該去哪裏找他呢？

看完心理醫生，我在心裏想著如何找到章九齡，心煩意亂地回到了宿舍。然後，我第一次見到了鬼。

“哪裏跑！”

我大喝一聲，全速往前沖去，踩的地面“咚咚”地響。

然而實際的情況卻是，我在用腳跺地。一邊跺腳，一邊往後悄悄退了一步，整個後背都靠在了門上。我伸出手掌，擋在胸前，制止那個身影站起來的沖動。同時壓低了聲音，低聲喝問：“你為何要纏上淩月？”

對方將自己慘白的雙手伸了出來，我悄悄地將左手摸向門把手。

她舉起雙手，伸到臉旁，將擋住臉的頭發撥開。鏡子中看到的那張臉再次出現在了我的視野裏。從傷痕中不斷滲出鮮血的慘白臉龐上，烏黑的眼珠卻骨碌碌亂轉地看著我。

這個女鬼看起來只有十三四歲的樣子，從她穿著的一套肥大的校服可以斷定，十有八九還是初中生。

這時我已經從最初的慌亂中冷靜了下來。我怕個毛啊，我不就是抓鬼的麽？忽然想起來，淩月還在外面，我胡亂地砸了兩下門和墻，又在門邊的櫃子上踢了兩腳。

“你別動！”我壓低聲音，一步步向那個女鬼挪過去。

她就那樣看著我一點點走近她，乖乖地坐在床邊一動不動。我馬上警覺起來，快速後退了兩步。

“小鬼，你別想耍花招，知道我是誰嗎！”我惡狠狠地向女鬼示威。

女鬼無辜地搖了搖頭。

這和平常遇到的情形不一樣啊！

我有點不知所措，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這麽乖巧溫順的女鬼，一般情況下，不鬧個天翻地覆，是抓不到厲鬼冤魂的。

我深吸一口氣，穩穩地站在了離女鬼兩米遠的地方，伸出的右手結出我唯一學會的手印。再次開口警告：“我告訴你，我的體質特殊，一般人、一般鬼是傷不到我的，你要是敢耍花招，我讓你魂飛魄散！”

這句話說的一點沒有霸氣十足的感覺，反倒心虛的不行。說完之後我自己都覺得傻透了，一副馬上要領便當的反派嘍啰樣。但是話已出口，希望能唬住她就好。

女鬼還是用一副人畜無害的表情看著我，雖然她的容貌實在慘不忍睹。

我徹底沒招了，這個女鬼太奇怪了，完全在我的經驗之外。

根據我的經驗，一般的鬼魂分為這幾個等級。最低級的那種，是保持一絲怨念不散的陰氣。既不能顯現出實體，又不能對現實做出任何影響，只會讓周圍的人感到一絲陰森和不快的感覺而已，完全無害，最低劣的桃木劍鬼畫符之類也能將他們驅散。

第二種的怨氣稍微增加，這時候已經能夠影響到周圍的環境。忽然移動的水杯，死活找不到又突然出現的東西，莫名其妙的斷電以及其他找不出原因的詭異事件，多半就是他們所為。這種等級的冤魂，喜歡那種膽小又身體虛弱的人，不過最多也就是讓他們做做噩夢，精神不振而已。當然，因此產生的意外又是另一回事。

怨氣更大的鬼魂，是最常見和破壞力最大的。通常真正有本事捉鬼的，針對的都是這種。他們或是心中冤仇太深，或是放不下某些事物，臨死前有未完成的心願之類。因此經常徘徊在相關的地點，或者找上相關的人物，希望能夠按照自己的心意對生前的事情做個了結。

這些才是通常所說的冤魂厲鬼。他們的怨氣讓自己的能力大增，怨氣越大，能力也就越強。顯現實體，制造幻覺，甚至直接動手殺人都是這些厲鬼的常用手段。

而在我面前的這只女鬼，雖然沒有直接在淩月面前現形，但是能夠讓我看到她的真身，說明她的怨氣已經達到了一定的程度。

但是這麽一副呆樣，哪有一點冤魂厲鬼們兇殘的樣子？簡直就是鬼魂界的恥辱！

也許她並不是想覆仇的厲鬼。聽章老頭說，最近報覆型的厲鬼幾乎消失，大部分作祟的都屬於那種心願未了的類型。

嗯，一定是這樣。

想到這裏，我瞬間安心。只要能幫她完成未了的心願，就可以輕松搞定了。

放松下來的我，輕咳了一聲，又往前走了兩步，站在了離女鬼不到一步的距離。低頭往下看了一眼，我發現有些不妥，於是蹲了下去。

我半蹲著，盡量用一種溫柔的語氣，客氣地問面前的女鬼妹妹：“小妹妹，你有什麽未完成的心願，能不能告訴我，我一定幫你完成。”

女鬼用一種異樣的眼神看了我一眼，配合她現在的容貌，倒是有了點厲鬼的風範。然後她繼續搖了搖頭。

難道是個啞巴？

我可沒遇到過這種情況。既不會手語，又沒有用手勢和鬼魂交流過，這可怎麽辦？

“你不會說話嗎？”我一邊問，一邊嘗試著用手勢比劃出這個意思。

女鬼似乎瞪了我一眼，鮮血順著眼角流了下來。

她很傷心。

“懶得和你說。”女鬼輕輕扔下這句話，把頭扭向了一邊。

“關陽，關陽。”淩月開始敲門。

我忘了門外的淩月！

我馬上縱身往旁邊一撲，瞬間撞翻不遠處的凳子，鉆到了梳妝臺下面，腦袋“咚”地一聲撞到墻上。

“看你還往哪裏跑！”顧不得撞得生疼的腦袋，我在凳子的倒地聲中，一邊拍著梳妝臺，一邊大聲喊著，一副忙的雞飛狗跳的樣子。

“我馬上就抓到了。”我對門外的淩月大喊，“你千萬別開門，小心放跑它！”

“你小心點，別為了抓老鼠，摔著自己。”淩月關切的聲音隔著門傳進來。我答應一聲，從地上爬了起來。而那個未成年的女鬼，就那麽坐在床邊看著我折騰，竟然還偷偷笑出了聲。

我抓起倒在地上的凳子，狠狠地放下，然後坐在上面，看著不遠處的女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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