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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曾經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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獄卒開了鎖,給那裹著大披風的人讓出路來,然後無聲將牢門關嚴,徑自去了。

曾誠借著幽弱燈光望著,眼睛不由一瞇。

那人不慌不忙打量曾誠神色,毫不意外地笑笑。蹲下來,目光與曾誠平齊,燕語鶯聲道:“聽聞尚書明日一早便可離開這詔獄,轉押至刑部大牢。當真可喜可賀,奴婢特來給尚書送行。”

那人說著,已是穩穩倒了一杯酒,遞給曾誠糌。

曾誠手腕上鎖鏈嘩啦,沒接那杯酒,反倒是揚手將那酒杯打落,那酒杯翻滾著落到墻角,染了牢中汙穢。

“賤人,老夫不消你這杯酒!沒想到,事到如今,你竟然還有臉來見我!”

曾經也是風雅男子,尤帶著江南名士的保養得宜。卻終究因為多日牢獄,發絲頹白散亂、眼角的皺紋終也遮不住了。可是縱然如斯狼狽,那眼中的清光卻未曾散去,盯著人時,仿佛依舊能直指人心。

那人瞧著,便笑了:“聽尚書口氣,已然明白了。那奴婢便也不必再隱瞞,咱們攤開了說話兒,更好。楮”

曾誠怒意難減,直瞪著那人:“賤人,老夫自問待你不薄。卻沒想到你竟然如此對我!”

“沒錯,”

那人不慌不忙起身走到墻角去,蹲下將那跌落塵埃的酒杯再拈起來,愛若珍寶一般用衣袖拂落塵埃,再用指尖將那杯內拭凈。返身,又回到曾誠面前。重又倒滿了酒,近乎執拗地遞送到曾誠面前去。

曾誠皺眉,不肯接。可是那人目光從風帽裏刺來,執拗得不肯後退。仿佛曾誠不喝這杯酒,他便絕不會說完接下來的話。曾誠審時度勢,便伸手接了。湊在鼻息微微一聞,並未有異味,便仰頭喝下。

那人見狀便笑:“尚書擔心這杯酒有毒?嗯,奴婢倒也理解。倘若換了是奴婢,也得這般擔心。不過奴婢還是要說:大人過慮了。明日一早尚書就要離開這北鎮撫司獄,交付刑部。聽聞這其中是那位賈魯賈侍郎的手腕。”

“賈大人雖說賭氣給自己姓‘假’,可是這京師官場又有誰人敢不知他實則是姓萬呢?就連紫府,也總要賣萬閣老幾分面子,更別說還有宮內那位貴妃娘娘。所以紫府又怎麽會讓尚書今晚就死在這北鎮撫司大獄裏?否則豈不是故意與那位賈侍郎作對?”

曾誠瞇了瞇眼。他也作如是想,於是才肯放心喝下那杯酒。

那人見曾誠防備漸解,便趁機又為曾誠滿上了一杯酒。

曾誠便也又喝了。

那人自己也放松下來,仿佛又回覆從前在江南私宅中的模樣,柔婉萬端伺候著主人。他低眉垂首、倩兮巧笑:“尚書恨奴婢,奴婢明白。不過尚書說待奴婢不薄,卻有待商榷。”

曾誠目光逡巡:“哦?”

那人咯咯一笑:“或者從外人眼裏去看,尚書說得也不算錯。自從入了尚書私宅,奴婢便錦衣玉食,要風得風,尚書果然是待奴婢不薄。可是奴婢卻又怎敢忘,尚書是如何將奴婢變成如今這不男不女的樣子的!”

曾誠一震,沈沈道:“原來你因這個恨我?可是你從小到大,這多年,卻也從未說過不願。我便以為,你既入了梨園行,便,便已然習慣了如此……”

那人淒冷一笑:“尚書說得沒錯!奴婢是樂籍,自從生下來便註定是為人取樂的!就算生為男兒身又如何?一樣逃不開這樣的命運!”

“所以在尚書您的眼裏,戲子就是天生下賤!不論你做什麽,都不需要問我願不願意,你只管用完了給一筆賞賜,便以為這樣是對我好了!殊不知,我有多恨你!”

曾誠一時間仿佛老去十歲,緊閉雙目微微搖晃,良久哽咽嘆息:“若我還在舊日高位,我,我一定會設法補償於你。可是此時淪落,我已然,已然來不及再為你做些什麽。”

“算了!”那人寒涼低吼:“你想如何補償我?給我一大筆錢?幫我脫了樂籍,從此洗凈出身?可是那些又有什麽用,如何還能將我現在這般模樣給改回去!曾尚書,你已然毀了我今生,你無論做什麽,可抵償不了的!”

曾誠兩眼含淚,疲憊點頭:“所以你要我的命。只有我一命,才可抵償你今生之毀。”

那人錯開目光,不去看曾誠眼底情愫,只冷笑:“沒錯。所以曾尚書,別再說什麽你待我不薄;而我,亦不欠你。不過一命抵一生,公平交易!”

曾誠只覺苦悶,一口氣憋在心口上不去也下不來。他便自己伸手抓過酒壺來,也不再用酒杯,直接將那酒都倒進口中去,直道:“錯了,原來都是錯了。悔之晚矣,晚矣。”

夜色轉合,遙望窗外天際,天色已然轉白。

那人悠然起身:“明日,靈濟宮那位就將入京,而尚書也將轉押刑部……尚書或許就此便能逃過一死,更不必受北鎮撫司大獄這些生不如死的刑罰。奴婢聽說了,也覺心下快慰呢。時辰不早了,天就要亮了,曾尚書也該上路了。恕不遠送,奴婢辭別。”

他說完,朝外拍了兩下掌,那仿

tang佛消失無蹤的獄卒宛如鬼魅一樣在黑暗中出現,走過來打開牢門,將那人引出去,覆又將牢門鎖嚴。

曾誠不動亦不出聲,目光只定定望著那人的身影。穿過了牢門,左轉,沿著狹長而幽暗的過道,一直一直,走向遠去,頭不曾轉……

那人走遠了,曾誠方站起來,奔到門邊去,兩手捉著柵欄,目光遙遙追著那人的背影。

卻終究,走遠了,再也看不見。

曾誠只覺心頭宛如被重重悶了一拳,那麽疼,疼得幾乎無法呼吸。

也許他說的對,這一生,原本就沒有誰虧欠過誰。

天光乍亮,賈魯已然帶人親自到北鎮撫司大獄來提曾誠。

北鎮撫司方不敢怠慢,一應關書俱都快速辦完。

待得親眼看著曾誠好端端地上了囚車,賈魯心下才悄然松了口氣。

為表鄭重,這次縱然紫府督主公孫寒並未親身出現,卻也派了他幹兒子仇夜雨到場。

因順天府許多回與紫府起沖突,就是仇夜雨的手下;再加上蘭芽和司夜染的關系,賈魯便也越發看著仇夜雨不順眼。於是就算仇夜雨難得主動與他攀談,賈魯也不假辭色。

原本犯人已經安然上了囚車,只待動身就行了,可是賈魯卻還特地一招手,叫了兩名隨員近前來,指給仇夜雨看:“不瞞仇大人,本官今日還特地叫了這二位隨行。”

仇夜雨上眼一瞧,眸光便是一冷!

這兩人,仇夜雨也都認得。他們都是刑部的人,名聲響亮。一個叫邢亮,官職是個文書,實則卻是個聖手神醫;另一個叫葉黑,乃是刑部最出色的仵作,號稱連死人也能說話。

仇夜雨一聲冷笑:“不知賈侍郎這是什麽意思!”

賈魯陰測測盯著仇夜雨:“什麽意思?雖然曾誠已然上了我刑部的囚車,但是我賈魯卻是明白你們紫府的種種手段的!我帶這兩個人來,就是不管曾誠是死是活,我都要明白驗過!”

“若不幸,我接到的是具死屍,葉黑能叫他說話;萬幸的就算是接到的是個活人,也總要邢亮查驗過,證明他果然是安然無恙,我才能放心帶走。”

賈魯笑著拍了拍仇夜雨的肩膀:“我也懶得讓他們兩位動手,不如仇大人你直接告訴我:你們究竟有沒有在曾誠身上動了手腳?說出來,咱們尚且還有轉圜餘地;倘若隱瞞不說,卻讓我這兩個隨員給查驗出來了,到時候便鬧到無法收拾!”

仇夜雨反倒從容冷笑:“賈侍郎既如此說,那咱家倒不好攔著了。咱家本也好奇刑部的手段,不如就趕在今日,好好見識一番好了。”

仇夜雨手下略有緊張,跟上來低聲道:“千戶大人!”

仇夜雨伸手止住,一張霜白的臉上漾起冰冷的笑,向賈魯一遞手:“賈侍郎,請。”

賈魯便也不客氣,直接吩咐邢亮和葉黑兩人上前查驗。

時光宛如塗了漿糊,遲滯而不移轉。門前刑部與紫府兩方人馬全都死盯著囚車前的動靜,緊張到不敢呼吸。

這一場查驗,不僅僅是關系到曾誠一人生死,也根本是刑部與紫府之前的一場暗鬥,端的看兩方誰的查案能力更強。於是兩方的人都不敢怠慢。

這一場查驗,因曾誠還是個大活人,於是身為仵作的葉黑便退居協助,而以邢亮為主。

邢亮望聞問切之後,又伸竹簽到曾誠的嗓子眼兒,將曾誠催吐。在眾人驚愕目光之下,完全不在乎酸腐之氣,細細將那些嘔吐物查驗完之後,才到賈魯耳邊低低細語了幾聲。

葉黑卻不知怎地,站在囚籠前緊盯著曾誠半晌,面上略有猶疑。卻也仿佛最終無法確定,遂皺眉搖了搖頭。賈魯見狀走上前去低聲詢問,葉黑也沒說什麽。

賈魯這才放心地朝仇夜雨展眉一哂:“多謝紫府此番這般配合,將一個活的犯人交付本官。”

囚車軋軋啟動,邢亮忍不住問葉黑:“先前見葉兄望住曾誠沈吟不語……小弟惶恐,不知是否判斷錯了什麽?”

葉黑連忙擺手:“邢兄弟切莫多心。老葉我看慣了死人的,看活人總比不上邢兄弟那般穩妥。”

邢亮卻不放棄:“葉兄過謙了。今日賈侍郎帶你我前來,你我都知道此一驗幹系重大。紫府手段咱們也都知道,他們又如何甘心將一個完好無損的曾誠交托給咱們刑部?小弟這樣追問並無其他用意,只是擔心影響了賈侍郎的差事。”

自從賈魯來到刑部,替刑部長了不少臉,更是從此敢跟紫府當庭抗禮,於是刑部上下俱都十分倚重賈魯。於是賈魯吩咐的差事,刑部所有人都用足了一百二十個小心。

葉黑自是明白,便困惑地點了點頭:“還是那句話,或許是老葉我看死人看得實在太多了,於是不知怎地,對著個明明活著的曾誠,我就是覺得他一臉的死人氣。”

葉黑自嘲笑笑:“算了,定然是我看錯了。邢兄弟,切勿掛懷。”



時,司夜染所率車隊隆隆入京。

因是東南來,便行經崇文門。

車馬魚貫而入,守門官兵全都下跪相迎。其餘行走城門的百姓、商賈全都被官兵執杖攔在道路兩邊,背身不準望向車隊中所載貢品。

日常喧囂的海岱門,這一刻靜得只有馬蹄和車輪之聲,再無其他人聲。

蘭芽不由得挑開車簾,擡頭遙望。

城門還是那道城門,城墻上依舊有可以留住手腳的凹凸不平,卻已然找不見從前的那個背私酒的少年,再聽不見那清亮而調皮的嗓音,叫著:“嘶,你盯著小爺瞧什麽瞧?”

不是虎子已然不在,而是時光易改,他們都已長大。彼時心境,便也悄然流轉。

再往前行,便是城墻,當日貼著紫府汙蔑爹爹私結韃靼的榜文,引得百姓唾罵……

而再向前,便是那日初遇慕容的地方。蘭芽不由得閉上眼睛,回憶當日情景。那時所見的慕容,碧眼淒冷殘忍,讓她心下不由寒噤,全然不似後來認識之後的模樣……便忍不住想,倘若慕容一直用那樣的目光望向她,她便怎樣也不會對他動心的吧?

她喜歡上他的,絕非他的絕世姿容,更非他的皇孫身份……令她喜歡上他的,也許只是那一張默不作聲擱在門口的藥方、或者只是幾回毫無意識的目光相撞。

她不小心之下有幸窺破,他佯作冷酷之下的柔軟,她的心便控制不住地怦然,不自知地沈迷。待得那夜馮谷襲來,眼睜睜看著他替她步入叢林……她的心已然定在他身上,無法移轉。

當日城門初見,那般殘忍眼神之下,她卻從未敢想,原來那竟是個那樣溫柔的人。

這般想著,已是回到靈濟宮門。

初禮先一步下車,到蘭芽窗邊提醒:“稍後大人先下車,蘭公子稍候。”

蘭芽還沒來得及問,便已然瞧見了那娉婷一排立在門階上的四位美人。

頭一回見的時候,還是夜裏,燈光也不亮,她又獨獨只關註了涼芳一人;況且他們四個初來乍到,行事總顧著首尾。今日便又截然是另外一番氣象。這般看上去,四個人花團錦簇,然又各具風姿,這般錦衣立在高臺上,矜傲而明艷,端的連她都不敢直視。

原來是這樣……蘭芽便笑了。

其實初禮又何必這般與她說得隱晦?只需直言,說涼芳等四位公子特來大門迎接大人。大人顧不上她,也不希望她屆時上前礙眼,更懶得理會她所謂的“吃醋”,就好了。

她哪裏是沒有眼色的人?她又何至於巴巴上前去,為了司夜染那個閹人,而跟那四個不男不女的妖物爭短長!

她不屑,亦不在乎!

且說司夜染,下了車,含笑攬過四個奔上前來的美人。尤其格外,握住了涼芳的手。

眾星捧月,一齊邁上臺階去。

涼芳且羞且謙,悄然回眸望向那些車馬,低低道:“大人,蘭公子也一並回來了吧?大人且等等,容奴婢亦迎接蘭公子。”

司夜染仿佛也有些沒想到,高高挑起眉尖:“難得你還有這樣的心。”

涼芳紅了面頰,低垂粉頸:“……奴婢等,原本都是後來之人。蘭公子才是大人心頭所愛,奴婢等誠意侍奉蘭公子,也屬應當。”

司夜染聞言冷笑:“誰說的!本官即便曾經寵愛於他,此時心裏卻已然裝不下太多人。”說著伸手同時攬過那三美,親昵而語:“本官現下有你們四個,已是忙不過來。再多一個,都是累贅。”

四美俱含羞而笑。

涼芳卻依舊不放棄,躬身請求:“就請大人遂了奴婢心願,讓奴婢恭迎蘭公子回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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