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恩斯醒來的時候，想第一件事就是今天早飯吃什麽。

他拉了拉被子，把手縮回被子裏，側了側身，轉頭去看兀自睡得很香的泰茜。她的眼皮在顫動，巴恩斯想起昨天睡前看的一本書，裏面說，睡覺時眼皮在顫動的人正在做夢，最好不要叫醒。

做夢啊……他把胳膊枕在頭下，金屬胳膊被被子焐熱了，硬硬的，枕著還挺舒服，他的眼皮子又有些睜不開了。

做夢，昨晚他好像也做夢了，夢見了什麽呢？

他有點想不起來，似乎是摩托，他騎著一輛摩托在山路上，他在追逐著什麽，然後只聽頭頂一聲悶雷……

頭疼。

是的，頭疼，每次頭疼之後他就什麽都想不起來。

泰茜說什麽來著，頭疼就要吃布洛芬。

他稍微動了動金屬胳膊，這條來路不明的胳膊被塑造成肌肉分明的形狀，上頭有不同肌肉形狀的突.起，他枕在本該是肱二頭肌在的位置，眨了眨眼睛，看著睡得嘴裏還含了幾根頭發的泰茜。他伸出右手，輕輕地幫她把頭發撥出來。她夢囈了幾句，吧唧吧唧嘴。

巴恩斯又有些困。可他不能睡過去，他睡過去之後就沒人叫泰茜起床了。今天他們要巡街，今天他們必須要巡街了。他們有整整五個街區要巡邏呢。如果起晚了，工作就得拖延到明天……

巴恩斯擡了擡脖子，看了眼床頭櫃上的鬧鐘。七點五十，還有十分鐘就得起床了，他得考慮考慮早飯吃什麽。

鬧鐘是他看中的，泰茜生活的這個小倉庫原本只有簡單的幾樣家什，是她把他領回來之後，才一拍腦袋想起來要在這裏生活一樣的，匆匆忙忙領著他上街去采購。他在一家賣雜七雜八小東西的雜貨店裏發現的這臺二手鬧鐘，上面印著一個有紅色星星的盾牌，老板說這是40年代的老古董，他的眼睛黏在上面沒有下來，泰茜總是能感覺到他的細微情緒變化，抓起鬧鐘就往他手裏一放，還額外管老板多要了幾塊電池。

泰茜翻了個身，看起來要醒了。

巴恩斯躺平了，右手罩在鬧鐘上，屏氣凝神，等著秒針指到12——

摁下，時間卡得剛剛好，鬧鐘沒來得及響起就被他掐了。

巴恩斯面無表情地在心裏為自己鼓掌。

他慢慢把手收回來，盡量不要碰到擺在鬧鐘旁邊的感冒藥。

他倆前天去吃意面，剛出餐廳就下雨了。泰茜提議在雨中放肆奔跑來紀念他們的青春。雖然巴恩斯覺得他已經沒了他的青春，可還是對泰茜沒脾氣，跟在一邊“啊啊啊”笑著叫著的泰茜身後跑回了倉庫。第二天泰茜就發燒了。雖然他知道這是她活該，但還是不免擔心，就自己去藥店跑了一趟。巴恩斯對自己的面無表情臉能造成的威懾力一直沒有直觀感受，因為之前他一直是和泰茜一起出門的，他以為那些店主發抖是因為泰茜能打十個，結果他一個人進了藥房，開口要感冒藥，店主轉過身去拿藥，手一直在哆嗦，期間藥還被不小心掉到櫃臺上一次，巴恩斯默不作聲地幫他拿起來，店主道謝的聲音都是抖的。

回到倉庫，巴恩斯給泰茜換了冰袋，泰茜燒得滿臉通紅，拉著他的金屬胳膊不放。他把她扶起來，把藥喝掉，再把她扶著躺下。

“坐。”泰茜迷迷糊糊地拍拍床邊。這是巴恩斯來的那天她闖進盧卡先生的小據點要來的員工床，又寬又舒服，還送床墊床單，還是巴恩斯自己扛回來的。就是他扛著床在街上的時候被很多人躲躲閃閃地盯著看。

巴恩斯坐下來，就看見泰茜紅著臉沖他笑。

“那個……”巴恩斯想了想還是問了，“我平時看起來……很可怕嗎？”

為什麽那個店主看著他怕得那麽厲害？

“胡說八道。”泰茜有些口齒不清了，“你最可愛了，你是我心裏最可愛最可愛的人，最可愛最可愛，第一可愛，比那個誰還可愛——”

“好了你發燒了。”巴恩斯挺無奈的，給她把被子掖好，把亂動的胳膊摁住，“睡吧。”

“不要，睡不著，頭疼。”泰茜努力睜開眼睛，“給我念念書吧。”

巴恩斯從床頭櫃上拿起泰茜昨晚睡前看的那本，眉頭稍稍皺了起來。

《普希金詩集》，英俄雙語對照，他看著，然後翻到夾著書簽的那頁。

“致凱恩，”他讀，聲音輕輕的，努力柔和起來，“ 我記得那美妙的一瞬：在我的面前出現了你，有如曇花一現的幻想，有如純潔之美的天仙。”

是情詩，他發現了，但是泰茜一臉滿足，他繼續往下讀：“在那無望的憂愁的折磨中，在那喧鬧的浮華生活的困擾中，我的耳邊長久地響著你溫柔的聲音，我還在睡夢中見到你可愛的倩影。”

泰茜的眼睛有些睜不開了，勝利在望。

“許多年過去了，暴風驟雨般的微笑驅散了往日的夢想，於是我忘卻了你溫柔的聲音，還有你那天仙似的的倩影。”泰茜的眼睛閉上了，“在窮鄉僻壤，在囚禁的陰暗生活中，我的日子就那樣靜靜地消逝，沒有傾心的人，沒有詩的靈感，沒有眼淚，沒有生命，也沒有愛情。”

泰茜的呼吸均勻起來，巴恩斯本來可以停下，但他頓了頓，繼續往下讀，只是聲音放得更輕：“如今心靈已開始蘇醒，這時在我面前又重新出現了你，有如曇花一現的幻影，有如純潔之美的天仙。/我的心在狂喜中跳躍，心中的一切又重新蘇醒，有了傾心的人，有了詩的靈感，有了生命，有了眼淚，也有了愛情。”

泰茜睡著了，金發的她醒來的的時候那麽張牙舞爪，睡時的她卻像一個小天使，十分無害。巴恩斯看著她的睡顏看了一會兒，不自覺地微微笑了起來。

泰茜的病來得快去得也快，昨天就好得差不多了。巴恩斯覺得像她這樣有著超能力的人會生病才是奇怪的。啊，超能力者——昨天報紙上說什麽來著，這種人群應該叫……

泰茜突然動了，她蜷成一團，保持著這個姿勢舒展著胳膊，然後睜開眼睛和巴恩斯打招呼：“早啊。”

“嗯。”巴恩斯說，“燕麥粥還是面包？”

“咱們上街吃去。”泰茜打了個呵欠，“我記得中餐館供應早餐的對吧？”

每個街區老大都得巡街，不是為了收保護費，只是確保他/她能及時掌握街區的情況。

泰茜晃晃悠悠地走在佩伯街上，巴恩斯穿著黑色的夾克衫，提著一袋薯片，面無表情地跟在她旁邊。

“女裝店，珠寶店，茶餐廳，雜貨鋪……”泰茜一家家數過來，然後指著前面拐角的地方對巴恩斯說：“那邊再過去就不歸我管了。”

巴恩斯等著泰茜的下文，泰茜伸手從袋子裏撈出一包薯片，拆開封抓起一把，伸手給巴恩斯：“吃嗎？”

巴恩斯沒有拒絕，拿了一片，放進嘴裏，哢擦哢擦。

“本來盧卡先生要給我十個街區的，我說十個街區太大了，你還是另請高明吧，我要五個街區就行了。”泰茜發現這個她還是記得清清楚楚的，“而且那邊一條街挺亂的，有很多流浪漢在那裏群聚，很多不該出現的東西那裏都有。”

“……今天或許我們可以到那裏去一趟。”泰茜突然若有所思，“找個人。”

找誰呢？巴恩斯沒有開口問。因為他知道泰茜最後肯定會解釋清楚的。

泰茜來到卡爾曼的店門口的時候，卡爾曼正坐在店外，他搬了把小椅子，叼著根卷煙，在陽光底下慢吞吞地刷他的煙鬥。一個金色頭發的年輕小夥子席地而坐，就坐在他旁邊，一臉想靠近又不敢的怯懦表情。

“卡爾曼老爹，上午好啊。”泰茜沖他打招呼，卡爾曼懶洋洋地擡起頭瞥她一眼：“你來我這兒幹嘛？”

“咨詢點事情。”泰茜走到他旁邊，瞟了眼那個金發的男孩，白白凈凈的，有點瘦，像是只流浪很久的小白狗一樣，她也不好意思對他惡聲惡氣，挺禮貌地招呼：“你能往旁邊移一下嗎？”

金發男孩看看他，看看似乎總是陰沈著臉的巴恩斯，受驚般地站起來了，泰茜看了眼巴恩斯，似乎覺得挺好笑的，她走到男孩原本坐著的地方蹲了下去，巴恩斯站在原地沒動，但是把開封了的薯片遞給她。卡爾曼邊刷煙鬥邊看他倆，嗤笑一聲。

“怎麽你這是，好的不學盡學些歪門左道的玩意兒，先是去做混混，然後還包養小男生，可以啊你。”卡爾曼磕磕煙蒂。

泰茜臉馬上紅了：“什麽包養小男生，他這是小男生嗎？他是我小弟！”

“哦，小弟。”卡爾曼把煙摁滅，“可以，那你今天帶著你小弟來幹嘛呀？”

“這個，”泰茜從她的外套內側口袋裏掏出那把巴恩斯原本身上的配槍，“幫我看看這是什麽來頭。”

卡爾曼明顯有些不悅：“你還開始玩這個了？”

“我撿的！我不用！”泰茜馬上澄清，“我從來不用這個！”

“不是不讓你用，學會了能保護自己也成，就是你現在這個趨勢讓我看著心裏發慌，你知道吧？”卡爾曼教訓著，放下煙鬥和小牙刷，接過配槍開始翻看，“這個是……”

他從襯衫兜裏取出老花鏡戴上，仔仔細細觀察：“沒有膛線……這是蘇聯的，還有這個……”

“蘇聯的？”泰茜擡頭看向巴恩斯，巴恩斯垂下眼睛，不知道在想什麽。

“泰茜。”卡爾曼嚴肅起來，“你這到底是哪裏撿的，你實話跟我說。”

“鐵軌那兒。”泰茜一臉正經地撒謊。

“這是蘇聯特工的配槍，不是那種走私能販進來的貨色。”卡爾曼站起來，“這玩意兒你還留著嗎？”

泰茜猶豫了，她看看巴恩斯，巴恩斯搖搖頭，她說：“不要了吧……”

“我幫你處理掉。”卡爾曼回身走進店，泰茜擡頭看著巴恩斯，聳了聳肩。

“蘇聯特工。”她擠不出笑，“看來我之前編的那個故事還不是完全錯誤，是吧？”

巴恩斯默默地也在她身邊蹲下，看她一臉消沈，他想了想，伸出金屬胳膊，攬了攬她的肩膀，泰茜自然而然地靠了過去。

金發的小夥子猶猶豫豫地走過來，離他們有一段距離就停下了，然後再次席地而坐。

三個人沈默了一會兒，看著面前街上的車一輛輛開過去。

一輛豐田減慢了車速，泰茜還在晃神，巴恩斯擡起頭有些警惕地看著這輛黑色的車，直至停下，一個有著花白卷發的男人從上面下來了。

“孩子們，”他胸前掛著一個十字架，“你們無家可歸嗎？”

泰茜瞥他一眼，沒搭理。巴恩斯不開口。金發少年也就輕輕點點頭。

“我是救濟之家的主教，我叫羅什曼。”他露出一個非常慈祥和藹的笑容，“你們可以到救濟之家去，我會給你們飽飯吃，讓你們住在那裏。”

金發少年的眼睛亮了：“真、真的嗎？”

“是真的。”他笑著沖金發少年點點頭，“當然是真的。上帝保佑你，孩子。”

“你們呢？”羅主教轉向泰茜和巴恩斯。泰茜對這種展開是拒絕的，她拒絕一切宗教和傳銷組織，很幹脆地說：“不要。”

“等等！”卡爾曼從店裏出來了，“嘿，羅主教！又在外頭收留孩子？”

“喬治老夥計！”羅主教顯然認識他，“生意不錯？”

“馬馬虎虎。我說，這個丫頭你得帶上，”卡爾曼用煙鬥一指泰茜，泰茜擡頭怒視他，“她不上學，天天就在街區游蕩，你得幫忙教育教育她，讓她上學念書。”

“我不要！”泰茜站起來，卡爾曼很嚴肅地說：“上學而已，泰茜，沒什麽不好的，你得交些朋友，救濟之家有很多你這個年齡的孩子，還有志願者，你可以去唱詩班什麽的。”

“喬治，我們只有一個聖馬可男童合唱團。”羅主教無奈地說。

“差不多。”卡爾曼揮揮手，“總之，泰茜，你得去。”

泰茜拉著巴恩斯轉頭就走：“不要你費心！”

“泰茜！”卡爾曼在後頭大喊：“泰茜，你不能總是無所事事，成天就和別人打架什麽的！”

“既然都能打架了，還算什麽無所事事。”泰茜嘟嘟囔囔，巴恩斯的金屬胳膊被她拉著，他意思意思輕輕掙了掙，沒掙脫，就讓她拉著。

泰茜一開始是疾步快走，然後慢慢步子緩下來了。

“救濟之家，是天主教會吧。”她嘀咕，“那兒能教什麽……”

她低著頭踢踢踏踏，過了半天，憋出一句：“話說那什麽救濟之家在哪兒？”

作者有話要說：  《一級恐懼》劇情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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