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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世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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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敏仍是等著聞五,她不相信聞五會食言,他明明收了她的錢,接了她的委托。

就在不久之前,他從那個垃圾堆一樣臭不可聞的小老鼠街救出了娘親,又怎麽會突然不管她們了?

到了晚上,“吱呀”一聲響,小敏猛地坐起來,目光灼灼地盯著門口,夜風呼呼地灌進來,等了一會兒,誰也沒有進來。

她剛要失望地坐回去,下一刻,被風吹開的門縫,一條腿伸了進來,然後是聞五的背抵著門搖搖晃晃地探進了半個身子,喉嚨正呼哧喘著粗氣,一副累得半死的模樣。

“哎呀,你在呀!趕緊來,幫我拎東西,渴死我了,快去給我倒杯水。”

小敏欣喜地剛跑出一步,忽地想起他先前詛咒娘親的惡毒的話,又氣憤地停住,忿忿然指責說:“你怎麽才回來?!”

探頭向他身後張望了幾眼,又問:“大夫呢?你給我娘找的大夫呢?”

聞五把抱著的、拎著的、夾在胳肢窩裏的,不知道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全扔到桌子上,自顧自地倒了杯茶水,還是涼的,一股腦兒灌進喉嚨,總算解了渴,歇了一口氣,才有力氣翻出桌上的一個油紙袋。

“給!嘗嘗!米酒團子,要趁熱吃。這些都是很好吃的零嘴兒,過來,別黑著臉了,有什麽事兒吃飽了再說。”

聞五一副哀聲嘆氣的衰樣兒,撓了撓亂蓬蓬的頭發,咕噥了句:“像撿了個祖宗。”

那各式各樣的吃食散發出香甜可口的氣味兒,肚子裏的饞蟲全被勾引出來了,小敏本來就餓,先前餓慣了,可以忍一晚上,可當吃食擺在面前,伸手就能夠到的時候,卻怎麽也忍不了了。

胃裏難受地像火燒火燎,嘴邊兒涼涼的,小敏擡手摸到了一手的濡濕,全是滴滴答答的口水。

——買都買了,不吃白不吃!

小敏拿袖子狠狠抹了下嘴巴,走到桌旁,無視聞五看好戲一般的嘴臉,抓起一個米酒團子塞進嘴裏,還沒來得及咀嚼,那米酒團子入口即化,清清涼涼的味道溢滿了口腔,越嚼越甘甜,像裹了一團粘稠的糖蜜。

聞五扒開其他的油紙袋,說:“再嘗嘗這個,千果酥餅,香香脆脆的。”

小敏驚喜地吃完了一個米酒團子,沒理睬他,拿起米酒團子的油紙袋,興沖沖地跑向二樓,踩得木制地板嘭咚響,小嗓子喊著:“娘親,你吃這個,很好吃!!——我從沒有吃過這麽好吃的團子!”

“哎,絕情的小狼崽子,都養不熟的麽。”

聞五自個兒捏了塊兒千果酥餅,咬得咯嘣咯嘣脆,整個人像沒有骨頭的肉泥癱在了椅子上。

不大一會兒,樓上又忽騰忽騰一陣腳步響,一直響到了樓梯口,小敏探出了腦袋往下看,喊:“我娘讓我謝謝你。”

聲音清脆如鶯鸝鳥,掩不住的開心。

聞五隨意揮了下手:“不用謝。”

“大夫在哪兒?”小敏扒著欄桿繼續問。

聞五放下千果酥餅,慢吞吞說:“沒請大夫。”

“什麽……?”

“都快咽氣了,請什麽大夫。有那個閑錢,還是不如好吃好喝伺候著,讓你娘過足了癮,也好死得……”頭一歪,不慌不忙地躲過嗖嗖襲過來的板凳,“……瞑目。”

“胡說八道些什麽!!——有你這種言而無信、假仁假義的惡人在,娘親才會死不瞑目。”

聞五咬千果酥餅的動作頓了頓,歪頭看向小敏,似是遲疑了下,才開口說:“小姑娘這麽說,何解?”

小敏氣得渾身都在顫抖,臉色發青發白,咬著下唇,隱約可見一縷血絲。她看向聞五的眼神,陰暗又恨之入骨,簡直像是索命的厲鬼。

“你拿了我的錢、接了我的委托,信誓旦旦地保證會救我們,可現在呢,拿了錢,不但不救娘親,還詛咒她。聞五,我娘遇上你這種人,才會死不瞑目。”

聞五面無表情地聽她說完,隨後伸手摸進袖子,再擡頭時,臉上一片冷凝森然的寒意:“我從不救死人,你若後悔了,拿著錢,再去找其他人罷。”

只聽得“叮咚”幾聲清響,從袖子裏摸出的幾個銅板丟向樓梯口,繞著小敏轉了一圈兒,安靜地倒在了她的面前。

小敏彎著腰蹲下,一枚一枚撿起,總共三枚銅板。

銅板握在手心裏,用力之大,幾乎要嵌進血肉,不一會兒粘膩膩的熱汗潤濕了手心,混合著哽咽與憤恨的聲音顫巍巍地響起,全是沖著聞五而去:

“我、我真是瞎了眼,才會找上你,才會——才會——”

才會什麽呢?

聞五斜睨過去,視線裏映入小敏跑上樓的背影,瘦弱、單薄又稚嫩,喉嚨忽地嗆了下,聽上去像是一聲輕微的嘆息。

整個“買賣樓”一時間變得寂靜,窗外風聲緊促,颯颯如雨,唯有樓上嘭咚哐當的響聲不斷。他閉著眼睛癱在椅子上,輕輕吐息,冷硬如斧鑿的輪廓在昏暗的燭火下忽眀忽昧,猶如蒙了一層模糊得如同虛幻的光暈。

不知過了多久,樓梯吱呀吱呀響,撩開眼皮,瞥見小敏背著婦人,一步一步邁下臺階,兩條細瘦的筷子腿一走一顫抖,有種即將折斷的錯覺。

小敏額頭上覆了一層細密的汗珠,沿著臉頰流淌下來,更是一張臟兮兮的小花臉兒,察覺到聞五的視線,立即擡頭惡狠狠地瞪了回去。

直到走到門檻前,門外無邊無垠的黑暗籠罩著,自四面八方傾壓下來,她抿了抿嘴,依舊義無反顧地提腳跨過門檻,走出了“買賣樓”。

聞五又闔上眼,手掌輕輕揮了過去,掌風帶動兩扇門,“哐當”一聲巨響,樓門合緊,將小敏與婦人徹底隔到了門外。

然後,他的鼻子裏發出了一聲譏誚的冷嗤。

——那張臉,冷漠、淡然,沒有人性的憐憫。

黑夜下的天元街,角落、街邊遍布著衣衫襤褸的乞丐,拿著破碗乞討。

站在“買賣樓”門口,身後已沒有容身之處,黑夜漫漫,小敏咬牙,瘦弱的肩膀背負著,每踏出半步,趔趄的步伐都像要栽倒下去。

離“買賣樓”漸遠,背負的重擔越來越重,不知道什麽時候,背上的婦人開始像惡鬼一樣蠶食著她的力氣,令她寸步難行。

前面、前面……

杏林百草堂就在那兒,有大夫。

……

那鶴發童顏的老者,慈眉善目,神態十分安詳和善,看上去像是悲天憫人的聖人。

杏林百草堂的掌櫃,素有“妙手回春”之能的林老大夫,微闔著眼,邊摩挲著大拇指上晶瑩翠綠的玉扳指,邊給一位裝扮得光鮮亮麗的貴婦人診脈。

貴婦人渾身珠光寶氣,面容姣好,唯眉眼間一抹傲慢之色,保養得纖嫩如青蔥的細手捂著胭脂紅的嘴唇,嗤嗤笑道:“你瞧,那小乞丐哭得甚是可憐,該不會死了娘,就賴上您老人家了吧?”

林老大夫診完了脈,撫著胡須,笑道:“讓夫人見笑了,老夫可不是開善堂的。”

貴婦人勾唇不屑地笑了下,又急切切問:“可有懷上?”

“這個麽……”

林老大夫忽地湊近,在貴婦人耳旁說了句什麽,貴婦人霎時眉開眼笑,那笑容裏含羞帶怯,自有一番美艷勾魂的風情。

“老大夫,妾身往後的榮華富貴,可就托付給您了。”

交代清楚了,貴婦人方才滿足地起身,身後女仆隨從立即跟上,簇擁著貴婦人離開。

美麗的容貌、華麗的衣裳,分明是天上來的仙子,望向哭天搶地的小乞丐時,貴婦人故作姿態地搖頭嘆了聲“可憐”,立即有人諂笑逢迎:“夫人真是菩薩心腸”。

只是那不加掩飾的鄙夷與掩唇的嗤笑,是來自地獄。

直到上了馬車,一行人走遠。

被擋在百草堂外,哭天搶地的小敏抱著奄奄一息的婦人,淚如雨下。

“林老大夫,求您啊,救救我娘……求您,我給錢,我有錢的,不會賴賬!”

然而,三個銅板,甚至買不了半個米酒團子。

天微微亮時,來了一群紅衣勁裝的官兵,扯著大嗓門叫嚷,驅趕街角、旮旯裏那些衣不蔽體的乞丐。

兵痞揪起老者幼童,粗魯地扔上馬車。走到小敏面前時,青年看似苦惱地扒了扒頭發,回頭喊了一聲——

“老大——!!”

一個面容冷峻的男人應聲走了過來,身後蒙蒙亮的天空升起了一縷艷麗的霞光,映照在挺拔偉岸的身形上,猶如陡峭的山崖般冷冽堅硬,讓人心生畏懼。

小敏緊緊抱著婦人,臟兮兮的小臉兒滿是驚懼。

卻見男人淩厲如刀的視線落在婦人身上,過了好一陣子,突然揚手一揮,馬車行駛過來。

“將死之人,送她一程罷。”

留下這句話,男人轉身走遠。

馬夫跳下馬車,粗魯地拽住小敏的胳膊,小敏害怕地像條發瘋的野狗一樣掙紮,張嘴咬住馬夫的手背。

馬夫吃痛,幹脆一把扯住她的頭發,捂著叫嚷的嘴巴,推她上車。

“救命啊!!——你們做什麽——放開我?!你們要做什麽?!娘,娘,放開啊——”

這時,幾個紅衣勁裝的兵痞走過來,一巴掌搧了下去,低吼說:

“瞎叫喚什麽?!敬酒不吃吃罰酒,是不是想蹲牢子?”

……這番醜陋骯臟的人心,早該知道的。

小敏被推搡著進了馬車,十幾個老人婦孺蜷縮在一角,相互抱著取暖,似是早已習慣了這樣的對待。

下一刻,婦人被扔了進來,不知硌到了哪兒,突然捂著嘴巴劇烈咳嗽,聲聲悲啞痛苦,像是喉嚨裏卡了一團粘膩的濃痰,吐不出來又咽不下去。

“娘啊……娘……”

小敏連滾帶爬地撲向婦人,眼淚濡濕一片,摟著婦人,像是摟著自己亂世中摧殘的所剩無幾的期望與未來。

……

馬車緩緩駛離了錦城,此時初陽升起,被遠遠拋至身後的天元街在陽光底下覆蘇,宛如一幅徐徐展開的生動的繁華畫卷。

寶馬香車絡繹不絕,行人流水,觸目之處皆欣欣向榮,似是一番盛世風華。

天元街的盡頭,迎風搖擺的大柳樹上,昏昏欲睡的聞五打著哈欠跳下樹枝,將璀璨的金色光輝拋到身後,兀自踏進了“買賣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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