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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雕零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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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之後,戴維斯先生急匆匆趕來,醫生又把這番話跟他說了一遍,瑪麗從未見過如此絕望和悲慟的神情,戴維斯就像是被猝不及防地給捅了一刀,他張著嘴半天說不出話來,之後便伏在墻壁上很久也不擡頭,只有肩膀在不停地顫抖。

瑪麗感到了深切的同情,但是她不得不提醒戴維斯先生控制自己的情緒,不要把實情告訴安妮。據醫生說來,安妮的孩子發育不正常,比正常的胎兒要小得多,恐怕是保不住的了。戴維斯先生終於壓抑不住哭泣起來,喬治安娜和瑪麗也忍不住在旁邊陪著落淚。

這時護士小姐走出來,說安妮醒過來了,大家才強裝鎮定地進裏屋去看她。安妮看來萎靡不振,但是她說自己並沒有什麽不舒服,很想立刻回家去。戴維斯先生以為留在診所也於事無補,便雇來了一輛輕便馬車,將安妮送回到了他們的河畔小屋。

安妮一回到臥室,很快就入睡了,她像是累極了的徒步旅行者,在沙漠上耗盡了自己的最後一滴水,終於撐不住倒了下來。瑪麗、喬治安娜和戴維斯先生在照顧她安穩睡下之後,來到起居室裏,低聲商議接下來應該怎麽辦。喬治安娜主張應該給安妮請倫敦的名醫來診治,尤其是從前一直給安妮看病的卡特萊特博士,他最了解安妮的身體狀況,也許不會像村子裏的醫生說的情況那樣糟糕。

瑪麗完全同意喬治安娜的意見,但是戴維斯先生張了張嘴,卻什麽話也說不出來。瑪麗楞怔之下,恍然大悟——他沒有錢去請倫敦的名醫。喬治安娜不谙世事,只是急切地催促戴維斯先生快快行動,最好立刻動身去倫敦。但是瑪麗咬著嘴唇想了一會兒,終於說道:“我想,現在最切實際的辦法,是給德包爾夫人寫一封信,把安妮的情況告訴她,由她帶卡特萊特博士來為安妮診治。”

戴維斯先生聽到這個建議,先是像被驚呆了一樣張大著嘴巴,然後他激烈地反對,卻又提不出反對的理由。喬治安娜認為這是個好主意,並提出自己來寫這封信,她與瑪麗私心都寄望於這樣一來說不定安妮與母親的關系可以就此和解,畢竟德包爾夫人只有安妮一個女兒,平時也是極為疼愛她的。

他們就這樣爭論不休,彼此都無法說服對方的時候,河畔小屋來了一位客人——昨天那教堂裏救助過安妮的那位牧師前來看看病人是否已經好轉。戴維斯先生立刻請牧師進來喝茶,瑪麗雖然昨天見過此人,但是因為太過慌亂,實際上連他的面龐都沒有仔細看過,現在才發現本堂牧師先生是一位極為英俊和悅的年輕人。

他只穿著最簡單的黑色袍子,戴著寬沿帽,但是舉止優雅,談吐不俗,很難想象終日出入於最貧困的村民中間,言談不離生計,為教民排憂解難,而能有這樣出塵的風度。戴維斯介紹說,這是裏斯本先生,新任的本堂牧師,原先的村落拆除後,在裏斯本先生的盡力奔走之下,讓教堂和村民的居所都得到了很好的安置。裏斯本先生笑著說,那是列斯特伯爵的慷慨給予村民的恩惠,自己只是讓這恩惠在布施時能更加考慮到每個人的感受。

瑪麗覺得裏斯本先生在提起列斯特伯爵拆除舊村時有些不以為然的神情,但是他很好地掩飾了這一點,並且他笑起來的時候很好看。他的眼睛是深海一般的幽藍,眸子中的光寧和深遠,讓人不由自主地願意信賴和跟從他。他的面容線條流暢,有古羅馬雕像般的輪廓,這真是一個罕見的美男子。

喬治安娜一貫不太敢與生人說話,尤其是一個年輕的男子,所以打過招呼之後,她便默默地退後一些,去灑咖啡並整理點心碟了。裏斯本先生問起戴維斯太太的病癥,大家沒有什麽好消息告訴他,看來他早已知道安妮的身份和嫁給戴維斯先生的始末,這時他想了想,說道:“也許是時候讓戴維斯太太的母親知道這件事了。”

瑪麗欣喜地叫道:“我也正是這樣想的呢,可是戴維斯先生還有顧慮。”裏斯本先生轉向戴維斯,露出了最和悅動人的微笑,他不是一個雄辯的演說家,因為他並沒有引經據典地去說服戴維斯先生,但是他簡直是一個深谙凡人心理活動並能夠直指人心的巫師,三言兩語就說服了戴維斯先生,現在戴維斯不再反對寫信告訴德包爾夫人這件事了。

裏斯本先生沒有待在這裏很久,他還要去看望同村的另外一個最近失去了兒子的老太太,安慰老人那顆破碎的心。大家感激地送他到門口,看著他身姿挺拔的背影,有些超凡脫俗,戴維斯先生感嘆道:“這位先生簡直是天生為神服務的,他是我所見到的最稱職的牧師。”瑪麗也說:“是呀,他的黑袍袍襟甚至不沾塵土。”喬治安娜卻搖了搖頭,說道:“但是在他面前我有些自慚形穢,還有些害怕。”這種感覺很奇特,瑪麗卻覺得喬治安娜說出了自己掩藏在心底的感受,戴維斯先生微笑了一下,說道:“也許神聖的東西都令人害怕。”

喬治安娜給自己親愛而嚴厲的姨媽寫了信,接下來的時間便是等待,而安妮看來還是虛弱疲憊,並且一直遵照醫生的囑咐臥床休息,她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在她清醒的時候,瑪麗和喬治安娜便會陪她聊天、讀書,偶爾還會彈彈琴。在這期間,裏斯本先生有幾次造訪河畔小屋,他從來不留下來吃飯,但是後面的兩次他卻接受邀請坐下來與兩位年輕的小姐喝茶和攀談,雖然他在村子裏廣受貧苦村民的愛戴和歡迎,但是看來他依舊願意跟更加有教養的人交際,而他的教區附近除了列斯特城堡就再無紳士的居所了。

“我們大家全都仰仗伯爵的恩惠,”他這樣說,神情間卻並不見柯林斯先生那樣的奴顏婢膝,相反顯出一種超然和悲憫,“伯爵與通常的領主不同,他不是將土地出租給農民,而是興建各種產業——乳酪工坊、釀酒廠、紡織廠……他雇傭農民來做工,付給他們現金,而不是把他們和土地綁在一起。”

瑪麗問道:“那您認為這對農民來說,是一件好事,還是一件壞事呢?”瑪麗的問題讓裏斯本先生沈默了一會兒,然後他才緩緩說道:“從長遠來看,這是大勢所趨。但是,沒有了土地,有些意志不夠堅定的人就更容易沈淪,無所事事,或是沾染很多惡習。”他日常的工作無疑有很多就是為了解決這些意志不夠堅定的人所惹出的事端和麻煩。

他們當然也會談到列斯特伯爵,但是裏斯本先生從不隨意評價伯爵的作為,但是他並非沒有自己的看法,從他的一些言辭中,瑪麗感到他認為以伯爵的地位和財富,原本可以做更多的善事,最起碼可以讓他領地上的人過得更好一些。

因為裏斯本先生成了唯一一個可以經常來訪的客人,晚餐的時候,大家就時常談論到他。這樣從戴維斯先生陸陸續續的描述中,瑪麗了解到,裏斯本先生出身於紳士家庭,卻從小就對宗教和神學有著濃厚的興趣,因此盡管他繼承了足夠維持體面生活的遺產,卻仍然選擇從事牧師的職業,並且將自己的收入大部分布施給了教區的村民,在這一帶他廣受愛戴,聲譽和影響力甚至超過揮金如土的領主列斯特伯爵。

戴維斯先生還微笑著說:“他也是聽到告白和秘密最多的牧師,這一帶幾乎所有的姑娘和年輕婦人都去找他懺悔過,大家什麽話都肯告訴他,每一個茅屋下面的秘密他都了如指掌,當然他非常體貼人,也會安慰和指引那些遇到困擾的人。不過我覺得他可能會終身不娶,將自己完全奉獻給教會。”瑪麗明白他在暗示什麽,因為有一次裏斯本先生告辭離去時,瑪麗正好順路跟他一起走去村子裏的面包店,路上遇到了下班回來的戴維斯先生。

德包爾夫人一直沒有回信,安妮的情況卻在兩周後突然惡化了。那天早晨,瑪麗給安妮端去早餐,發現方才還情緒不錯的安妮昏迷在血泊之中,她驚慌失措地找來醫生,醫生遺憾地宣布孩子終究沒有保住,已經流產了,而小產極大地損傷了安妮的身體和精神,她一直出血不止,醫生束手無策。

到了傍晚,安妮已經神志不清了,戴維斯先生失魂落魄地坐在床前,拉著安妮的手,除了流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喬治安娜和瑪麗哭了又哭,裏斯本先生被找來了,準備做最後的彌撒。這個時候,門外的鵝卵石小路上突然傳來急促的馬車聲,接著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這個地方連我家的儲藏室都不如,窗子全都朝西,肯定曬不到陽光,怎麽門前的花壇都沒有人整理,玫瑰花都雕謝了,難道連個傭人都沒有嗎?哼,那個人不是園丁嗎……”

瑪麗連忙跑出去,喬治安娜緊跟在他後面,來者正是德包爾夫人,夫人還是那麽氣勢洶洶,她剛剛走下馬車,闊綽的裘衣一直拖到腳面,她東看西看,處處吹毛求疵,但是瑪麗一出來,看到瑪麗滿臉的淚痕,夫人驚呆了,她的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華麗的裘皮手籠掉到了地上,她顫抖著問道:“怎麽了?出什麽事了?是安妮她……”

德包爾夫人不等瑪麗回答,一把推開她,搶進門去。她肥胖的身形撞倒了門口的衣帽架和小桌上的一個花瓶,一陣呯呯砰砰,然後就消失在臥室的門口,裏斯本先生無言地註視著德包爾夫人的背影,他手中握著祈禱書,眼中充滿了憐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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