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大約是她最後一次看到北境的月光了，費麗弗琳從案卷中擡起頭來，看向窗外，有些悵然地想。

今夜的風不大，雪中的森林靜極了，像一頭沈默溫順的麋鹿，任誰也想不出其實裏面隱藏了多少危機。麋鹿？她楞了一下，隨即哂笑，她為何會將森林與麋鹿聯系起來。

鹿這種生物可從來算不得溫順，就像國王的那頭大角鹿，她記得，從前還在南邊的時候，見過好幾次它惱羞成怒地追著亞爾維斯從軍營這頭跑到那頭。

亞爾維斯……想到這個名字，腦海中浮現出那雙似笑非笑的眼，女將的眉頭微微蹙了起來。

艾嘉軍團已經出發，應該要不了多久就能抵達拉姆塞。克拉斯與艾嘉軍團離得不算近，她又正逢輪休，也沒有再去見他。

費爾南多私下裏曾勸過她，叫她要以退為進，不要和他鬧得那麽僵。以退為進？她嘆了口氣，說得輕巧，他是誰啊，他何曾將她的進言放在過心上？更何況，費爾南多……她看向手邊卷宗，灰眸裏思緒萬千，就算這個結義兄長曾是陛下所身邊近臣，她也不能保證在這些年裏，他的立場……

她頓了一下，告訴自己不許再想下去。她實在是煩透了現下的這種狀態。不明白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們之間出現了這許多猜忌與隔閡。似他們這類人，原應肝膽相照，謹遵王命，守土開疆，哪裏應該平白分出這麽多精力，去忖度夥伴的心思。

她將此歸咎於這片荒蕪而不祥的土地，和那些似乎無處不在的暗影。也許，回到了南境，等局勢好起來……他們能回到過去的時光。

熟悉的敲門聲打斷了她的思緒，她揚聲道:“進來。”

“將軍，安圖爾的密報到了。”弗拉蔻大步走進，開口就叫她一楞。

“安圖爾？”她狐疑地自親隨手中接過信函，“安圖爾不是已經隨艾嘉軍團出發了嗎？”

“屬下不知。”弗拉蔻道，“只是送信的精靈很急，說是務必要盡快將它交到將軍您的手裏。”

“領兵的人是庫蘭？”她看清那上面的內容，神色微變，擡頭望著他，“那大將軍在哪裏？”

“屬下不知。”他老老實實道。

不對，這不對。她心中警鈴大作，但同時又隱隱有些奇怪的如釋重負的感覺。她的疑慮並非空穴來風。

“費爾南多將軍又在哪裏？”她再問。

“今日未曾見過費爾南多將軍。”弗拉蔻道，“不過將軍的隨從阿多密斯倒是到營地傳達過將軍的命令，要克拉斯軍團南歸的日子推遲兩日。”

費爾南多……難道他真的也……她的目光無意轉到桌上案卷上，突然想起不久前她派出的斥候的一份報告——有深紅帶白獠牙的奧克旗幟自墟谷以西而來。當時她根本未曾在意，因為計算速度，哪怕那些畜生突破外圍防線，也只不過能得到一片被放棄的荒蕪之地而已……

速度……奧克的速度……克拉斯軍團的速度……她猛然醒悟，起身抓起箭令:“弗拉蔻，跟我走！”

一路疾行至克拉斯軍團，果見諸帳燈火通明，待抵達中軍主帳，卻見得那本該人去室空的地方亦跳躍著一盞燭光。

她令弗拉蔻守候在外，自己一把掀簾走了進去。

那個本應在夜行軍的人此刻穿了一身銀甲，正歪在一張日常用來待客的椅子裏，仔細擦拭手中彎刀。帳門正對著的桌案之側，深綠鑲金邊的王旗沈默地立著，像一個莫大的諷刺。

聞得動靜，他擡眼看著她，有些意外:“這麽晚了還沒睡？”

“大將軍不也沒睡麽？”她收拾好心情，看了他片刻，臉上慢慢綻開一個微笑，“我來，是要告訴大將軍一個好消息。今日收到了陛下的密信，克拉斯軍團南歸之期暫緩。”

“有這回事？”精靈臉上的驚訝可謂恰到好處，幾乎要叫她忍不住鼓掌了。

“正好我想到，有一些路線或許還需要斟酌一下。”她坦然自若道,“大將軍可否將您那張地圖借我瞧瞧？”

“當然。”亞爾維斯將彎刀掛回腰間，起身向桌案走去。

“大將軍應該很開心才是吧。”她跟在他身後，目不轉睛地盯著他那頭深棕的發，“如你所願，陛下退步了。”

“開心說不上，不過這可真是難得。”他笑道，仿佛沒有察覺道身後那道利刃般的目光。

“也真是叫人想不通。”費麗弗琳感嘆，悄無聲息地舉起右手，朝將脊背對著她的棕發精靈的脖頸狠狠劈下。

燭火不安地搖曳，將兩個精靈的影子拉得長長。帳外傳來一些奇異的聲響，似乎是有戰士在月下哼起了悠長的歌謠。

“你……”她的呼吸陡然一滯，手停在了半空，

亞爾維斯轉過身來，唇角含笑，扣住她手腕的五指卻冷硬如鐵：“費麗弗琳，你在做什麽？”

“我不懂大將軍是何意……”她強笑，手上用了勁兒，“放手！”

他認真地看了她片刻，搖搖頭：“莫非真是時間太長，你都忘了，這一招，還是當年我教你的？”

隨手拂開桌案上的“輿圖”，棕發將軍的聲音裏帶上了某些賞識的意思：“安圖爾的密信還是到得比我想象中快，而你，也果然來了。”

她的心徹底沈了下去，這才後知後覺自己早已落入圈套。

他到底是什麽時候發現的……費爾南多呢……她的思緒一時有些混亂。不，就算沒有費爾南多也無礙……她暗自咬牙，克拉斯軍團不是他的……她有箭令……只要能出去，她就有翻盤的機會，只要……她能夠出得了這頂營帳……

她緊張地思考著，燭光下長睫微顫，活像個擔心被發現幹了壞事的小姑娘。亞爾維斯低頭笑看著她陰晴不定的神色，心中突然生起一番捉弄她的心思，話鋒毫無征兆一轉：“費麗弗琳，你是不是，喜歡我？”

她臉上血色頃刻間褪得一幹二凈:“你說什麽。”

“我說，你是不是……”他笑謔，卻連自己都沒發覺眸中一線哀色無聲劃過。

“喜歡你？你不要自作多情了！我為什麽要喜歡你這個瘋子？你以為你很了不起，你是個英雄麼！大錯特錯！”銀發女將冷笑出聲，事已至此，她索性撕下面具，再也不想再和他裝腔作勢了，“你要找死就幹幹脆脆給自己一刀，何苦拉著克拉斯墊背！辜負我王的期許，背叛阿蒙蘭，陛下他是眼瞎了才會將北境交給你！”她越說越怒，聲音也越來越響亮，“我告訴你，你在我眼中，還不如地上的一條蟲！”

然而他只是溫和地笑，看著儀態全無的她，像看著一個胡攪蠻纏的小孩子。

她實在是厭惡極了他今夜這個樣子，心下中的惶恐漸漸一重蓋過一重:“我告訴你，費麗弗琳就是死，也不會喜歡一個瘋子，狂徒，不要臉的……”

“這不是拖延時間的好辦法，費麗。”他想，她罵人的詞匯著實有些貧乏，幹脆放手，一語戳穿她的目的，“他們聽到了，也沒什麽用。不如用你那聰明的腦袋想想，費爾南多為何還未出現吧。”

她卻並未如他料想中那樣閉口，反倒轉身就朝門外奔去：“弗拉……”

剩下的一個音節沒能出口，他從背後制住了她，捂著她的嘴唇，身子一轉，將她帶進了營帳內室。

室內沒有點燈，水一般的月光穿了進來，覆蓋在榻中一件金色之物上，亮得驚人。

“放開我，你放開！”她使出全身力氣，無聲地掙紮。

“你到底何時才能清醒一點！”他終於失了耐心，沈下聲來。

陰影中，她清晰地看到了他的眼睛，那雙她記在心裏幾千年的琥珀眼。

冷酷，平靜，不可動搖，月色下似乎能發出妖冶的光。

她的淚流了下來，銀灰的眼睜得大大的，絕望地看著他，懇求他。

“好好聽我說，費麗。”他的聲音低得如同耳語，沈沈地響在她心上，“無論如何，艾嘉軍團必須留住，無論是為戰後，還是可能的變故。”

不……

“薩那諾斯的傷一直未完全恢覆，陛下走不了太快。即便墟谷未能……你也一定能在他趕到之前將北境處理得幹幹凈凈，記住，不能再讓他用那樣自毀的方法了……我相信你，你一直是我最……最……”他苦笑了一瞬，終究沒能說下去。

不，不，他在說什麽，她怎麽聽不懂，她灰眼充血，惡狠狠地瞪著他。

“我恨你！亞爾維斯！我恨你！”

“庫蘭是個好苗子，只是……”他突然頓住。

城外有一股新的力量在徘徊，那熟悉的氣澤，那是……想要將賽忒也納入他的靈力覆蓋範圍內的……

他怔了一瞬，隨即輕輕勾起了唇角，陛下，您還是晚了一步……

面前的銀發姑娘還在不斷掙紮，而那股力量似是貫註了主人天大的怒氣，不斷地沖擊著他的守護環帶，想要逼迫他收手。兩股力量沖擊之下，舊患之處傳來一陣又一陣尖銳的刺痛，他深吸了一口氣，俯下身去，繼續將未說完的話說給她聽：“只是他經歷的事情還太少，有時難免思慮不周，做事沖動。必須好好打磨一番，才能將北境交給他。在那之前，就辛苦你了。”

他的氣息灑在她的耳後，費麗弗琳聽到自己的心跳如擂鼓作響。

這多像一個擁抱，這麽多年來……他們之間的第一個擁抱。

可為何……為何她心中卻痛到了極處。

“你快放手！放手！”她使出全身力氣，卻終究無法撼動他半分。

他靜靜等待那陣疼痛緩過去，立直了身體，仔細地看著她的臉。她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似乎要把他的模樣刻在心底。

他於是瞇起雙眼，唇角上揚的弧度越來越大，笑得像只狐貍：“別辜負我，費麗弗琳。”

她眼睛一眨，又要落下淚來，手指緊緊攥住他的披風：“我不準！你敢！亞爾維斯！”

帳外傳來鳴鏑之聲，他不再多言，揚起手掌，沈默而迅疾地劈下。

我恨你！亞爾維斯，我恨透了你！

他將她軟倒的身體輕輕抱起，放到他的床榻上。

她臉上淚痕未幹，銀白的發絲如月光散落在光潔的臉上，卻是從未有過的狼狽。

他撫開那些發絲，看了片刻，起身之時，才發現被什麽東西拉住了。他回頭，他的披風竟然還被她緊緊攥在手裏，怎麽抽都抽不出來。

他拔出腰側彎刀，毫不猶豫地揮開，轉身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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