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未到過森林的邊緣。

幽暗密林的天空總是晦暗蒼冷的，如同塗了一層厚厚的鉛。而此時已經日落，沒有了葳蕤的樹木的遮蔽，面前的天色是無邊無際的深藍，僅遙遠的天際有一抹霞光，淡紫混合著些微的橙，那點微末之光令不遠處磅礴巍峨的孤山也淪為了一抹剪影。

就在這兒休息吧，萊戈拉斯想。

坐騎踱到近處的小溪邊飲水。他解下行囊，拿出他帶的東西。

包得嚴嚴實實的牛油和混合面糊，洋蔥，蘋果，還有一口小小的煎鍋。

他熟練地在草地上生起火，把煎鍋架上去，又趁著空檔去溪邊尋找一種叫藍衣的植物。

待尋到之後，煎鍋也熱得差不多了。他將牛油放進鍋裏加熱，然後拔出匕首將洋蔥切片，藍衣切成碎末。牛油是最上等的，濃郁的香味很快在森林裏散發出來。

萊戈拉斯覺得更餓了。他舀了一勺混合面糊放進煎鍋攤開，少時又加入洋蔥和藍衣，等了一會兒，他用一片幹凈的松木將已成棕色的煎餅翻了個身，這下子，煎餅的香味將馬也吸引了過來。

“別急，法洛斯。”他摸摸坐騎的頭顱。

煎餅熟了之後，他分了一小塊給它，法洛斯嗅了嗅，打了個響鼻，搖頭走開。

煎餅很燙，他沈默而迅疾地吃著，覺得這是自己煎得最完美的一次。煎煎餅是卡拉赫特教的，加藍衣調味則是領主大人給的小竅門，初到斯坎迪亞的時候，他很是吃不慣軍營的食物和野外訓練時的蘭巴斯，直到學會了這一手，才覺得日子好過了一點。

他又草草吃了幾口，覺得吃不下了，便將剩下的一半放回了煎鍋裏。

天際的那一抹霞光也不見了，萊戈拉斯仰躺在草地上看著穹隆中時隱時現的群星。它們依然明亮，清澈，纖塵不染，與千年之前也沒什麽分別。孤山的輪廓則越發朦朧，直似融進了這寧靜夜色裏。

清風自林間清嘯而過，鼻端是輕淺的草木香氣。天地浩渺，連生與死的界限似乎也在此刻模糊。夢中那些人的面容逐次遠去，睡意水一樣地彌漫上來，萊戈拉斯漸漸閉上了眼睛。

一些不一樣的聲響就在此刻輕輕地響起。

戰士的警覺使他立馬睜眼，手快速伸向腰間匕首，轉向那響動之地。

一個小不點兒，半蹲著草地上，黑黑的小手抓著煎鍋裏剩下的那塊煎餅，怯怯地看著他。

是人類，他楞了。

他翻身坐起，那小家夥立時一抖。

萊戈拉斯做了個安撫的姿勢，以通用語柔和地問道：“小家夥，你在做什麽？”

“我……餓……”小男孩怯怯地答。

“這麽晚怎麽不回家？”

小男孩搖頭：“沒了？”

“什麽沒了？”他皺眉

“火燒了起來，家沒了。”他輕輕地說。

莫非是小孩子住的村子裏發生了火災？萊戈拉斯不由得心生憐憫。

“那你們現在住哪兒？我送你回去。”

小男孩轉頭指向不遠處的小丘。

“那邊的山洞裏嗎？你等等。”他收拾好行囊，將冷掉的半塊煎餅包好交給小男孩，“這是冷的，得用火烤烤才能吃。”

小男孩如獲至寶地捧著它，使勁搖頭。

孩子說他叫恩蕭，住在孤山下的河谷鎮，河谷幾天之前突發大火，變為了廢墟，那兒現在已經沒有人類了。可萊戈拉斯問了半天，恩蕭也說不清楚為什麽河谷會突然著火，只是抹著眼淚說能逃掉的都逃掉的，只剩他們來不及跑掉的躲在那山洞裏。

就是那個山洞麽？萊戈拉斯看著前方那冒出火光的地方，他聽到一陣奇異的歌聲。

“那是霍普希。”恩蕭突然說，“是霍普希的歌，他們在唱給他聽。”

“霍普希是誰？”

“一個智者。他是個很老很老的人了。”孩子低下頭去，有些難過，“可他們私下裏都說，他快要死了……”

萊戈拉斯默默帶著他往洞中走去。洞中的人類都是一些老弱病殘，看到一個精靈進來，都直直地盯著他看。

萊戈拉斯看得很清楚，裏面沒有青壯年。他忍不住皺起了眉。到底是怎樣突然且猛烈的大火，才會讓年輕人全都倉皇而逃，留下這些可憐的老人和孩子？

他們漸漸走到了山洞最深處，依稀可見盡頭的火光與簡易的床榻，榻上臥著的便是恩蕭口中的智者，他的身邊站著一個人類。

恩蕭看著他：“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叫萊戈拉斯，是綠葉的意思。”

“哦，我可以叫你綠葉哥哥嗎？”

“哥哥……”萊戈拉斯默然，自己的年齡只怕做他的祖父也不為過吧，然而他和煦地笑笑，“當然可以，小家夥。”

萊戈拉斯……

榻上的老人微微一顫，費勁地睜開雙眼，含糊地發出幾個音節：““小殿下……”

萊戈拉斯微微一怔，睜大眼睛看著床榻之上形如枯槁的老人

“恩蕭？你上哪兒去了？”榻旁的年輕男人看到恩蕭，又驚又喜。

還好，還有一個勇敢善良的青年。

“我去找食物了。吶，”恩蕭伸手給他看，“這是綠葉哥哥給我的，我們可以烤一下給霍普希吃。”

火光之下，男人看著眼前俊美的精靈，面上的驚訝絲毫未掩：“我是吉瑞安，多謝你了。您……您就是傳說中……”

萊戈拉斯點點頭，對於恩蕭之前的行為一字不提：“我是精靈王國的戰士萊戈拉斯。”

智者瞇起了眼睛，好像是被某種光線刺到，又像是在細細打量客人的面容。

“沒想到，到我要死了的時候……會有這一天……萊戈拉斯殿下……”

他總算確定自己沒聽錯，忍不住上前一步：“你認識我？”

霍普希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人類的永生與精靈不同，他即便能夠擁有不同尋常的壽命，卻無法青春永駐。多年風餐露宿在他的身體裏埋下隱疾，他離死不遠了。

而他的小朋友……他只是長高了，頭發長長了，是個勻稱修長的青年，像他一千年以前那樣。

智者的眼睛埋葬在深深淺淺的皺紋底下，萊戈拉斯只能看出是罕有的純凈的黑，仿佛沒有星光的暗夜。

“我認識你……只是可惜，你送我的金盞花……再也沒有了……”

他微微一震。

金盞花……似曾相識的雙眼……年輕的精靈在記憶中搜索那個名字。

那個陪伴過他如斯短暫卻如亙古綿長歲月的名字……

他說，我們人類有句話叫做，男兒有淚不輕彈。

他說，可是，我總得知道我即將為他歌唱的精靈的名字吧。

他說，國王身邊的，就是王後。

他說，人們說幽暗密林之王是個頂天立地的王者，那麽身為他的兒子的小殿下也應該勇敢一些，堅強一些才對呀。

萊戈拉斯伸出手，碰到老人樹皮一樣的手背，不敢置信地，做夢似的開口：“伊凡？”

霍普希的眼淚在臉上橫流：“你還記得我……小殿下……”

他不由自主地，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來確定這不是在做夢。

“伊露維塔啊……我簡直無法相信你還活著！”萊戈拉斯終於失聲喊道，“可，你怎麽會還活……你怎麽會在這裏！””

他究竟活了多少年？但這怎麽可能！

小王子大概早就忘了，他們曾分享過什麽東西吧，霍普希想。

“大概百多年前，我便回到了這裏。”他笑了，“您呢，為什麽您又會來到這裏？”

萊戈拉斯猶豫了一下，在老人溫和的目光下，還是簡單地說了出來。從他加入風刃營的始末，到斯坎迪亞的變故，再到……他與國王的一場爭吵。

整個過程中老人一直微笑著，柔和地看著他。

“我不明白，伊凡。”他從未向任何精靈說過他心中的煩惱，此刻卻並無顧忌。他疲憊地靠上身後的石壁，“真的，我ada他……”

“在我的國家有一句話，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小殿下，任何一位疼愛自己孩子的父親，一定都是這樣。”

“可我的長遠打算就是待在斯坎迪亞，做最優秀的戰士，做亞爾維斯叔叔那樣的將領。”他皺眉，“我懂，斯坎迪亞戰時危險重重，可那不是冒險，是責任。當我立誓之時我便知道我將要面對的是什麽。因此在那之前我從未回過王城，你知道嗎，我是風刃營最驍勇的戰士之一，領主也允我休假之後便可做副使，可他，他從未信任過我。”他自嘲地笑笑。

“但您可曾想過，你未來就一定能做成將軍嗎？”霍普希憐憫地看著他，“你是王子，或許……未來，你所肩負的職責遠比將軍大得多。”

“未來的職責？”他冷笑著搖頭，“我ada便是王國之主，歐內斯特大人是宰相，亞爾維斯叔叔坐鎮北境，千百年都是如此，我能有什麽職責？我自認為我的職責便是與斯坎迪亞同生共死，我的職責便是守護東南，為國之藩籬。可是，我最親愛的ada，尊貴無雙說一不二的國王陛下，他不允許！”

老人有些咳嗽：“小殿下，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他們很喜歡聽我講故事，今晚以後……只怕也聽不了了。”

聽聞有故事，恩蕭一臉期待地湊上前來，霍普希笑著揉揉他的腦袋。

“從前有一個人類的皇子，如殿下您一樣無憂無慮地長大。當時的貴族好宴飲歌舞，孌童鮮衣，一舉一動都透著腐朽與糜爛。皇子與他們不同。皇子好琴，不到十六歲已是全國最好的琴師。聽過他彈奏的人都說只要他願意，他的琴聲能讓心腸最堅硬的人掉淚。皇子愛著一個姑娘，那姑娘是國內最好的歌姬，他們時常在一起，他彈琴，她唱歌，是最好的伴侶。可皇子的父親卻不喜他彈琴。他逼著他習武，練劍，處理政事，學一切他不擅長且極度厭惡的事，甚至，為了扭轉他的性子，令他在一場奢靡的貴族宴會上奏助興之曲，在那個國家，那是對皇子極大的羞辱。怒不可遏的皇子摔琴而去，從此再未與父親說過話。他終日與姑娘一起，起弦奏樂，不問世事，只因當時帝國仍然有序地運轉。但是過了幾年，皇子的國度遭遇了一場浩劫，外敵入侵，鐵騎長驅直入，直至皇都城下，皇子的父親老了，內部奸細悄悄打開了城門……

“皇子呢？”

“當皇子得到消息的時候，父親已經死了。敵人在城中燒殺劫掠，無惡不作。忠心的大臣和侍衛拼死護著他逃出了皇城。若無他少時被逼學的劍術護住了自己，他根本逃不出去。當他想到這個的時候，他站在城外被夷為平地的村落上，看著那座烈火之城……”

“那他的姑娘呢？”

“他的姑娘，為免受敵人侮辱，死在那場大火裏，伴隨城池化為了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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