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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 傳奇之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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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鸞牡丹,是曾經轟動一時的繡品。

幾年前,京中有名的繡坊聯手辦了一次甄選會,旨在選出最好的繡品,交流流傳千古的刺繡技藝。那場繡品甄選會,影響不算小,甚至有京杭蜀地的繡房帶著鎮店之寶千裏迢迢來京城,只為讓世人得知自家繡品,贏得一個美名。那場甄選會,聲勢浩大,明噪一時,引得京中上至富貴名流、下至市井小民都好奇不已。大會當天,全程最好的繡坊空出整座院子,用來陳置各地各繡坊的繡品,精彩絕倫的繡品多如繁星珍寶,琳瑯滿目。聞名四海的繡娘與繡商歷經幾天幾夜的遴選,最終選出三幅最佳之作。一等二等繡品,出自蘇州繡坊和蜀地繡坊,而三甲則是京城一家小繡坊的和鸞牡丹。

當時京城之中參與大會的繡房不少,唯獨只有一件繡品脫穎而出,各繡坊既氣餒又欣慰,好在不是一幅都沒有。彼時負責甄選會的富商,為了博得一個風雅的噱頭,請了那屆科舉高中的試子,其中就有前駙馬溫雲鶴。

聽聞溫雲鶴看到和鸞牡丹繡時,欣賞萬分,甚至當場題詩讚揚。大會之後,溫雲鶴私下與那富商交流,想買下和鸞牡丹繡,卻被繡品的主人婉拒了。

這也十分正常。拿出和鸞牡丹繡的繡坊,在許多繡坊中顯得十分不起眼。不起眼的繡坊拿出鎮店之寶,單純只是為了打響名聲,若將獨家絕技所繡的傳代之品給賣了,豈不是舍本逐末?何況哪兒有人會賣祖宗留下的傳世之物的?

溫雲鶴是謙謙君子,不會奪人所好,雖然心頭不勝遺憾,卻也只好作罷了。

而今倒是奇怪了,當年和鸞牡丹名聲大噪時沒被賣掉,如今為何會出現在徐坤手中?甚至還轉了手,到了瓊宇手頭。

難道名聲一過,再負盛名的東西也會貶值,所以和鸞牡丹也不再被人珍視了?

君瑤聽得明長昱說完,回味了片刻,喃喃道:“這繡品竟與前駙馬溫雲鶴有關。”

徐興早讓人送走了,正堂中也只有她和明長昱兩人。君瑤站累了,尋了位置坐下,仰頭看向明長昱:“怎麽的兜兜轉轉的,落到徐坤手裏了?”

難道徐坤知道這繡品的故事,覺得如此能更得永寧公主青睞?

明長昱無聲一哂,眼底暈了些沈黑,說道:“和鸞牡丹繡,出自於裴氏繡坊。而裴氏繡坊,就是天香繡坊的前身。”

裴氏繡坊,說起來絲毫沒有名頭,京城深谙刺繡圈子的人,恐怕也沒幾人了解。可若是上溯百年,就可感知裴氏繡坊風光的過往。這家繡坊,以家族祖傳的獨門繡法聞名,繡出的作品別具一格、豐富多彩,據傳連前朝宮妃也極為追捧。可惜改朝換代,歷經戰火災亂和家族內的亂動,裴氏繡坊漸漸式微,到了如今已是日薄西山,甚至到了無人問津無人知曉的地步,連裴氏流傳幾百年的針法繡法,也幾乎失傳。

幾年前,裴氏繡坊終於再也無法支撐下去,故而將全部家當轉手出賣。於是走投無路的裴氏繡坊搖身一變,完全成了永寧公主名下的鋪子。

“所以,和鸞牡丹就是在裴氏繡坊轉手時落在徐坤手裏的?”君瑤囈語般說著,又搖頭道:“若那時徐坤就得到了這幅繡品,為何遲遲不獻,要到前不久才想起來?瓊宇又如何知道繡品在徐坤手裏的?”

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

“裴氏繡坊若將全部家當都專賣給公主了,那和鸞牡丹繡也是屬於公主的,徐坤怎麽敢私自藏有?”

將屬於公主的東西藏起來,再趁機獻給公主博得歡心,豈不滑稽?

明長昱說:“也許公主根本不知情。”他迎上君瑤略帶困惑的眼神,說:“公主讓底下的人去打理產業鋪子,自己只要知道每年有多少進項即可,哪兒有多餘的心思去理會手底下的人如何打理的?”

對於皇家的私庫,明長昱最是了解。連皇帝都有自己的私庫,那私庫裏的錢如何而來,難道是天上掉下來的?除了本該進的,皇帝也會讓親信打理一些產業。皇帝日理萬機,哪裏會時時刻刻盯著手底下的人為自己賺錢?他只要知道自己的私庫每年都會有一大筆錢財進來,就差不多了。

所以,這其中就會出現種種弊端。但畢竟後頭的人是皇家,甚至是皇帝,誰會輕易置喙插手呢?

看來,和鸞牡丹繡如何落到徐坤手中的,倒是可以深查。這或許是徐坤死亡案的線索。

君瑤問:“侯爺能不能找到裴氏繡坊的人?”

明長昱能如此清楚天香繡坊的前身與和鸞牡丹繡的來歷,自然是早就查到這一步了。他起身,讓明昭備好常服,入了偏廳換下公服,出來後對君瑤說道:“裴氏繡坊的人倒是很好找。只要他們還在京城之中,不出一日就能有線索。”

君瑤也知道不能操之過急,徐坤今早被害,查得過快,恐怕會有所疏漏。如今最令她困惑的,是白清荷與徐坤的案子是否能並為一案。若不能並為一案,繼續查下去,難免會偏離查探的方向。她將兩起案子梳理了無數遍,最終私心裏還是認為可並未一案。

畢竟血跡符咒能同時出現在兩個案子中,很難說是巧合。

明長昱也是將其並作一案來查,他理了理衣襟盤扣,穿戴整理後,說:“和鸞牡丹繡名動京城時,我未曾親眼目睹。如今倒是可填補這個遺憾。”

聽他話中的意思,是要去找瓊宇了。

先前在天香繡坊時,瓊宇與繡坊的人一同被看管著,君瑤離開後,只吩咐人看守著徐坤的休息室,其餘的人都放走了。天香繡坊出了這樣的命案,也不能像往常一般開門營生了,君瑤與刑部的衙役一走,掌櫃與另外的管事商議之後,將天香繡坊暫且關閉了,只留幾個重要的繡娘在坊內,繼續完成公主吩咐的事情。

瓊宇所居的住宅在豐樂坊,居所不大,租的是一戶人家單獨辟出來的一處廂房,獨門獨院。

君瑤與明長昱乘坐馬車拐進小巷,到了院門,見院門半掩著,門口沒人。四周也是冷冷清清的,聽不見車馬人聲。微風輕拂,從巷內穿過,越墻而出的榆樹隨風招搖,在秋色裏飄落幾片黃綠相間的葉子。

君瑤下車,上前敲門,敲了半晌也沒人回應。正要推開門進去看看,忽而有什麽東西敲在她肩頭上。明長昱也立刻下了車,將她帶出屋檐,擋在身後。

君瑤仔細辨認了,方才敲在她肩膀上的是一枚棗核兒,吃得幹幹凈凈,沒有一點棗肉,只是還沾著點兒口水。她朝棗核兒扔來的方向看去,見一個臟兮兮的腦袋從墻角探出,警惕又害怕地朝她這邊看。

四目相對,墻角的腦袋瞬間縮了回去。

明長昱朝明昭使了個眼色,明昭會意,闊步朝墻角而去,當即將縮在墻角偷看並扔君瑤棗核兒的人拎了過來。

那人被明昭捉住,如被拎住後頸的貓,雙腳離地,肩膀和身體蜷縮著,細瘦的雙腿卻在亂蹬,大花臉上一張大嘴胡亂叫嚷著,雙手卻死死地捧著一個盒子,仔細一看,那盒子竟是永寧公主賞賜的月餅盒。

大花臉被放到地上,想要逃,卻被明昭按住腦袋動彈不得。他衣衫襤褸,瘦弱不堪,露在衣服外的皮膚大都是烏黑的,雙腳踩著一雙不太合適的布鞋,新的,繡著虎頭。掙紮片刻後,發現逃不了,只好怯生生地擡頭。

大約是不敢與明長昱對視,他始終用可憐兮兮的眼睛看著君瑤。君瑤板起臉,冷聲問:“你是誰?為什麽用棗核兒砸我?”

大花色厲內荏地問:“你是誰?為什麽要進瓊宇哥哥的院子?”

君瑤聞言,無聲與明長昱對視一眼。

明長昱睨著大花臉,低聲問:“你住在枯井巷的破廟裏?”

大花臉吃驚,更加戒備。

明長昱低聲對君瑤說:“他是這附近的乞兒。”

君瑤生出幾分同情,又聽明長昱說:“先別急著可憐,他是有父母的。”

“那他父母為什麽讓他做乞兒?”君瑤不解。

明長昱冷冷地說:“大約是他父母生了許多兒女,養起來很是艱難,故而就讓他出來行乞。這幾條街上的人不算貧窮,且有大半是富貴之家,一日行乞得來的錢物,比他父母做活掙得或許還多。”

君瑤回頭再看大花臉,問:“你父母呢?”

大花臉瞬間拉下臉,落下淚來,低聲抽泣:“我爹重病不起,我娘是個癡傻的人,他們都快死了。”他伸手拉住君瑤的衣裳,“大人,你行行好,賞我一文錢吧。”

君瑤衣服上立刻印出兩個汙臟的手印。她當真給了大花臉一文錢,大花臉立刻收聲。

大花臉將一文錢塞進袖子裏,還輕輕拍了拍,又解釋道:“我方才看你想要進瓊宇哥哥的院子,擔心你是賊,才用棗核兒砸你。”

“你手裏拿的什麽?”君瑤問。

大花臉護著手中的月餅盒子,但放松了戒備,回答道:“是瓊宇哥哥送的月餅。”

永寧公主賞賜的月餅,盒子是公主府獨有的,月餅的樣式仿照皇宮的禦膳糕點,坊間做不出來。君瑤一看就知道大花臉手裏的月餅盒子,正是永寧公主賞賜的。大約是瓊宇自己沒吃,帶回來送給了這個小乞兒。

正思索著,大花臉將月餅盒子往前一遞,低聲問:“大人,您要吃月餅嗎?這是皇宮裏的月餅,便宜賣給你,二兩銀子。”

君瑤語塞,當真沒想到這個小乞兒還這樣精明。

“這不是瓊宇哥哥送你的嗎?你怎麽還賣掉?”

大花臉又露出誠懇的悲傷來,顫聲道:“我爹重病不起,我娘是個癡傻的人,他們都快死了。月餅賣了錢,可以救他們一命。至少讓他們少挨一頓饑寒。”他湊近君瑤,扯了扯她的衣袖,哀求道:“大善人,您行行好,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你還知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君瑤淡笑。

大花臉擼起袖子擦了鼻涕,甕聲說:“是瓊宇哥哥教我的。”

君瑤有些動搖,正欲那銀子,明長昱輕輕按住她的手,他俯視著矮小的乞兒,說:“你將月餅賣給旁人,不怕瓊宇知道?”

大花臉搖頭:“我不會說的。”他畏縮地瞥了眼明長昱,哀求道:“你也不要說。”否則瓊宇哥哥知道了會失望,今後不再來看他了。

“只要你告訴我他現在在哪裏,我不但不說,還會買下你的月餅。”明長昱說道。

大花臉幾乎立刻要脫口而出,卻猶豫了,“你……你們是什麽人,為什麽要找瓊宇哥哥。”

明長昱說:“我們是他的朋友。”說罷,讓明昭遞過去五兩銀子。

大花臉雙眼發亮,那雙灰蒙渾濁的眼睛立刻變得清澈渾圓,恰似看見了希望般。在他猶豫之前,他的手已經伸向那五兩銀子,手指顫抖地拽著。

君瑤見狀,將他懷裏的月餅拿了過來,打開看了看,裏頭果然有一枚月餅,是公主府獨有的樣式。她將月餅放入馬車內,小花臉也開始交代瓊宇的行蹤。

原來瓊宇搬到這裏之後,便一直在暗中照顧附近的幾個乞兒。這些乞兒中,有的是父母雙亡無家可歸的,常年居住在破廟裏,也有的是家中艱難出來乞討的。這些乞兒因受了他救助,對他感激又擁護,將他視作救命恩人,且因瓊宇為人溫和親近,又將他視作兄長。

一刻鐘前,瓊宇回住處後,就有乞兒哭著來找他,說是破廟裏一個乞兒病重不起,快要死了。瓊宇二話不說,來不及關門便朝破廟走。請了大夫來看之後,又吩咐小花臉回來拿些衣物。所以小花臉才與君瑤、明長昱碰上。

拿了明長昱的好處,小花臉老老實實地在前方帶路,可再難見到他方才那股靈活勁兒。他一路上一言不發,垂耷著肩膀,沮喪愧疚地挪著步子。

拐過幾條大街,穿入一條人跡罕至的破敗巷子,便到了那處破廟。這京城金粉十裏,朱門酒肉,繁華昌盛,卻仍舊有如這小巷般陰暗腐舊充滿死氣的地方。

破廟頹圮落魄,廟宇只剩了半個空架子,風一吹就要散架似的。滿地的雜草裏,堆著破爛的草席和棉被,裏頭還縮著幾個小乞兒,見有人來,立刻起身,倉皇地奔到廟裏,躲在了有瓊宇的地方。

廟堂裏有一尊觀音像,早就風蝕得看不清原本的模樣,連低垂含笑的慈祥眉眼也模糊了。觀音像前鋪著一張完整的草席,席上躺了一個氣息奄奄的乞兒,破舊的衣衫包著瘦骨嶙峋的軀體。

瓊宇半蹲在他身旁,仿佛沒有看見君瑤與明長昱,正安靜地將碗中的湯藥一點點餵進小乞兒的口中。這昏暗渾濁的地方,他柔凈得格格不入,卻又十分合適,仿佛他出現在這裏理所當然。

“侯爺見諒,容在下將藥餵完。”瓊宇朝明長昱微微頷首,輕聲說著,又耐心地去餵湯藥。

一碗湯藥餵進去一般,灑了一半,瓊宇用手巾將小乞兒的嘴擦幹凈,吩咐其他幾個乞兒好生照看著,這才起身向明長昱行禮。

明長昱略微擡手,研判地凝視著對方。他面色微冷,眸中是深部見底的晦澀,“你如何知道我的身份?”

瓊宇坦然道:“半年前,侯爺查案入過公主府,我在那時見過您。只是不敢上前冒犯,便遠遠地看了眼。”

明長昱不置可否,尚未說話,瓊宇便斂衽上前,謙遜地說:“此處不方便談話,請侯爺雖在下到寒舍坐坐吧。”

“這些孩子怎麽辦?”明長昱問。

瓊宇忽而沈默了,他緩緩開口,語氣裏透著無奈:“我一人之力實在有限。盡了人事,便聽天命吧。”

這世上有無數的乞兒,他能救一人,卻救不了其他人。即便伸出援手,能力也是有限。所以盡人事,聽天命,已是最好的抉擇。

明長昱看了看面黃肌瘦的乞兒,神色有些覆雜,卻也沒多久留,與瓊宇一同離開。

瓊宇的住處,實在擔得起“寒舍”二字。房中的陳設,大都是房東留下的,雖然陳舊,但都還能用。除此之外,便再無其他多餘的擺設與裝飾。

君瑤估算著他每月的月錢,實則不算少。他為永寧公主打理了好幾處鋪子,且跟在公主身邊,能得不少好處與財路,為何還要屈居這裏?正常的情況,恐怕是與其他管事或賬房一樣,至少有自己獨門的宅院,何須租借他人分辟出來的屋子?

明長昱入座之後,也直接開門見山了。

“瓊宇公子是否從徐管事處,得到一幅繡品?”

瓊宇坦然自若,說:“的確是,是一幅和鸞牡丹繡。我原本打算獻給公主,可又得知公主已經不喜這幅繡品了,便將它轉手賣了。”

“賣了?”明長昱瞇了瞇眼,“不知賣給了何人?”

瓊宇說:“賣給了京城富商,他大約是想帶到西域吧。也不知過了這些時日,他是否已經離京了。”

君瑤半信半疑,狀似隨意地問:“徐管事與你都認為公主會喜歡這繡品,為何公主又不喜了?”

瓊宇默然,沈緩地說:“這幅繡品,大約會勾起公主的傷心事吧。”

前駙馬溫雲鶴曾為此繡品題詩,公主見了和鸞牡丹繡,也許會因駙馬去世而傷感。

明長昱默然,又道:“天香繡坊有一個下人叫做小玉,是你擔保入坊的?你可知她的來歷?”

瓊宇說:“她和破廟裏的乞兒一樣,曾經是乞丐。我雖照顧著破廟裏的乞兒,卻不是時常都有空去查看。一日夜裏,一個乞兒敲了我的門,將我帶進破廟裏,說是有個乞兒病重昏迷,我去看過之後,得知昏迷的人是小玉。她那時已經在破廟住了斷時日了,和小乞兒們處熟了。畢竟我遇見了她,不能見死不救,便請大夫將她治好了。”

“你為何讓她入繡坊?”明長昱問。

瓊宇淡然說道:“她病好之後,便懇求我為她找些活做。她很是懂事,深知與其乞討,不如自力更生。恰好繡坊也在招人,我便為她作保,讓她到繡坊謀生。”

君瑤不解:“她從來沒告訴過你她的身份嗎?”

瓊宇搖頭:“沒有。她只肯說自己是城外逃難來的流民。”

按律法,流民也是需要到衙門登記造冊的,甚至要檢驗公驗戶籍。可若小玉一直在破廟裏,沒被人發現,沒有去衙門登記報到也是有可能的。

此次來尋瓊宇,也只是為了詢問和鸞牡丹和小玉之事。明長昱與君瑤小坐了片刻,便以時辰不早為由告辭。

瓊宇親自相送,直到見馬車遠遠的不見了,才關上院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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