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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千絲萬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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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晝長,太陽落山後,樹下涼風習習。如星細軟的槐花簌簌飛落,似天幕中鬥轉星移。

君瑤倚著石桌而坐,捏著筆寫寫畫畫,一個個名字,一條條線索躍然而出。半晌後,院中靜謐下來,來往走動的人不知何時屏退,逗貓追狗的隋程“咦”了一聲,抱著小貍貓說道:“侯爺來了。”

君瑤聞言,放下紙筆,沒來得及整理,手輕按住的紙就被明長昱收走。紙上塗鴉般的字跡,恐怕只有君瑤自己才能看懂,明長昱看了一眼,將紙放回桌面,說:“今日有新的發現?”

隋程一聽,這是要講案子了,腦袋裏立刻混沌起來,抱著貓獨自到樹下玩耍。

君瑤將今日發現細述一遍,輕輕點了點紙上的兩個名字,“這兩人,嫌疑可大了。”

明長昱目光從紙上輕輕掠過,靜聽君瑤說道:“蘇德順是最後一個見到趙無非的人,他的未婚妻成為趙無非的妾室,所以他有殺人的可能,而且……”她頓了頓,遲疑地說:“他所制的祭河花燈上,也可能染了血跡。”

她從一旁的木箱中拿出一枚玉石,說道:“這枚玉石,是花燈節當晚,蘇德順打開花燈底座時,隨底座中湧出的水掉落出來的玉石。我那時並沒在意,但那時花燈沈沒本就有蹊蹺,所以我就將玉石留了下來。”她將玉石遞給明長昱。

明長昱也倚著石桌坐下,輕輕拂開桌上的槐花,問:“這枚玉石與趙無非有關?”否則她就不會將玉石拿出來。

這玉石圓潤飽滿,玉中有一針尖大小的小孔,應是做裝飾用的,質地成色也很不錯,屬於上品。

君瑤說:“我懷疑這玉石是趙無非鞋上的裝飾物。我在趙府無意間看到了趙無非的鞋,鞋上鑲嵌的玉石與這枚玉石十分相似。而且,趙無非被害時腳上也穿著嵌玉的鞋,那雙鞋破損了,絲線散亂,玉石掉落也是可能的。還請侯爺將玉石拿去趙無非常去的鞋坊比對,結果一驗就知。”

明長昱將玉石收好,見她塗鴉的紙上還寫著“花燈沈沒”“趙無非之死”“血跡”等字,沈吟著說:“你懷疑花燈的沈沒,與趙無非的死有關?”

君瑤遲緩地點頭:“我懷疑花燈底座染了血跡,但血跡或許已在花燈沈沒時就被河水沖洗了。若想確認,就需再去看看燈體,或許花燈燈體上也有血跡。”

明長昱面色淡淡,默了片刻,才輕聲問:“你還有什麽想說的?”

君瑤仔細想了想,說:“畫舫底層客艙的窗下,也帶著血跡,我懷疑趙無非的屍體,就是從客艙拋出去的。”

趙無非的休息室有血跡,是毋庸置疑的,花燈底座染有血跡,或許尚未定論。但祭河畫舫在用於祭祀之前,就裏裏外外被清掃過,就算有血跡也被清洗幹凈了。在趙無非死後,畫舫又被看守起來,閑雜人等不能上船。所以那血跡,只有可能是在祭河當晚染上去的。

那艘畫舫上,除了趙無非的屍體上可能帶血,還有什麽是帶著血的?

明長昱面色微冷,擡眼間,見幾星細碎的花瓣落在她發間。少女的肌膚是細膩白嫩的,那朵落在她發間的花瓣,似也悄然失色。他凝睇片刻,又不禁蹙眉。這些時日,她的膚色明顯變深了些,雙頰上輕染著淡淡斑痕,襯出幾分俏麗可愛來。

明長昱心頭一軟,莫名暗哂,眼光也柔了幾分,輕嘆道:“你說得對。”

他緩緩擡手過來,君瑤下意識避讓,又驀地定住。

明長昱將她發間細碎的花瓣輕輕撥下,盯著她乖巧的模樣,唇角微微上揚,說道:“我派人收集了風雅社成員的閑散詩文,一一比對了字跡,並沒有發現與那本文集相同的筆跡。”

風雅社中的人,時常作詩作賦,互相贈送自己的詩文也是常事,有時集會後,社中的人還會在文集冊中留下自己寫的詩詞文章,聚會多了,詩文冊子就多了,得到一兩本也不是難事。

明長昱收集的兩三本,是花了高價從風雅社成員手中買到的。

那本文集出現在出雲苑後院中,若不是風雅社中人所寫,會是誰寫的?

明長昱見她淡眉輕蹙,又說道:“還有一個可能。”

君瑤側首,雙眼發亮。

明長昱說:“無外乎三種可能,其一,文集是風雅社中人所寫;其二,是出雲苑中的人,其三,是燕綺娘的其他愛慕者。既排除了第一種,那就查第二種第三種。”

“怎麽查?”君瑤心中稍稍開朗。

燕綺娘在出雲苑的地位超然非凡,能見到她且將文集送入出雲苑後院的人很少,若細查下去,再一一排除,也不是不能查,只是太耗費時間了。

“第二種相當好查,”明長昱輕撚著槐花細蕊,說道:“但凡在出雲苑的人,都會與出雲苑簽下契約,去看看那些契約不就行了。”

君瑤豁然起身,欣喜道:“我怎麽沒想到!”讓隋程帶著她去出雲苑,亮出禦史的身份,難道還擔心出雲苑的人不給看契約?契約上有親自書寫的名字和條款,甚至可能還有指紋。

她恨不得立刻前往出雲苑,明長昱失笑,按住她的肩膀讓她坐下,說:“還有一件事與出雲苑有關。”

君瑤重新坐下:“何事?”

“你在趙無非休息室發現的那小半截玉石,是河安城內一家玉石坊為出雲苑定制的上弦器。我仔細比對了玉石坊的定制記錄,出雲苑當時定制了好幾套,且價格不菲。”

君瑤若有所思:“如果只有幾套,查起來也不難。既然這套上弦器價值不菲,那用它的人就會愛惜些,輕易不會丟失或損毀。最簡單直接的辦法,就是將每一套上弦器拿出來,一一與我們現在手中的那小半截玉石比對,若材質和斷口都能對得上,擁有那套上弦器的人,嫌疑就很大。”她的口吻凝重了幾分,繼續說:“而且,祭河畫舫窗口外有血跡的艙室,也是出雲苑的人所住的。”

線索一一明朗,似乎與出雲苑的聯系較深。

這冥冥之中,與線索有關的人,是否都與趙無非的死有關?

明長昱拿出一份藥方:“這是在接風宴雅居地毯上發現的粉末配方。”

君瑤粗略看了眼,這藥方十分普通,似是有安神之效。

“這是安神粉,無毒,適合失眠多夢的人服用。”明長昱淡淡地說,“但是,若與酒一同服下,哪怕只飲一杯,也會喝醉。”

接風宴上,趙無非是真醉還是假醉,一直困惑著君瑤。這些許灑落在地毯上的安神粉,也的確蹊蹺。去赴宴的人,總不至於帶上安神粉給自己服用,既如此,這安神粉難道是下在了趙無非的酒中?

仔細琢磨趙無非當晚的表現,的確很是令人困擾迷惑——趙無非醉酒,需趙富攙扶才能回房休息,其後趙富為他端了醒酒湯,還沒服用,趙無非就吩咐他去買鮮魚餛飩面,且這碗餛飩面要陳皮與山藥熬制,趙無非能交代清楚餛飩面的要求,能否證明他當時是清醒的狀態?再其後,蘇德順進了休息室擡走花燈,這與趙富離開去買東西時相隔不久,趙無非當時已經能和蘇德順清醒地對話……

這與君瑤最初認定的,兇手趁趙無非醉酒時加害的推測相矛盾。

她此時的思緒也淩亂著,轉念想起趙富所言,若趙無非佯裝醉酒,在人前裝就行了,何必在回房之後還裝?

所以,趙無非是真醉了?那為何他之後又有清醒的狀態?難道是他酒醒得快?

若接風宴時,真的有人給趙無非下了安神粉,又是如何在眾目睽睽之下辦到的?君瑤推測了幾種可能,最常見的,便是藏毒,趁人不備將藥下到酒杯中,所以當時誰動過趙無非的酒杯?

“當時離趙無非較近的人,有隋程、趙世立,也就是李青林,還有嚴韜、燕綺娘。”明長昱說道。

君瑤所想,也是明長昱所能想到的,接風宴當晚,他雖沒有入座首桌,卻將首桌的情況看得很清楚。

“隋程、李青林、嚴韜一開始就與趙無非坐得近,想要接觸他的酒杯,也是一伸手的事。燕綺娘是之後加入的,坐在了趙無非與李青林之間。”明長昱有條不紊地說道。

君瑤問:“有誰接觸過趙無非的杯子?”

“我沒有看到有人動了他的杯子,”明長昱皺眉。他雖洞悉力敏銳,可畢竟隔了一桌,在他視線無法觸及的地方,他無法獲知。

君瑤抿唇:“那我去問問李青林。”

明長昱目光微冷:“若藥是他下的呢?”

君瑤楞了楞,旋即搖頭:“不太可能,李青林與趙無非沒有瓜葛……”

“他本姓趙,”明長昱打斷她,“就算他的祖父是偏房所出,他的父親是偏房的庶子,他也與趙家有關聯。”

君瑤疑惑:“就算如此,他與河安趙家隔了那麽幾代的親,河安趙家似乎也不知道與他的這層關系,李青林加害趙無非,有什麽好處?”

“河安趙家是一塊肥肉,你說什麽好處?”明長昱冷厲反問。

君瑤啞然,須臾之後訥訥地說:“你說得對。”

明長昱冷然的眼神稍稍緩和,“嗯,乖。”

君瑤看他一眼,欲言又止,又輕聲道:“又不能問李青林,那該如何?”

明長昱舒然挑眉:“安神粉灑落的位置,接風宴上發生的一切,任何一個細節,都能成為推測出結果的證據。而且,這安神藥,是普通安神藥的兩倍濃度,應該是特意為趙無非配制的。”

李青林、燕綺娘、嚴韜,誰才可能是下藥的人?

君瑤看向隋程,見他將地上的花瓣捧起來,灑在小貍貓的身上,小貍貓騰起身子,露出爪子撲咬,與隋程玩得不亦樂乎。

“大人,”君瑤問隋程,“你可還記得當時誰接觸過趙無非的杯子?”

隋程還真認真思索了一會兒,然後搖頭說:“沒有。”

君瑤追問:“是你沒看到,還是當真沒有人碰過他的杯子?”

隋程冷哼一聲,咬牙道:“其實我本想往他杯子裏放點兒瀉藥的,可惜趙無非幾乎杯不離手,而且他習慣性將杯子放在自己身前,我就沒機會得逞。”

君瑤哭笑不得,此時也不由得佩服起隋程來。若不是他記仇,又怎麽能把趙無非的杯子看得那麽清楚?

若真如他所說,沒人碰過趙無非的杯子,那安神藥是如何下到趙無非酒裏的?

兜兜轉轉,這個問題又繞了回去,趙無非是否醉了,是否被人下了藥,依舊沒有確定的答案。

在關家院子吃了晚飯後,君瑤與隋程聽明長昱安排,去了出雲苑掌櫃家中。

出雲苑算得上是河安趙家的產業,負責管理契約的,是趙家府上的賬房吳管事,平日很少留在出雲苑。得知隋程與君瑤的來意,他也不曾耽擱,直接將近幾年簽的契約統統拿了出來。

出雲苑契約中的條款十分嚴格清晰,簽契人不僅需親自寫下性命,還需要按下指印。

君瑤按時間順序,先查看了最近簽下的人,除卻幾名藝女外,就是兩名男子。但奇怪的是,竟沒有嫣兒的契約。

“嫣兒?”吳管事對那位美貌的清倌有些印象,說:“他是新來的,需在出雲苑呆足兩月之後才簽契約。”這兩月期間,嫣兒所賺取的費用,七成都要歸出雲苑。

君瑤敏銳起來:“他具體是什麽時候入出雲苑的?”

吳管事說:“半個月前。”

“就算是未到兩個月,也不簽臨時的契約嗎?”君瑤起疑,“若是出了事,如何負責呢?”

吳管事說:“我當時也這麽說的,讓他至少按個指印簽個字,但他說只要讓他留在出雲苑,他可以分毫不取,出了事一概自己承擔。而且他有副好嗓音,還有那樣的容貌,恰好被少爺看見了,少爺當即就決定將他留下。所以就沒有簽字按手印。”

“是趙無非趙公子決定將他留下的?”君瑤問。

“是,”吳管事點頭。

君瑤一時也看不完契約,也不能當即比對,便將契約交給偽裝成隨侍的明長昱與另外兩個會看筆跡的人。

出雲苑上上下下有契約的人,大約三十來個,明長昱也花了些時間來比對,看完後,將契約遞還,對君瑤輕輕搖頭。

若其他人都能排除,也不能立刻排除嫣兒的嫌疑。

此刻,天色向晚,星羅縱橫的河安亮起盞盞燈火,明暗交織的小巷中,人影也稀少起來。君瑤本打算立即去出雲苑查探嫣兒,卻被明長昱攔下。

一行人上了車,馬車隔絕了車外嘈雜的喧嘩,明長昱才說:“現在去未免顯得很刻意,何況這位嫣兒自持清高,除非有特殊情況,入夜之後並不見人。”

“不見人又如何?”隋程不以為然,“將他抓起來審問一番,就不信他什麽都不說。”

君瑤卻認為不妥:“單憑他沒有簽字沒有按指印,不能說明什麽。”她看了眼明長昱,眼底帶著詢問。

明長昱入軍能探知敵我軍情,入大理寺自然也有查案的手段。明長昱第一次見嫣兒時,趙無非就想將嫣兒贈予他,這或許是趙無非的無心之舉,卻會讓明長昱以及他身邊的人警惕。是以,嫣兒的情況,明長昱應該早有掌握。

他迎上君瑤的眼神,輕聲道:“此人就如憑空出現的一般,莫名就出現在出雲苑中。短短的時間內,他就得了不少人的青睞,一來是趙無非追捧他的緣故,二來是因為他與燕綺娘走得較近。”

嫣兒生性清高,尋常人一擲千金他也未必會見,與出雲苑中的其他人也不怎麽往來,偏偏與燕綺娘一同出席過數次,甚至兩人奏唱和鳴,很有默契。

君瑤眉心微蹙:“燕綺娘與他一樣,過去十分幹凈。”

“燕綺娘的身份到底有根據可查,可嫣兒卻沒有。”明長昱溫言道,“他姓甚名誰,年紀幾何,家住何處,都不可知。”

君瑤沈默。

隋程懷裏的小貍貓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舒適地將身體蜷成一團,絲毫不知此時氣氛有些凝重。

“你們說,嫣兒會不會是趙無非的……”隋程輕咳一聲,調侃地扯了扯唇角,“在接風宴上,趙無非就幾次三番想輕薄嫣兒,嫣兒似有些抗拒,為躲開他的豬蹄,還不慎將酒杯掉落在地。還有,難道趙無非不是看上嫣兒美貌,才將他留在出雲苑的嗎?”

君瑤與明長昱聞言相視一眼。

隋程煞有介事地說:“趙無非初次見到我和阿楚時,就當我們是小倌,甚至出言輕薄,還想動手。而且,他家裏有妻妾,卻沒有一個懷孕生子,難道不奇怪?”

難道真如隋程猜測那般,趙無非有龍陽之好?而且對嫣兒有那樣的心思?

君瑤暗自稱奇,覺得不可思議。

本朝風氣雖然開放,能接受小倌為伴,吟詩歌舞,並將其視作風雅之事。可世家男子的言行,畢竟關乎臉面與聲譽,所以是從來不允許族中男人有斷袖之舉的,否則會被是為傷風敗俗,亂紀人倫。如果趙無非當真與嫣兒有私,或曾與其他男子有私,趙家人要麽不知情,要麽就會極力掩飾,絕對不會讓人輕易查出來。

君瑤一開始就知此案關系覆雜,卻沒想到事及至此,不僅越發覆雜,甚至越發繁亂。這一樁樁一件件放到一起,簡直讓人眼花繚亂。換做其他人,查到此處,恐怕早就打退堂鼓或這草草了結了。

但君瑤與明長昱卻並非如此,他們本就為澈清河安而來,不查明真相,又如何給自己一個交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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