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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清濁之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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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瑤低頭喝茶,有意無意地聽著蘇德順說著該如何保養花燈雲雲。她將琉璃燈盞重新放回木盒中,嚴嚴實實地地蓋好。那與她神似的小羊羔也被蓋住之後,她才覺得自在了些。

蘇德順賣花燈有些年了,靠著自己的手藝混得還算不錯。花坊生意越來越旺,來的客人也越來越多,每個客人也喜歡不同的花燈。所以花坊就繪制了花樣樣式做成冊子,以供客人選擇。

君瑤身側的桌案上,就放著一本冊子。冊子上繪制的燈,雖不如明長昱繪制的奢貴,但也別致生趣。她選了幾盞,準備送給李楓與章臺。她又趁機打聽了些花燈的事,蘇德順賺滿了腰包,自然是有問必答。

“聽聞這幾年花燈節祭河的花燈,都是蘇師傅做的。”君瑤問。

蘇德順自謙地說:“也承蒙大人們看得上。”他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線,“小的也是混口飯吃,多賺些錢,好早點娶妻。”

“那我就祝你早日喜得良緣。”君瑤笑了笑。

正欲說下去,蘇德順欣喜地打斷了她:“不瞞公子說,小的已有心儀之人了。她……她叫桃娘,在趙府做一等丫鬟,我與她約好了,賺了錢就去贖她。等趙府還了她的賣身契,我們就準備成婚。”

“趙府?河安趙家府上?”君瑤問道。

“正是,”蘇德順點點頭,黑黃的臉上泛著紅,“桃娘可能幹了,是趙家公子身邊的一等丫鬟。都說寧娶貴門婢女,也不娶小門千金。這婚事,我娘也是同意的。”

君瑤默了默,將話題繞回去:“今年祭河的花燈,也是你做的?”

“是,與往年一樣,花燈做好後,我會親自盯著讓人送去出雲苑。這可不能出任何差錯,若是出了差錯,大人們怪罪不說,還可能得罪河神。”蘇德順雙手合十,祈禱地輕聲念叨了幾句。

君瑤:“往年的花燈,是誰定制的?”

蘇德順:“名義上,是縣衙定制的,但出錢的大多是河安的富貴人家。”

花錢定制花燈,既為河安祈福,又贏得好名聲,又在官府面前得了臉面,這樣的事幾乎年年都有人爭著做。

“今年出錢定制花燈的人,是趙家公子呢。”蘇德順突然變得愁眉不展,“趙公子對花燈要求高,眼瞧著花燈節就要到了,他對花燈依舊不滿意。”

君瑤註意到他手上傷痕累累、老繭重重,應是常年制作花燈留下的。此人辛勤勞作,如今的一切都是他自己努力得來的。她起身,抱著花燈盒子,讓蘇德順帶她去選花燈。

蘇德順特意帶她與明長昱入了庫房挑選,避開店裏嘈雜擁擠的人。庫房裏花燈重重,吊燈、壁燈、提燈、座燈,應有盡有。都是為迎接花燈節趕制的,不久後就會賣出去。

選好花燈之後,君瑤就與明長昱一同離開。

“接下來我們去哪兒?”君瑤問。

明長昱讓人將花燈放回車上,“你來定。”

君瑤上了車,稍稍猶豫後,輕聲道:“去一趟義莊吧。”

義莊依舊冷冷清清,入了門後,卻也不見往日的昏暗,房內廊中都點上了燈,熒熒搖曳著。看守義莊的人老高拎著燈盞,將熄滅的燈點燃,將昏暗的燈撥亮。

他絮絮叨叨地輕聲說:“花燈節快到了,做了鬼的人也需要燈盞照亮,好看清往生的路。”

就算做了仵作,也會對死人之事避之不及,能像老高這樣留下來在義莊點燈的人不多。君瑤拿了剪子幫他剪了幾盞燈的燈芯,看著橘黃的燈火悠悠亮起來,心裏也似乎亮暢了些。

“高老伯,你還記得韓愫嗎?”君瑤放下剪子,問道。

老高點點頭,笑了笑:“當然記得?公子這回又想問什麽?”

君瑤直接問:“韓愫的遺物裏,有一把長命銀鎖,上面有‘素心’兩字。”

“我知道,”老高拿出驗屍單子,指著上頭記錄的事項,“這上面寫著呢。”

“燕綺娘來領韓愫遺物的時候,可把所有的東西都領走了?沒有遺漏吧?”

老高眉頭一皺:“當然是全部領走了,來我這裏領東西的人,我都會親自清點。燕綺娘來領韓愫遺物時,我與她一同清點確認之後,才讓她簽字將韓愫的屍體和遺物領走的。”

他頓了頓,又語重心長地說:“若是不清點清楚,回頭有人來問我要,我該如何是好?所以凡事都是當面點清。”

像他這樣在縣衙做事多年的人,不求有功,但求不出差錯不惹麻煩。君瑤比較相信老高的話,隨意與老高聊了幾句後,就出了義莊。

明長昱正在門外等著她,陽光如洗,清澈剔透,靜靜地落在他身上。聽聞腳步聲,他側首看向君瑤,上前走近,在她身上嗅了嗅。

君瑤後退一步,自己擡起袖子聞了聞。她沒有碰屍體,但入了義莊,多少也會沾點氣息。她來不及蹙眉,肩膀已被人輕輕攬住,朝馬車走去。

“那把銀鎖的問題,這疑團暫且先留著,今後有了線索再詢問燕綺娘。”明長昱遞給她一個香包。

君瑤自然而然把香包掛身上,同時還捏了一個在手裏,“嗯,有了證據去問也好些。”

馬車緩緩離去,君瑤抱著花燈盒子,將下巴放在盒子上,低著眼看花燈盒子上那只小羊羔。

“這盒子也不平,不磕著你下巴嗎?”明長昱摸了摸她的頭。這一模,發覺她發量很多,烏黑的頭發束成一個髻,用淺藍色布鍛束著,脖子與耳邊的碎發毛茸茸的,看起來真像粉嫩的羊羔。

君瑤側首避開,轉了話題:“侯爺可將韓愫查清了?”

明長昱無奈:“韓愫進縣衙戶房的時間短,縣衙裏對他的記載也較少。我派人回他老家去打探,得知他早年比較孤苦,家中只有一位老母和遠嫁的姐姐。前些年修築堤壩,他所住的地方被征用,就搬了家,左鄰右舍都失散了。他母親去世後,對他過往比較清楚的人,就只有他的姐姐。我已讓人去她姐姐家中查探,幾日後就會有消息。”

君瑤點點頭。

光景如飛,大半日就這樣過去。

“餓了沒有,不如找個地方吃點東西?”明長昱提議。

花燈節將近,酒樓食肆都是人滿為患,連城外的人都拖家帶口地來城裏湊熱鬧。兩人尋了處面館坐下,這面館沒多大別之處,好在人不多,有空餘的位置。

明昭幾人各自分散,在店外看守。

面館的店主是一對夫妻,男人負責掌廚,少婦負責接待,還有一幼子在旁打下手。雖經營的是小本生意,但生意人自然有絕活在手。河鮮是河安一絕,這店鋪的河鮮燴面堪稱特色。薄如蟬翼瑩如白雪的魚膾端上桌,配上店子特制的醬料,再吃一口燴面,風味十足,口感豐富。

君瑤吃了大半碗,明長昱擔心她吃得急,將每一片魚膾仔細檢查過,以免她不慎吞下魚刺。

“你若是喜歡,就再上一碗。”他輕笑道。

君瑤搖頭,吃了一塊鮮蝦仁,也不太吃得下了。

面館生意十分紅火,店家埋頭做飯,食材也快用完。不過也不打緊,每日固定時間,會有人將食材送過來。

就在君瑤打算為李楓等人打包些東西時,一位頭發花白身形消瘦的老人挑著擔子進了門。他將擔子放下後,把擔子裏的河蝦與鮮魚傾數倒進水缸裏,與少婦結算了銀錢後,挑著擔子出門。

他不是一個人來的,還帶了年幼的孫子。小孫子低頭不語,十分沈穩,只是偶爾朝食客桌上看看,直到老人出來,他才依依不舍地轉身。老人輕嘆一聲,放下挑子將他帶起進了店,環視一圈,見只有君瑤那一桌還有空位,踟躕須臾後讓小孫子做在了君瑤與明長昱對面,自己則站著,埋頭去看墻上的菜單。

少婦依舊熱情地接待著:“老喬,孫子想吃就給他吃,我請客。”

老人連聲拒絕,有些局促:“不用,他吃不了多少,給他半碗素面就好了。”

少婦但笑不語,徑自去端了面過來,滿滿的一碗黃魚湯面。小孫子歡呼一聲,拿起筷子開吃,老人家低聲怒斥,伸手拍打孫子的手背。小孫子嘴巴一癟,委屈地擡頭看著自己的爺爺,靜了靜之後,將碗推了推:“爺爺先吃。”

老人摸了摸他的頭,輕聲一嘆:“吃吧。爺爺喝點湯就好了。”

小孫子眼巴巴咽了可口水,眼珠轉了轉,落在君瑤身上。他起身,恭恭敬敬地朝君瑤行了禮,靦腆地問:“這位公子,能否借我一個碗?”

君瑤將一個幹凈地小碗遞給他。小孫子謝過,抽出幹凈的筷子,挑了幾筷子面到小碗裏。

老人十分感慨,摸了摸他的頭,又看向君瑤與明長昱,“讓兩位公子笑話了。”

君瑤默然一笑,輕輕搖頭。她垂眼看著自己碗裏的蝦仁和魚膾,本想請這小孫兒一起吃,卻在觸及他單純倔強的眼眸時猶豫了。

這小孩兒從頭至尾沒朝她碗裏看一眼,即便心裏想吃,也特意克制著不表露出來。如果她貿然相送,只怕會拂了這小孩的面子。

“老人家是帶孫兒來看花燈會的吧?”她隨口問。

老人點頭:“是。趁著今年收成好,多賺了些錢,帶著他來看看。”

君瑤見老人一身風塵仆仆,便問:“你走了許久才到城裏吧?今日還能趕回去嗎?”

老人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拘束著說:“是遠了些,不過早些回去,可以在天黑前趕回家。”

小孫子聞言,從碗中擡起頭來,低聲說:“我們以前住得離城很近,可惜搬了家之後,每次進城都會走好遠。”

以農耕為生的人,是不會輕易舍棄田地屋舍搬遷的。

君瑤心念微微一動,卻已聽得身旁的明長昱緩緩開口:“那你們以前住在哪兒?”

老人欲言又止,身旁的小兒子卻毫無戒備地回答:“就是修築堤壩的坪村呀!因為要修築堤壩,我們一家都被趕走了……”

“小孩子胡說什麽!”老人趕緊捂住小孫子的嘴,他無措地看了眼君瑤與明長昱,警惕不安地笑道:“兩位公子見笑了,這小孩子不懂事。”

話音一落,小孫子豆大的眼淚瞬間落下來,他無助又茫然地憋著嘴,咽下嘴裏的面條,想要說什麽卻看見老人的臉色,抹掉眼淚,一言不發。

“你們的房屋田舍被征用,可得到賠償了?”明長昱問。

老人面色黑沈,僵硬地點點頭,“得到了。”

明長昱放緩了語氣:“若你們不想要賠償,官府可會為你們安排住處?”

征用百姓田地與屋舍的情況並非河安的特例,本朝律令之中也有規定,若要征用百姓田地屋舍,需按實際情況賠償,並根據需求,也可直接給房契,安排失去房舍的人居住。

老人捏緊筷子,壓低了聲音:“公子,您就別問了,官府的事情我一個草民如何知曉?您也少打聽吧,免得……”

他話雖未說完,但話語裏陰寒的恐懼溢於言表。

接下來,老人也孫子自顧自吃東西,不再與君瑤明長昱說話,匆忙吃完後,老人將面湯也喝幹凈才與兩人道別。

少婦上前來收拾碗筷,並不打算收取老人錢財,老人直接將幾枚銅錢放在桌上,拉著孫兒匆忙離去。

少婦輕嘆一聲,將錢收好。

“店家可認識方才那位老伯?”君瑤問。

少婦點點頭,“他經常給我們送些魚蝦,以此過活。”

君瑤和和氣氣地:“聽聞他以前住得離城很近。”

“是啊,”少婦利落地將桌子擦幹凈,“他們家也有幾口薄田,現在都被河水淹了。”

君瑤:“官府沒有賠償他嗎?”

少婦皺眉,定了定才低聲說:“賠了,賠了十貫錢,十貫錢你說能買些什麽?聽聞老喬的兒子不滿,去與當時負責賠償欠款的官吏說理,結果……結果非但沒要到說法,反而一病不起了。”

店內的聲音嘈雜起伏,少婦的聲音輕得像一縷煙,頃刻間就消散了。

君瑤終於沒了胃口,她將蝦仁與愉快用油紙包好,打算帶回去給隋程的小貍貓吃。一轉頭,又見街面上來往穿梭的行人,也不知其中有多少與方才那位老人相似的人。

“若是我兄長還在,一定看不得這樣的事情。”她淡淡地說。

兄長寒窗苦讀,入仕後立志做一個好官。可君瑤身處官場邊緣,也知當時的兄長是意氣青年。當好官就好嗎?最後不也被人算計,落得個家破流放的結局?

她喃喃自語,輕聲問身旁的人:“侯爺,你是一個好官嗎?”

明長昱蹙了蹙眉,輕輕一笑:“‘好’字要如何定義?若是純粹的‘好’,我不是。”

君瑤楞了楞,又不由一笑。

舉世皆濁你獨清,你反而成了異類,異類就會被排擠。若想在如此的環境中立足,即便知道自己不能同流,也需偽裝改變,以此穩固。所以,有的人隨波逐流,成為大流中的一員,有的人卻還能堅守本心,清華卓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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